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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百年老茶楼陶陶居．精致但不逼仄的包间里，张秉文和方聚成二人相对而坐。
空气中，袅袅水雾如云飘散，整间屋子氤氲着茶香和食物的香味。
方聚成声音平缓，轻描淡写间述说着几十年前的一段传奇往事。
“回过头看，也没什么神秘的，就是仗着当年交通不流畅，打了一个信息差而已。一开始，我没做任何宣传，只是让业务员去附近四个省大面积铺货，连商超的进场费都不给。”
“这……他们愿意给你上货架？”
张秉文适时插话，说出自己的疑问。
两人的谈话，涉及到一个大众常见的误区。
所有人都知道，商超是靠出售商品挣钱的，所以一般人下意识地认为商超受制于产品的生产方——我不给你货，你就没得卖，自然也就没得赚钱了嘛。
但别忘了，生产企业也是需要商超把自己的产品分销出去才能赚钱的，甚至竞争产品多的情况下，企业才是真正的弱势方。
超市的货架就是个战场，小小的货架寸土寸金，产品能摆在上面才有出售的可能——没人会去库房买东西，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商品这么多，摆哪个牌子不摆哪个牌子？
除了一些垄断性产品，或品牌深入人心的商品之外，其他的想要上货架，就得给商超老板一笔钱，这笔钱在业内就叫做“进场费”。
方聚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辣酱要开拓外省市场，竟然牛哄哄地连进场费都不交，人家会让他的货上架？
如果搁在现在，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聊的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张秉文摸不清当初的情况，所以才有此一问。
“上架？上个屁，我又不是他们的爹！”
而面对张秉文的问题，方聚成哈哈大笑，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让厂里的业务员告诉他们，我的辣酱销路好得很，让他们卖是抬举他们，没让他们提前打款就够好的了。把那四个省那些大小商超给气得……那帮人跟商量好了似的，把我的业务员统统轰走了。”
说到当年的快事，方聚成似乎回到了从前，再不是眼前云淡风轻，穿着练功服品茶的成功人士，豪兴大发的同时也揭开了文绉绉的伪装，将市井豪杰那种骨子里的强悍和不拘小节展露出来。
“那后来呢？”
张秉文心道果然如此，轰你还是客气的，装逼装成这样，不揍你就够好了。
“后来我不理他们啊。转回头，我就在花城和粤省的几个主要工、商业区和大型客货车站偷偷散布消息，说聚德辣酱为开拓外省业务，未来一个月，相邻四省销售产品全部一折销售，半卖半送。嗯，不止这些，我还顺道又扔了十几麻袋的传单。”
“扔？”
张秉文知道重点来了，连忙把耳朵竖了起来。
方聚成笑眯眯地得意道：“可不是嘛！我租了几辆货车装作往外运传单，你知道，装货的工人因为被催得太急，总会不小心失手掉一两麻袋下来。碰巧的是，那些麻袋的质量又不好，掉下来全都破了大洞了，里面的传单散落得到处都是。”
张秉文接着道：“我猜，因为货车急着发车，司机想必也没时间等工人们去收拾散落一地的传单，只好稍稍不那么顾及公共道德，把它们随地一扔就开车走了吧？”
方聚成说到开心处，往嘴里夹了只晶莹剔透的虾饺，一边开怀大嚼，一边含糊地大笑：“哈哈哈，不亏小唐老在我面前夸你，你小子就是机灵。”
“你知道，咱们国家各地饮食差异不小，当年餐饮业又没现在发达，那些商贩和司机天南海北到处跑，因为怕路上吃不惯，往往习惯自己带点咸菜酱料什么的下饭。他们一看到我那些传单上的消息，本来临走想买几瓶聚德辣酱的也忍住不买了，非要等出省再买，好占个便宜。”
“但省外我根本没铺上货，他们上哪买去？可笑他们只以为是自己来得太晚，辣酱都被人给扫光了，越买不到还越要买，明知有便宜却占不到，那不就是亏了嘛！所以这帮人一家店没买到就去问下一家，一家挨一家这么问，一直问到那些商超的老板坐不住了，一个个火急火燎地打电话过来要跟我订货。”
“我觉得……方叔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发货吧？”
张秉文一边给方聚成斟茶润喉，一边尽职尽责地做个优秀捧哏。
“当然不会发，传单上可是写了一个月的促销期呢。”
“所以，方叔您老就吊了那些商家整整一个月的胃口？”
“哈哈哈，活该！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这叫当初你对我爱答不理，现在我让你高攀不起！”
啧啧啧……
张秉文听得直咂摸舌头，没看出来这老头儿还挺潮，骚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就这么着，我吊了他们一个月，也储备了一个月的产能，时间一到，货发出去，聚德辣酱就在周边四个省顺利铺开了。前前后后的开销，除了业务员跑腿的辛苦费，就只有印传单花的钱。”
“整整开拓了四个省的市场啊，满打满算花了我不到两万块钱，你敢信？”
方聚成抚掌大笑，仿佛又回到当年从横商场的快意时光。
张秉文听得心中暗自佩服，在那个远不如现在发达的时代，能够因陋就简、因时制宜，在几乎零成本的情况下打出这么一场漂亮的战役，方聚成不愧是花城的一个商业奇才。
“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再稍稍调整一下。”
“嗯？”
方聚成一愣，正往嘴里送食物的筷子都停了下来。
“如果是我，就不会全面铺货。我会打着产量有限的名义，随机满足一半客户，另一半让他们继续饿着。方叔您想，有对比就更显出差距，别人赚钱自己在旁边看，这种事谁能受得了？到时候，还不是随你开条件，哪怕让他们先款后货都不是不可能啊。”
“哪怕方叔你不屑于开什么苛刻的条件，也可以强调一下‘紧急调货’、‘加班加点’、‘绝不趁机涨价’之类的，展示展示聚德食品厂的高风亮节。
张秉文顿了顿，继续道：“这么一来，先收到货的对你感激，后收到货的觉得你仗义，两边都会承你的人情——在咱们中国，人情债可是最难还清的。”
方聚成细细品了品张秉文的话，半晌拍着大腿赞叹道：“妙，这一招真妙！我当初光急着卖货了，可没想到这一层。哈哈哈哈，没看出来你小子比我还坏……”
“哪里哪里，我这是听您说完之后才想出来的，算是马后炮，跟您可比不了。”
张秉文一咧嘴，心说这老头儿夸人的方法够奇特的。
两人又聊了会儿，大多是听方聚成在说聚德食品厂一路走来的得意事件，张秉文偶尔插嘴，或者询问情况的背景，或者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两人越聊越是投机，颇有些想见很晚的意思。
“方叔，我有个问题，问得不对您可别见怪。”
方聚成斜眼瞅了瞅张秉文，“有话就说，你小子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
“聚德二三十年前就站稳了五省的市场，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往外拓展？据我了解，哪怕现在，聚德的主要市场也不过是这几个省吧？”
方聚成闻言放下筷子，一脸惊奇地瞧了瞧张秉文：“嘿！合着你小子今天真是奔着吃饭来的，就一点儿都没了解我这边的情况？”
“啊？难道不是吗？”
张秉文更是一脸懵逼：“前一阵子，唐总只跟我说你是他老朋友，让我找时间先见见你。昨天，你在电话里又说出来吃个饭聊聊天，我可不就这么出来了嘛。”
方聚成听了一皱眉：“小唐那边到底怎么回事？上周奥格美拒绝跟我合作，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张秉文终于发现不对，简单地跟方聚成介绍了一下自己当初离开奥格美前后的遭遇，又说了说所了解到的奥格美近期情况，还包括对唐智目前的艰难处境也做了一些猜测。
方聚成听得频频点头，算是解开了心中的一些疑惑。
“听你这么一说，估计小唐确实被架空了。他因为不了解我们聚德找奥格美合作的细节，怕影响你自己的判断，所以直接就一点儿没跟你提。”
“而您呢，以为唐总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所以就默认我知道了所有情况？合着我是被你们俩给闷到罐子里去了……”
张秉文哭笑不得：“事已至此，该聊的闲话也聊完，咱俩还是直奔主题吧。”
方聚成听了，对自己的先入为主也是觉得好笑：“那好，我还是从头说起，把上次聚德寻求与奥格美合作失败的情况跟你说一下吧……”
“爸！跟奥格美的事情涉及到公司的内部情报，你怎么能随便跟外人说呢？”
包间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突兀的女声带着几分嗔怪，打断了方聚成要说的话。
张秉文转头看去，包间门口站着一个很“飒”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堪堪三十左右，正是青涩褪去成熟渐露的大好年华，她一头中短头发染作醒目的酒红色，发梢齐整宛如刀锋，凌厉得简直刺眼，身上穿一套黑白条纹的小西服，利落干练之余给人的第一印象极具中性美感。
可惜的是，此女整个人从内到外透出一股趾高气扬的气息，未免有些大煞风景。
女人感觉到张秉文在打量自己，立刻毫不客气地回望过来，颇没礼貌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真讨厌你们这样的，一点儿真本事没有，光会托人情找路子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