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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二十一年，九月初五，白露将凝。卜筮曰：元亨，利涉大川。
秋燥刚歇，京师顺天府的上空就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凉雨。按往年来说，白露的节气一到，总会有大大小小的官宦小姐坐着轿子出游郊外，显摆点的还讲个排场，惹来国子监里的读书种子和世家公子左顾右盼，也算一件盛况逸事。只是今年北边战事又起，七月初陛下就已率军亲征，几十万大军北伐鞑靼部阿鲁台，留下当朝太子监国理政。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是储君理政，百官玩闹之气日偃，都约束着子女不要外出，免着无事生非。花钱闹事都是事小，如若不幸被锦衣卫抓到把柄，参上一本，那才真是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晌午刚过，六扇门的门口有一个男人从远处牵马走来，引得周遭行人纷纷侧目避让。倒不是说这男人有多么凶神恶煞，只是这男人身形着实狼狈邋遢：一身灰衣被撕的稀烂，头发肮脏乱如鸡窝，满面虬髯污泥看不出模样。甚至不用鼻子闻，用眼睛就能分辨出一股子刺鼻的恶臭。
李相思苦笑着摇头，刚刚入城的时候，自己和那城卫好说歹说，那城卫就是不信自己是六扇门的捕头。最后还是得拿通关文牒和腰牌，这才将信将疑放自己入城。
六扇门隶属于刑部提司，直属刑部侍郎，为朝廷专办江湖大案之所在。只是近几年锦衣卫的凶名日渐势大，六扇门这才渐渐被人所淡忘。李相思抬头看了看大门上“沧波明镜”四个大字，长叹一口气，“终于是到家了。”
一想到小羽做的饭菜，李相思就咽口水，连肚子也不争气地自己咕咕叫了两声。好歹两三个月没回家，小羽见了自己定然高兴。李相思这么想着，嘴角不自觉的开始上扬。
咚咚咚，敲了三下门。不一会，一名嘴角长着小痣的俊俏丫鬟打开门，露出一个小脑袋四下张望一圈，目光锁定在李相思身上，一脸嫌恶道：“去去去，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这是要饭的地吗？”
李相思笑容僵在脸上，“你不认得我了？”
“姑奶奶怎么会认得你个叫花子。走不走？再不走请你吃牢饭了啊。”那丫鬟吹胡子瞪眼睛，“笑什么笑，别和你姑奶奶攀关系啊，咱家不吃这一套。”
李相思勃然大怒，一板栗砸在小羽的脑袋上，怒喝声响彻小巷，“我是你家少爷！”
“少，少爷？”那叫小羽的丫鬟被砸个晕头转向，定睛细看，这眼睛这鼻子，越看越眼熟，可不是自家少爷么。只是这一身狼狈样，和公子平日里的做派截然相反，甚是滑稽。
“哈哈哈哈哈。”小羽噗嗤一声笑出声，“少爷，你咋变成这样了。”
“别提了。”李相思翻了个白眼，“上头说的西北群盗大会我以为就是一群飞贼毛匪开会，谁知道，居然是一群盗墓贼！我跟着这伙人跑了几十里，一路都是荒芜大山，中间还钻了两三次泥沼地洞，能囫囵回来就不错了。”
小羽笑的花枝乱颤，一边接过李相思手中缰绳，“少爷您也有今天啊。”
“别废话，快去烧盆水，做点吃食。我这肉干就馕吃了一个月，可是齁死我了。”
“是，少爷。”
小羽牵着马去了马厩，李相思把背囊背在背上，哼着小曲去了后院。
不一会，一大桶热水端了上来。李相思足足搓洗了一炷香，直泡的那水由白转黑，伙房里的香味就从木窗外飘了进来。刮完胡子，头发用玉冠扎起，换上了一身潇洒窄袖黑衣，腰边挂着六扇门玉牌。李相思望着铜镜里潇洒清逸的男子，这才舒服的叹了口气。
不一会，饭菜端了上来。李相思刚刚那点魏晋风度又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狼吞虎咽吃了三大碗，这才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
小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公子你还是一餐少吃点，别吃伤了肠胃。”
“无妨无妨。”李相思打着饱嗝眯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家里今天谁在家啊，老谢呢？”
“谢老两个月前就出门了，今天是王老当班。”
“出门了？”李相思一愣，“谢老头能有什么事？”
“不清楚，只是你走后没多久，就有一个佩刀的黑衣人晚上来找谢老。”小羽收拾着碗筷，“第二天一大早，谢老就和那人一起走了。”
“黑衣人？”李相思好奇了，那谢老头平日里就算和自己说话，都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也从没听说他有什么朋友。倒不如说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才是奇事。
“哦对了，我记得那人的衣襟内衬上绣着一个飞鱼，挺好看的。”小羽无意之间说道。
云锦飞鱼服，那人是锦衣卫的人？李相思心下惊诧，要知道锦衣卫中，能陪配绣春刀和飞鱼服的只能是缇骑，而缇骑的数量也堪堪不过百人。谢老头退出江湖和朝堂已经十年了，平日里在六扇门深居简出，锦衣卫找他做什么？
小羽看着李相思若有所思的模样，只道是饭后发呆。自己收拾完碗筷，推门而出，临走前留下一句话：“王老让我告诉你，吃完了赶快去述职，他还在书房等你呢。”
“哦哦，我现在就去。”李相思猛然回神，从桌上抓起一个四四方方细长的黑布条包裹的物件，连忙出门。
六扇门不大，后院给几个捕头和下人住，而捕快和下人有专门的通房。绕过后院的一扇汉白玉影碑，迎面便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书房。书房虽小，正面足有两双一大一小四个门，而左右各有一扇中等大小的门。细细数来，正好有六扇门。
六扇门，门六扇。草莽莫进门，进门见瘟神。
自太祖始，历建文与靖难不倒，至当朝盛世，整整五十年，一座江湖都战战兢兢的活在六扇门的阴影之下。
李相思在门外清了清嗓子，屋内传来一个沉稳厚重的声音，“进来吧。”
推门而入，屋内陈设很简单，一张梨花木书案和满满一面墙的卷宗档案。书案后正坐着一名六十多岁，长眉虬髯的矮胖老者，胡子都已花白，却目光炯炯，气息悠长凌厉，颇有老气横秋之意。见到李相思进来了头也不抬，目光继续在一张张文书中掠过。
李相思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从小到大，他和这个王若阜王老头最合不来，反而和话少的谢老头最是要好。
“回来了？”王若阜声音沉闷，却不见他抬头，手笔不停，继续批阅卷宗，“西北群盗的案宗我等已经收到，你干的不错，带头的几位你也杀了……”
“谢老头被锦衣卫带走了？”李相思打断了他的话。
王若阜停下笔，皱了皱眉头，“又是小羽那个丫头多嘴。”
“谢老头能犯什么事！”李相思盯着矮胖老者，语气寸步不让，“要不是谢老头这几年肃清江湖，当今的朝堂能有现在……”
“住嘴！”王若阜一声怒喝，目光从案卷中抬了起来，“妄议朝纲，你是翅膀硬了还是嫌自己命多？”
“谢老头人呢？”李相思目光冰冷。
“出去办案了。”
“胡闹！”李相思勃然大怒，“王老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明白。老谢已近耄耋之年，纵使以前再怎么精明强干，遇上以前的仇家对头，难保不会马失前蹄。”
“你就不能对你师傅自信一点？”王若阜的表情阴晴不定，“你师父可是捕神，是整座江湖都惧怕的瘟神！他能有什么事，单枪匹马天下有谁能胜他？”
李相思不说话了，只是气呼呼盯着王若阜。
良久，王若阜叹了口气，“我知道，当初你接任六扇门总捕头一职的时候，我答应了你。以后所有大案要案只经你手，不经老谢的眼前。只是这次，是锦衣卫的四大护卫亲自来找他。”
李相思惊讶的说道：“四大护卫？是梅兰竹菊之中的哪一位？”
王若阜点点头，“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兰大人亲至。登门便指名道姓要见捕神，两人彻谈一夜之后，谢老头就带着剑和兰指挥使一起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我三番五次登门去找北镇抚司，却都被推脱说公务繁忙不见。我把事情禀报到了太子那里，太子也只是说有些事情要捕神亲办，要我等无需担心。”
李相思沉默了，太子都这么说，锦衣卫应当不会为难老捕神。或许真有什么陈年旧案，得老捕神掌掌眼才行。
王若阜见李相思冷静下来，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你这臭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你师父。你说说你多大的人了，一天到晚还没个正行，穿着打扮和个粉头小姑娘似的，哪有一星半点‘天捕头’的样子。”
“快，案子给我结了，麻利的从老子眼前滚蛋……”。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王若阜的话，小羽慌张的推开了书房的门，惹得王若阜又是一阵皱眉，“什么事啊，慌慌张张的，这成何体统。”
“公，公子。”小羽的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那天，那天晚上来的黑衣人，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