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简宁是在什么时候给自己打的那个电话，陈默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那是2016年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夜，他窝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正在看一部叫做《完美陌生人》的意大利电影。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自己的茶杯，这他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茶杯是新买的，大号的白瓷杯子，手感光滑细密，上面还印着一只正在说话的史努比，它嘴边的泡泡圈里是一行黑色的小字：“幸福，是一只温暖的小狗。”茶杯里的水已经冷了，但他懒得再去换了，
　　就在电影刚刚开头，主人公们正在纷纷登场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陈默皱了一下眉头，看了一下墙上造型抽象的三角形时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他想不出来谁会在这个时候，谁还会给他打电话，于是他按下笔记本电脑的暂停键，在被子里有些手忙脚乱地找着自己的手机，等他找到的时候，看了一下号码，发现是简宁打来的。
　　他想了一下，接了电话。
　　“喂？”
　　“怎么这么半天，是不是身边左拥右抱呢？”电话里传来简宁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左边抱的是被子，右边抱的，也是被子，都是绣花的，一床是鸳鸯戏水，一床是大闹天宫，你想要哪一个？”陈默笑着回应道。
　　简宁听了陈默的话，笑了起来，听声音笑得很是开心，“我估计这么晚了还醒着的，也就我们两个了，你，还在码字呢？”简宁问道。
　　“没有，刚结完一个长篇，正歇着呢。”陈默回答道。
　　“海平昨天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咱们今年就年初春节聚了一次，想再聚聚，别人他都问了，就是还没问你，让我给你打电话。”
　　“日子，还是定在流星雨来的那一天？”陈默问道。
　　“对，他说是17号，是。。。，”陈默可以听见简宁在电话那头，好像是在翻动着台历的声音，“正好也是一个周六，你们都到我这边来吧，我来准备，正好咱们毕业二十年了，也没庆祝过，这次，就权当是二十周年聚会了。”
　　“好啊，这一转眼都二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还真快。哎，对了，那我们这回，能看见大明星了吧？”陈默突然语气转为兴奋地说道。
　　“嗯，她正好也在，今年要排春晚，她不回上海。”简宁语气平淡地道。
　　“行，那就是17号，反正我什么事都没有，哎，”陈默突然语气一转，问道：“你怎么这么晚也没睡？”
　　简宁在电话那头停了一下，然后说道：“和纽约那边有个会，我正等着呢。”
　　“那行，就不耽误你挣大钱了，17号见了。”陈默笑着说道。
　　简宁在电话那头好像笑了笑，然后说道：“早点，晚上六点左右到就行。”
　　陈默说道：“好。”他挂了电话，喝了一口已经冰凉的水，重新盖上被子，打开笔记本电脑，发现自己已经把刚才电影的开头，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放到床头柜上，又关了床头的阅读灯，在一片黑暗中钻进了温暖的被窝。但是他已经毫无睡意，脑子里想的，都是简宁刚才的电话，和他们宿舍的流星雨聚会。
　　陈默和简宁，是Z大的大学同学，简宁是陈默的上铺。和他们俩同宿舍的还有江海平，许钧年，石远征和赵照，他们六个人当中，简宁，江海平，还有赵照，他们三个是国际经济系的，而陈默和许钧年，石远征是会计系的，二十年过去了，陈默在他们聚会时，还会不时地提起，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石远征是第一个到宿舍的，他选的是一个靠窗的下铺，不仅把自己的小床收拾得一尘不染，还把屋子打扫得十分整洁，最后，他把一个王祖贤穿着红裙子的大幅彩色海报，贴在了自己的头顶上方。那幅海报按照陈默后来的说法是，那是一个只穿着口罩大小红裙子的王祖贤，在泛着肉光的夜里，凝视着石远征每一个孤独的春梦。
　　陈默和简宁是前后脚到宿舍门口的，两个人见对方都抱着铺盖，还都谦让了一下让对方先进，看见只剩下一个靠窗的下铺，简宁就对陈默说道：“你个高，上上下下不方便，我住上铺吧。”说完，就把自己的铺盖放到了陈默的上面。陈默说了声谢谢，就把自己的铺盖放到了下铺。
　　陈默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好，才来得及仔细打量简宁，简宁身材瘦高，白净斯文，黑而柔软的头发，梳成熨贴的分头，带着一副无框的金丝眼镜，正好配他双细长的眼睛。他的鼻子很挺，双唇极薄，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但却又有一股，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身上所不具有的沉稳。
　　简宁也在打量这个身材高大，却又文质彬彬的下铺，他看着陈默从箱子里拿出来，摆放在枕边的书，问道：“这些书，都是你看的？”
　　陈默点点头，简宁看着《海明威短篇小说集》，《百年孤独》，《西绪福斯神话》等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书名，笑着道：“你看的书还真不少。”
　　陈默刚想答话，宿舍的门就被“哐当”一声撞开了，石远征两手各拎着两大壶开水走了进来，一抬眼，看见了陈默和简宁，乐呵呵地说道：“来啦？”说完，就把四大壶开水放到门边的地上，拿起自己的毛巾擦着手道：“我叫石远征，河北石家庄的，比你们早来了一天。”
　　陈默和简宁都有些惊讶，石远征个子不高，一头中分，面相却是老成持重，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一脸愁苦的样子，如果说简宁显得有点少年老成，石远征长得，可就是真正的未老先衰了，他一进门，两人都差点产生了一个错觉的疑问：校工还负责给每个宿舍打水？服务也太周到了。
　　陈默说道：“我叫陈默，北京的。”
　　简宁道：“我是简宁，也是北京的。”
　　石远征拎出一壶热水，拿出自己的饭盒和两袋“康师傅”方便面，说道：“我去食堂打饭晚了，就只能泡两包方便面了。”
　　陈默看了简宁一眼，然后说道：“要不你也别泡方便面了，咱们，外边吃去？”
　　石远征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道：“不用不用，你们去吧，我这边吃面省事。”
　　简宁听了就说道：“那好，我们就先把东西放这里了，吃完饭回来。”
　　“行，你们去吧。”石远征冲他们挥挥手，开始认真地泡面。
　　陈默和简宁两个人出了宿舍楼，简宁说道：“学校后门有个饭馆不错，就那儿吧。”
　　陈默笑着道：“你还对这里挺熟啊，好，听你的。”
　　两个人出了后门，找到了饭馆，饭馆的名字叫做“小四川”。简宁点了一个水煮牛肉，陈默点了一个炒腰花，要了两碗米饭后，简宁迟疑了一下，问陈默道：“你喝酒吗？”
　　陈默说道：“我不太能喝酒，不过，”他看着简宁笑道：“今天是咱们住一个宿舍的日子，值得庆祝一下，喝点啤的吧。”
　　简宁点点头，又要了两瓶啤酒，两个人喝着吃着，互相问着对方是哪个学校的，怎么报志愿来的Z大，大部分时间都是陈默在说，简宁都是听着，当简宁说自己的中学是北京四中时，陈默停住了筷子，“好学校啊，四中都是人尖子啊。”他一脸羡慕地道。
　　“还行吧。”简宁笑笑道。
　　“那你考多少分上的这里？”陈默问道。
　　简宁报出了一个足以上清华北大的分数，彻底把陈默震惊了。
　　“你考这么好，干嘛上这里啊，上北大多好，我的志愿第一报的是人大新闻系，第二就是北大中文系，第三才是Z大。”
　　简宁道：“你想当记者？”
　　“对，还是那种战地记者，哪里打仗去哪里，像海明威那样的。我根本就没想当什么会计，天天算数，我就没想干这个。”陈默喝得满脸通红，大声地道。
　　“那你可以再考一年啊。”简宁的脸虽然也有点白里透红，但是那对细长的眼睛，却是依然十分清醒。
　　“太累了太累了，”陈默使劲摇着头，“我想的是给个大学我就上了，当不了记者我也认了。”
　　简宁似乎觉得好笑似的看着他，说道：“有你说的那么费劲吗？”
　　陈默笑着对他说道：“你们四中的好学生，好大学挑着上，我们就一个普通的区重点，能上Z大也算是抄上了。”
　　简宁看看陈默，笑而不语。
　　吃完饭，两个人都要结账，但两个人似乎，又都没有什么抢着结账的经验，搞得很是尴尬，最后，还是简宁眼疾手快地把钱给了老板。
　　“下次一定得我请你啊。“陈默一脸通红地说道。不知道他是喝多了，还是真的不好意思。
　　“都一个宿舍的，请客的机会有的是啊。”简宁笑道。
　　两个人回到宿舍，看见石远征正在扫着地，屋子里还有另外两个人，正在整理床铺，石远征看见他们回来了，就说道：“你们回来啦？”他一指在自己旁边下铺，正在整理着枕头的人说道：“咱们宿舍的新同学，这是江海平，”又指着站在宿舍桌子边上的另一个人道：“这是赵照。”他又加上一句，“赵照也是咱们会计系的。”介绍完他们两个，石远征又对江海平和赵照道：“这是陈默和简宁。”
　　江海平很是费劲地从下铺探出头来，上下两层的双人床，在他虎背熊腰的衬托下，都显得小了，他高声大嗓地说道：“江海平，我沈阳的，你们，都是北京的？”普通话里，还带着浓重的东北腔。江海平剃的是圆寸头，一张大脸，浓眉大眼，标准东北人的长相。
　　陈默和简宁两人点点头。
　　江海平笑着道：“刚才在门口，听你们说话就能听出来。”说着伸出手来要和他们两人握手，陈默对于他这种过于正式的见面方式，似乎有些猝不及防，连忙握住江海平的大手，在江海平握住简宁的手时，突然问道：“你叫简宁？简教授，是您的父亲，对吧？”
　　简宁好像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屋子里的人，然后点点头。
　　“我就说嘛，这姓少见，我特地打听了，知道咱们班有个姓简的，就想着会不会是简教授的儿子，果然就让我猜中了。”江海平一脸的得意之色。
　　“你猜的挺准。“简宁淡淡地道。
　　这时，那个叫赵照的在桌子边问道：“这间宿舍，住的不都是我们会计系的？”他说话的语气里，有着一种很特别的咬文嚼字。
　　陈默转过头说道：“咱们这宿舍，是会计系和国际经济系合住的，说的是一共住六个人的，应该还一个他们国际经济系的。”
　　赵照点点头，然后看了一下大家，补充道：“我是金华的，浙江金华。”
　　陈默笑道：“知道，中国出火腿的地方。”
　　赵照笑了起来，笑得很是阳光灿烂。
　　“好像只有提到火腿，别人才知道我们那里。”他赵照像有些遗憾地说道，赵照长得很是清秀，有着一张像台湾歌星齐秦的脸，而且他的头发，也明显地比陈默他们都长，不像是个学会计的，倒像是个艺术院校学表演的。
　　五个人正说到这里，只听宿舍的门又是“哐当”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公牛棒球服，黑色阿迪达斯运动长裤的又高又壮的身影，推着两个大号行李箱站在门口，他看见门开了，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拿行李时不小心撞到门了，这里是9号学生楼18号宿舍吧？”
　　江海平的下铺就在门边上，他站在那里，看看自己的下铺，又看看自己的上铺，再看看这个人和自己不相上下的斤两个头，说道：“这里就是18号，你是住在这里的？”
　　那个人点点头，把两个大行李箱推了进来，然后看着大家说道：“大家好，我叫许钧年，来自江苏泰州，爱好是打篮球，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说完，还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大家看着许钧年如同蜡笔小新一样的粗眉，听着他和蜡笔小新一样瓮声瓮气的说话声，都不由地笑了起来。
　　陈默记得很清楚，那是1992年的初秋，他们六个天南地北的人，第一次聚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