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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了一个转角口，那里有一张书桌，一位老人，还有两张椅子。
老人坐在椅子上抬了抬头，说了一声“是你啊，”然后又低下头去书写着什么。
墨尊惊奇问道：“您认识我？”
老人淡淡说着：“前几年回山的时候见到过你，那个时候你的两个老师应该还在找这个地方吧？”
墨尊一愣，还想再问些什么，老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一张新的椅子凭空出现。
“先坐下等一会儿，让我写完吧，毕竟是……”
“最后一份了。”
墨尊乖乖闭嘴，安静地坐了下来，心里却对身边一张空无一人的椅子感到些好奇。
老人并没有用笔写字，而是拿指头在纸上虚晃。墨尊想看看老人在写些什么，但不论用魂意扫过多少次，纸上都空无一字。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舒坦地吐出一口气，满足地靠在了椅子上。
“想问什么？随便问吧。”
墨尊早就等急了，迫切地开口问道：“请问您是谁？您认识我的老师吗？您……”
老人摆摆手阻止了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慢慢来，时间还有很多呢……”
“那就先从第一个开始吧，我是谁呢？”老人面上浮现了一丝笑意，似乎对他来说，回忆过去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我啊，叫伊莱文，是一个鬼魂，一个在澜域独自游荡了万年的鬼魂……”老人语气幽幽，仿若真是一具孤魂野鬼。
墨尊难抑惊讶，“您……活了上万年？”
修行延寿，灵气养身。修行者的寿命往往比凡人要长许多，但即便是问道修行尽头的启境强者，至多也不过五百年寿命。老人活了万年之久，简直匪夷所思。
“准确地说，是一万三千四百四十七年，”伊莱文笑了笑，“如果这个样子还能算是活着的话。”
“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和现在有着很大的区别。用我们的话来说，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
“那个文明里也有术法，但与现在的术法只是少数人的天赋不同，那个时候，术是所有人的权利。”
“人们烧火用术，取水用术，出行用术，劳作也使用着术。术法真的是一种很方便的工具，那也真的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生活。”
“那个时候啊，图书馆里总是很热闹。因为术的用途可不只是烧火做饭这么简单，还是人们攀爬与牟利的手段。你要是掌握了作为一技之长的术，整个人生都会有所改变。所以呢，人们都喜欢跑到图书馆里去，那里记载着各种各样的术法。”
“我一开始啊，也是这么想的，隔三差五就往图书馆里跑。只是很可惜，我比较笨，很多时候呢，脑袋跟我说‘我记住啦！我记住啦！’手却会反复追问‘你说啥？你说啥？’有时候连身子也会跟着捣乱‘这里是不是该加个扭腰的动作？我觉着这么做会舒服点。’”伊莱文眉飞色舞地说道，自嘲得倒是挺开心。
“你说说，这么笨的人，哪里学得会什么高深的术法嘛！所以我干脆申请当个图书管理员，就指望着哪天翻出来一门又简单又高大上的术法，噌噌噌地变成了人生赢家。”
伊莱文的故事里有不少奇怪的词汇，但墨尊也算聪慧之人，加之平日里影子也总是这么说话，倒也能大致理解什么意思。
“好在我记性还算不错，手脚也挺麻利，图书管理员的位子，我还真就被选上了！”
“跟我一起干活儿的是个女孩，圆脸胖嘟嘟的，挺可爱。她可不像我这么笨，好多术法翻几遍就会了。更厉害的是，她还创造出了一门独属于自己的术法，叫作点花成蜜，动动手指就能提取花蜜，你说有意思不？”
“不过那姑娘喜欢偷懒，她说她来当图书管理员，就是觉着这里事少体面好摸鱼。我呢，也就遂了她的意，平日里帮她多干点活。但作为交换，我可以在她闲着的时候问些问题，由她这个术道天才来指点指点我。”
“我邻居家里有块花园子，里面各种各样的花都挺全的。我上班的时候常常顺上一把，去到图书馆里交给她，让她给我变成蜜，然后一人一半。虽然只有指尖丁点儿大，但含在嘴里，也够呡很久了。再接着挑几本书选个靠窗的位儿，一边翻着书，一边含着蜜，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呢，喜欢跟我坐一桌儿，理由是靠着窗能晒着太阳，暖洋洋的睡起来也舒服些。我没管那么多，反正到点儿人少了就把她喊起来干活。”
“她干活的时候总会嘟嘟囔囔地念叨些什么，我也没听清楚过她到底在说些啥。反正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了。现在想想，还挺舒服的。”
墨尊听得着了迷，他应该算是个不错的倾听者，至少还会追问：“然后呢？”
伊莱文靠在椅子上抬着头，语气里添了些沧桑：“然后啊，就像所有书中的故事那样，意外出现了。”
“术消失了，消失的一无所踪。”
“术法的消失并非没有先兆，烧饭的火变小了，照明的灯变暗了，她取蜜的速度变慢了。现在想想，这些都是天地灵气枯竭的前兆。”
“但很可惜，那是个一直在往前迈步的文明，不断攀爬，不断创造，却从没有回头，回头看看术法从哪里来，回头看看灵气还剩下多少。”
“任何没有根基的东西，都是空中楼阁。那个对灵气缺乏认知的文明也是如此。在失去术法的短短一个月内，我们的文明就崩溃了。经济，制度，文化，与一切。”
“还好，任何时代都不缺乏智者。在围绕着术法所建立起的文明破灭以后，我们从原来的共和制转变为了王制，由人们推选出最具智慧，最具魄力的人担任领袖，成为王，领导所有人重新建设我们的文明。最开始被选出来的领袖一共有十位，他们，被称作十曜王。”
“在十曜王的带领下，我们恢复得很快，虽然远远比不上术法时代的方便自在，但至少不用为了生火做饭而头疼。”
“填饱了肚子，人们会想要更多的东西，尤其是以前拥有过，而现在失去了的东西。是的，他们怀念起了术法时代。他们需要一个象征，一个图腾，来祭奠他们失去的术法文明。”
“于是他们选中了我，伊莱文，王制时代的第十一位王，来作为这一个图腾。原来啊，在图书馆工作的二十多年里，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成为了最了解术法的人。”
“我说过的，我记性还算不错，记住那些术法并不难，但因为这而被选为王，还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不过我也挺乐意，我的前半生就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我最擅长的，就是整理整理图书馆，然后挑几本书，一坐一整天。而成为图腾以后，还是只用过着这样的日子就行，只是很可惜，那时候已经没有花蜜再能让我含着了。不过还好，她还在我身边。”
“她的脸已经不是胖嘟嘟的了，瘦了许多，比以前少了几分可爱，多了几分耐看。但她喜欢偷懒，喜欢在我看书的桌上睡觉，还是和以前一样的。”
“第十一位王的出现被认为是王制时代的成熟。日常事宜由王们各自进行，但一旦出现关乎整个文明的事项，便需要十一位王进行投票，共同决议。十一位王彼此配合，彼此制约，构成了整个文明的最上层。”
“但制度成熟从来不是高枕无忧的，因为建立制度的是人，而人，是会有野心的。第一王，第四王，第七王结盟了，他们想要更大的权力；其他的王联合起来抵抗他们，但其实这些王里，也有私下彼此结盟的。”
“其实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我是第十一王，被人们当做图腾的王。人们期待我成为一座祭奠术法时代的雕像，而不是一个野心家，独裁者。我只需要响应他们的期待就好，因为这也是我乐意的。毕竟，期待是个和蜜一样甜的词。我很喜欢吃甜食，也很喜欢他们的期待。”
老人很擅长讲故事，独特的嗓音，舒缓的语气，都引人入胜，令人着迷；墨尊也很擅长听故事，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偶尔的一声“后来呢”也是来得恰到好处。协调，宁静。
“但十曜王把一切都弄砸了。战争开始了。”
“我从来没想过，不用术法也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城池被摧毁，堡垒被轰塌。你永远想不到，野心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揣着野心，人能毁灭一切。”
“王制时代建立的一切都成为了废墟，看着满目疮痍，我的心很痛，我失去了一切，她和他们，我再也没有吃不到蜜了。”
“她死了，死在我的怀里。在王制时代，我只是一座凑数的雕像，但在战争时代，我却是十曜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刺杀我，成为了战争爆发的引火线。而她救了我，替我挡住致命的一刀，我活了下来，她却死了。那个时候，我大概猜到她在图书馆里嘟嘟囔囔些什么了，但……已经晚了。”
“他们也死了，把我当成图腾的人们。他们被十曜王投入战场，成为了争权夺利的工具，最后，死在了战场之中。”
“野心之火能烧毁一切，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文明再次毁于一旦。我想做些什么，但我能做些什么？我没有军队，我没有智慧，我只是一个会记些没用东西的雕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