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章节

　　两岁时，我便由外婆抚养，从此，我的童年离不开六点的晨曦、黄昏的晚霞。老一辈的人说，那时，我常常在长长的田埂上爬动，而外婆在一旁锄土播种，即便带着我这个小拖油瓶，家里的一亩四分地仍打理得井井有条。
　　寒来暑往，辣椒株上的白花褪去了花瓣，从青绿转为深红，我也长成小小模样。家中没菜的时候，外婆拎着小篮子出去，回来里面装满了丝瓜、香瓜、黄瓜还有每一道菜都逃不了的辣椒，我一度以为那菜篮子就是哆啦A梦的百宝袋。
　　一直记得小学一年级报到那天，我哭哭啼啼不肯去上学，还把书包丢在地上，外婆见状捡起书包交给邻居大哥哥，让我跟着他去小学，我扭动着胳膊不肯挪动脚步，外婆板起了面孔，措辞严厉，我哭的稀里哗啦，还是被带去了学校。
　　我上小学后，外婆的活并没有变得容易。由于学校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也不提供午餐，需要自己带饭菜，于是，外婆早起后还得给我煎个蛋，煮好午餐装在小钢杯里。那些年里，书包、饭菜袋成了我的标配，而外婆在每日农活之余多了一件事，坐在屋门前等我回家。长于山林田野之中，总免不了上山摘野果、下渠抓螃蟹，我回来得晚了，外婆一脸焦急，生怕掉进了池塘，苛责几句便让我赶紧写作业。
　　外婆不识字，对于会读书的人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她最高兴的事是我考了期末的第一名，每每那时，她用浸湿的纸包了鸡蛋放进刚燃尽的柴火中，待纸干了铁钳夹出来，这是我最喜欢的鸡蛋吃法，但她并不常做，因为鸡蛋稍不注意容易烧焦。她常常担心我瘦弱的身体，所以她更偏爱用屋旁的芭蕉叶卷了剁碎的肉放在炭火上烤，我平素对鸡鸭鱼肉不感兴趣，即便这道烤肉做得香气扑鼻，也最多吃不过一半，然而外婆还是做得乐此不疲。
　　其实，外婆对我并不是一味宠爱的。小学四年级时，我跟着邻居的几个哥哥跑去山上摘一种名为猪耳朵的野果，正吃得乐不思蜀时，天空像个魔术师，把晴天换成了乌云遮天，豆粒大的雨珠纷纷而来，我被淋了个落汤鸡，回来时只敢偷偷躲到别人家里，因为外婆向来讨厌我被雨淋湿，在她眼里，我与水的接触都是一种难以原谅的罪过，就连我去干涸的池塘摸鱼也很难如愿。
　　那天，我不情愿归家，想躲过她换了衣服却没有逃过她的火眼金睛，劈头盖脸一顿骂，我气不过穿着只换了一半的衣服往外走，正是暮色四合之际，我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去哪，外婆来追，我便撒起腿跑，天色黯淡时，外婆已在身后变成模糊的黑影，尔后我躲进了一栋废弃的老屋，四周黑漆漆的，幸好我手里有打火机和一把玩具枪，架火对我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但薪火的温度不足以驱散我对黑暗的恐惧。我蜷缩身体，身前柴火的刺啦声仿佛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过了不知许久，我被外婆寻到，这次她罕见得没有再呵斥我，我默不作声跟着她回了家。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后来也没有过，因为，那晚我分明看见一向坚强的外婆眼角通红，似有泪痕。
　　上中学以后，我离家更远了，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学校，相对地，外婆要六点起床做早餐，六点半把睡二楼的我喊醒，我时常嘟囔应一声便沉入睡眠，她走上来敲门，我不情愿地起身洗漱，出家门时不忘叮嘱一声骑车注意安全。然而，那时正是叛逆的年纪，我和几个同学故意在左边骑，不想被外公友人看见，专门来告状，那晚，外公外婆耳提面命，轮番上阵，我聆听了数个小时的注意交通安全，末了，外婆一句不听话就去爸妈那吧，一直不做声的我立马说下次不敢了。
　　从未想过离开，所以那句把我送走的话才如此扣紧心弦，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弦断而终，但我最害怕的事还是到来，初二因为身体原因，我去了父母那上学。自此，山间林木、田间青草都化为记忆，连带着外婆也成了千里之外的想念。有一次，学校举办诗词朗诵大赛，选的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在家练习时念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常常忍不住落泪。羊城的天空向来蔚蓝澄澈，我时常一个人遥望白云，遇到月圆之夜，也爱孤身一骑绕着街道走圈，心思渺远之余，我想起王昌龄那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是如此笃信，白云与明月，外婆是看得见的，自然也就能收到我在远方的思念与愿景。
　　一年后，我又重新交给了外婆抚养。外婆火急火忙地去了菜地，菜篮里盛满了米白色的香瓜，蓦然觉得人间盛夏不抵外婆一盆瓜，外婆负责切，我负责吃，吃的时候莫名想哭，我喜欢连香瓜瓤一起吃，这个与别人不一样也很少注意到的小习惯，外婆还是记得如此清楚。
　　我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爱在门前听淅沥雨声，择一卷书憧憬四方明月，从高中再到大学，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而外婆的世界仍是原地不变，她还是爱挑一个时日，在夏风里熬豆、煮红薯、剁辣椒，做儿女们爱吃的豆豉、红薯片、辣酱。邻里乡亲来拜访的时候，有一个读大学的外孙是她最骄傲的事，她听说我的专业大都考研，每次到她那，即使她不太清楚考研是什么，仍然叮嘱我要好好读书，我顶嘴说我要读五年，你不要从大一就开始说啊。然而，她还是不管不顾。
　　今年暑假，外公七十大寿，我去看她，黝黑的头发业已染满灰白岁月的痕迹。专业课本告诉我，人的衰老是自由基增多的结果，难以逆转，我却希望时光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我陪伴她的时光变得绵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