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秋霜寒 金银暖

　　深秋，一个在诗人文笔下充满百转柔肠、千丝愁绪的钟情时节。
　　它是诗词歌赋字里行间中的常客；是闺阁少女眉梢上的粉黛；是文人骚客醉酒后的吟唱；是边塞戍士望月后的乡愁。
　　也是今夜赵长水家中烛火残照里的寒霜。
　　赵青山背着一篓飘零的树叶缓步从园子中走出，刚要推门进去为那匹瘦马投食，背后却传来一道呼喊声。
　　“爷爷，等等我们。”
　　赵青山回头，只见两个小孩儿正从不远处的老榆树下欢快的向他跑来。
　　女子豆蔻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男子舞勺之年，生得腼腆无骨，看上去像一个柔弱的姑娘。
　　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三旬左右的妇女，粗衣麻衫尽显贫苦，面黄肌瘦道尽生活艰辛。家里的顶梁柱去当兵了，养儿育女、出入开支的重担自然是落在她一个妇道人家肩上。可她似乎从未抱怨过她的公婆，还时常帮着老二媳妇做些家务活。
　　两个小孩儿围着赵青山问东问西，话语里离不开对他的关心。老人慈祥一笑，将背上那竹篓交给嚷着要帮他的小姑娘。
　　赵青山看着两个年幼的孙儿，脑海中浮现起那个离家已有十多年的长子。也不知，他能否活着回来呢？
　　那妇女来到赵青山身旁，笑着问候，“公公，看起来一点都没老，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
　　“哈哈，还行，人老了就闲不住。咱们快点进去，老二媳妇一个人在忙活呢，你也好去帮她一会儿。”赵青山爽朗一笑，便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向门内走去。
　　他没有说什么这几年苦了你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做公婆的他们都没能帮衬着一点等等此类的话语。自从将大半家产给了老三以后，他们的生活也只是比老大家好那么一丢丢而已。而今若不是赵长水回来了，他们估计也就是个勉强度日的穷苦样。
　　“好，我也好长时间没见玉兰妹子了，这就去帮她。”那妇女微微一笑，便加快脚步跟上了面前的三人。
　　赵青山带着俩孙儿来到临时搭建的马厩旁后，女孩一见那瘦马的样子，手脚轻快的将背篓中的树叶向木槽倒去，眼中尽是对瘦马的心疼之色。
　　她似乎见到了五六年前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是这般羸弱，皮包骨从未鼓起来过。
　　若不是这两年她身子骨长了一点，为母亲分担了不少家务，时常去田地照顾那些贵如黄金的禾苗，说不定到现在还不如这瘦马呢。
　　赵青山看着那丫头心里说不尽的苦，他就那样看着细心照料瘦马的孙女，仿佛要将女孩儿的容貌刻进脑中，百年之后也好在黄土之中为她祈祷——嫁给一个好人家，将年少时所受的苦一点一滴补回来。
　　男孩儿不怎么爱说话，只是一双大眼睛盯着瘦马不放，似乎很好奇是什么人能将这大块头折磨成这般惨样。
　　赵青山带着两人回到屋内后，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了起来。
　　大概过了半盏茶时间后，赵长水背着赵稷迈步走进了屋内。
　　正与赵青山说笑的两个小孩儿见到那背着赵稷的身影，感觉似乎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赵长水见到那两个神色迷糊的小家伙，笑着说道：“哎哟，菽儿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有黍小子也都长这么高了啊！”
　　赵菽见那人一下子道出了他们的名字，宝石般的双眸盯着赵长水一闪一闪。
　　“是二叔？”
　　赵黍虽然神色疑惑的望着赵长水，但那脸上的喜悦却是笃定了其身份。
　　这时，赵菽也开口确定道：“是二叔！二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菽儿好想你。”
　　说着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赵黍也是跟着小声抽泣了起来。
　　这是除了母亲以外，最疼爱他们的人。小时候，二叔经常给他们姐弟俩带小玩儿意儿或是瓜果之类的东西。还时常将他们放在肩上出去玩儿耍，那是他们幼年时最快乐的时候。
　　后来，二叔走了，连着七八年都没来看他们。当初还以为二叔不要他们了，偷偷哭了好几场。直到懂事后才明白，原来二叔是为了养家糊口去外面挣钱了。
　　赵长水将赵稷从背上放下来，走过去安慰了他们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赵稷见哥哥姐姐不哭了，才轻手轻脚地来到他们身旁开始玩耍了起来。
　　三个人一会儿跑到外面捉迷藏，一会儿又围着赵长水叽叽喳喳，很是让赵青山眉笑眼开。
　　散发着香气的菜肴也在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中被一盘一盘端上了桌，众人也是各自在坐席上静待某些人的到来好开动碗筷。
　　半盏茶时间过去了，等待的人没有来。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三个小孩都已是干巴巴咽着口水，看着那可望而不可吃的饭菜直呼什么时候吃饭。
　　赵长水扫了众人一眼，出声笑道：“来来来，不等了，咱们吃饭。有饭菜了还让孩子们饿着，这是什么道理。来，都吃饭。”
　　“阿水，要不再等一会儿？”赵母此时有点为难的看着赵长水。
　　“呵呵，等？他是我什么人？他把你们扫地出门时，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想过你们吗？到现在你们还是这般疼爱他，他那一身的狼心狗肺都是你们护出来的！”赵长水冷笑一声，神色冰冷的望着自己年事已高的双亲。
　　“好了，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公公婆婆，咱们先吃饭吧！我给老三他们留了一些呢，明天我给他们送过去。”韩玉兰看着尴尬的公婆，为他们出声解围。
　　……
　　此时，老榆树下有两个身影不情不愿的向那灯火之处缓缓走来。
　　黑夜的笼罩下看不清二人的面貌，只听到两人不间断的对话。
　　女子声音娇弱无力，“你非要拉着我来干嘛？让我去看那黄脸婆摆臭架子的模样吗？我说了，我再也不会见你父母的。要去，你自己去。”
　　言语中尽显她此时心里的不快，可她那身影却是在男子的劝说下半推半就的向她嘴中不愿来的地方一步步靠近。
　　“你别生气了，他们二老说什么也是我高堂。你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消消气了。再说，我那侄子还特地来叫我们去吃饭，咱们也得给二嫂面子不是。”
　　男子奴颜婢膝的姿态，可以看得出他是多么喜欢眼前的女子。他可以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将尊严、道德都丢在一旁，任他人唾骂。
　　“你侄子？他是那个当初要打你的人的儿子，你还这般柔声叫侄子？呵呵，估计那人也像你大哥一般回不来喽！”
　　“我二哥人就那样，你还是不要往心里去了。咱们快点走吧，让他们等的时间够长了。”
　　……
　　一大家子人正在有说有笑的吃着饭菜、聊着家常，三个孩子也在一旁狼吞虎咽。
　　韩玉兰不时给众人倒茶添饭，赵长水跟老父两人一杯杯喝着美酒，众人说不出的其乐融融。
　　就在饭菜被吃得差不多时，屋外传来一阵冷嘲热讽。
　　“哟！我说二嫂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让侄儿来叫我们夫妻二人吃饭，原来是二哥回来了啊！啧啧，这欢声笑语的倒是很和睦啊！唉！喊我们来吃饭，你们自己却先吃了起来，这是想要看我们笑话吗？”
　　只见一装扮艳丽，面目清秀的年轻女子迈着修长的双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穿墨衣，面庞圆润的男子。
　　那男子一进门，便笑着向众人开口，“爹，娘，大嫂，二哥，二嫂你们都在啊。”
　　他这般模样，一点都不像赵长水口中的那个六亲不认的三弟。
　　韩玉兰见众人都已出声回应，唯独赵长水默不作声。她向那男子尴尬一笑，而后说道：“三弟，杏儿妹子，来来来，赶紧坐，我给你们热饭去。”
　　“不用了二嫂，既然你们都吃完了，那我们走便是。”王杏儿在一旁冷笑出声。
　　就在这时，她发现韩玉兰身上的衣裳居然是丝绸做的。虽然那料子是最低等的那种，但比起她身上的也是相差无几。
　　“啧啧，二哥回来了就是不一样。一向穿着粗布灰衣的二嫂，这么一打扮倒也是个大美人啊！还有，连给公公婆婆和小侄子都换上了新装。看来，这些年二哥倒是挣了不少钱啊！不知，二哥要给我们夫妻送些什么东西呢？”
　　女子笑呵呵的望着赵长水，双眸闪烁着期盼之色。
　　韩玉兰怕局面闹得过僵，赶紧推着二人坐下，“哎哟，你们夫妻俩先吃饭吧，待会儿你二哥会给你们送东西的。”
　　两人在一旁的空位上半推半就的坐下，一身坐姿尽显风雅，丝毫不理会其他人注视的目光。
　　不一会儿，韩玉兰端着几盘菜上来，其中酒肉香飘散，看起来很是可口。
　　二人原先抱着既然来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将就着吃，也好剩些家中口粮的心思。但一见到那饭菜很是丰盛立马开动了起来，全然不顾之前故作淡雅的姿态。
　　赵子成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满屋子的人看着他们。他咧嘴一笑，将其中还剩不少的羊肉推到桌边，对那三个小孩子说道：“三个侄儿吃饱了没？要是没饱，这里还有不少。”
　　三个小孩儿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赵菽脆生生道：“我们吃饱了，三叔你吃吧。”
　　赵子成看了眼面前吞口水的三个小孩儿，微微笑道：“好。”
　　说着，他将那盘羊肉端到自己面前低头大吃了起来。赵长水见其举止，眼中爬满厌恶和恶心之意。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暴走的情绪，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
　　赵长水发现今夜的烛光犹如他内心一般寒冷，就连外面的狂风都吹不熄他心中摇曳的怒火。
　　可是，他只能忍着。那上座的两个高堂，已是半身入土之人。下座的三个小孩儿还太幼小，不能让他们见到消极、影响心神的画面。
　　呼！
　　他走到门外长出了一口气，才向西边的厢房走去。
　　不一会儿，赵长水便抱着一大堆东西来到正厅。
　　他看那夫妇二人已经吃完，就将其中几样东西放到了他们面前，淡然说道：“吃完了就走吧，孩子们也该休息了。”
　　王杏儿看着眼前的丝绸布匹、首饰和碎银子兴高采烈的将那些东西收了起来。她手中摸着那些银子，竟感觉心里很是暖和。
　　在她将要离去之际，却看见赵长水送给他们大嫂聂氏的东西比他们多了将近一倍。
　　王杏儿止住迈开的步伐，转过身寒着脸说道：“二哥可真是好得很啊！对我们夫妻二人居然这般不公，这算哪门子亲兄弟？”
　　“二哥，你这几年挣了钱倒是变得骨气了起来，对我这三弟也是不怎么正眼瞧了。既然如此，这些东西我们也不要了。”赵子成将自己媳妇怀中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抱着双手在一旁冷眼相待。
　　赵长水扫了一眼那让他心中恶心的二人，放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可笑，多么可笑的话语！你们有脸说这种话？趁我还没动起手来，赶紧给我滚。不然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们如何做人！”
　　王杏儿见赵长水已是怒火爆发的边缘，咯咯一笑，“二哥，别生气，我们这就走。”
　　说完，她拿着桌上的东西便向门外匆匆而去。赵子成看了眼屋内的几人，鼻中发出一声冷哼便急忙向自己媳妇追去。
　　赵青山和他的婆娘自始至终都没出声，因为他们发现那个曾给予重大期望的儿子已经变成了十足的无赖。他们也没脸再以父母的姿态，向赵长水要求对他三弟好一点了。
　　或许，这就是他们自小过于宠爱而造成的孽吧！
　　赵长水望着离去的二人怒火未消，将桌上的酒大喝了几口才觉得好受了一点。
　　他笑着对自己大嫂开口：“嫂嫂，今天你也累了，带着侄儿们早点回去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两个小家伙。”
　　“好。”聂氏向众人言语辞别后，便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离开了。
　　赵长水看了眼自己的老父，“明日，我打算将房屋修缮一番，你帮衬着出点主意。时间也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看着不待他回应的儿子，赵青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自家婆娘笑道：“老喽！儿孙们的事咱们也管不了了，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赵家村被夜色浸染，在树枝上嘶吼的狂风也分不清这万家灯火中哪一个才是能让它们肆无忌惮吹灭满足心中好奇心的可怜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