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逐出山门

　　“师父说过，世间万物聚而有形，乃耗费了无数年月而成就的意外之功。大到寰宇之内，在我们看来稳定如一，但实际上也是在慢慢衰败之中；小到这枚鸟蛋，虽然现在看起来圆润瓷白，但明天就应该已经被我分解完毕，取其精华，排其糟粕，哈哈哈哈！”
　　“哎呀二师兄，赶紧把鸟蛋给我们分了吧，师弟们都馋死啦！”
　　一群小和尚围在山坡上的歪脖子树下，点起一丛篝火，火上架着一只鸟，正烤的滋滋响，鸟巢覆在一边，鸟蛋却都捧在一个半大和尚的手上，正拿捏着一颗准备往嘴里送。
　　只听咻的一声暗器破空而来，半大和尚一声惊呼上还来不及反应，顿觉脸颊上遭受重击，鸟蛋是吃不成了，撒了一地，咕噜噜滚得到处都是。小和尚们呆立当场，只听远处怒喝：“孽障，出家人竟然敢破戒杀生吃荤，你眼里还有佛门戒律吗！？”
　　话音未落，远处一大和尚飞奔而至，带来灰尘滚滚，怒目圆睁，虬须满面，竟如铁罗汉般气场，小和尚们纷纷拜倒在地，惶恐不敢言语。
　　“山门威严重地，尔等竟然胆敢破戒辱没师门，全当杖毙！”来人是号称护法罗汉的戒律院掌院元觉大师，一身横炼的筋骨，一怒之下更是青筋暴起，威势逼人。
　　“哎呀，师叔，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你就打打我就好了，你看看这些小师弟们还小，长身体不需要营养吗，你就行行好让他们尝尝呗？”说完还冲元觉挤了挤眼笑。
　　元觉怒目圆睁，一掌挥出，势大力沉便欲置之死地，半大和尚惊呼“师父救我！”
　　话音刚落，一道白影掠过，将半大和尚从元觉掌风笼罩中硬生生拔走，轰然一声巨响之后，众人方才看见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怀里抱着那个半大和尚已然在四丈开外，只是半大和尚半边脸已然肿的老高，哼哼不已。
　　“元寻师兄你这是做什么，云悬公然带领年轻一辈的弟子破戒杀生，这是藐视佛法，其罪当诛，怎可包庇！”元觉气急败坏。
　　“是啦，云悬罪大恶极，该受到点惩罚，你看，这不是受了你戒律院一掌了吗，差不多就好了吧。”元寻脸色平和，说话却字字分明，俨然对元觉下狠手已然不悦。
　　“我们天然寺立有寺规，岂可视作儿戏，云悬今日所犯之错，依律可杖毙，师兄执意包庇，那就让方丈师兄主持大局！哼！”元觉一甩手，气冲冲离去。
　　“唉，你就是不听话，十几年来你给我闯了多少祸事，寺里你可能待不下去了，我也只能保你性命。”
　　云悬捂着半边肿脸，跪在地上低头不敢看元寻的脸，心中顿觉羞愧难当。
　　元寻大师思忖半晌，徐徐道：“罢了，也不必等戒律院审判了，你随我来。”
　　云悬忙垂首跟随，两人穿过山门，径直登山泰安殿，登山飞云殿。
　　元寻站在飞云殿上，缓缓问道：“云悬，你知道这上面供奉的是何人吗？”
　　云悬抬头看了看，心中莫名，徐徐道：“泰安殿上供奉的是佛陀，而飞云殿上供奉的是天然寺开寺祖师天然大师。”
　　元寻颔首：“不错。传说天然大师俗名李天然，少年得志位列朝堂，封妻荫子，前程似锦。却因弹劾佞臣惨遭陷害，一门尽遭屠戮，他自己却侥幸为义士所救，满腹仇恨却报仇无门。只好随义士闯荡江湖，再伺机寻仇。之后李天然行走江湖十余年，所见与昔日在庙堂之上全然不同，中原民生凋敝，连年旱蝗，赤地千里，草木皆枯，人畜饥疫，死耗无计。李天然自认是饱读之士，却找不到什么办法能救这饿殍遍野，心灰意冷。他觉得自身仇恨比起这天下生民来说，不值一提，于是到这伽洛山闭关隐居。一转眼数年过去，李天然踏遍伽洛山，终于想通如何救天下生民于水火之中的方法了。”
　　“是什么？”云悬不由得好奇。
　　“那便是这万乘佛法！”元寻仰望着天然大师的尊像，低声喃喃自语。
　　“切！”云悬心底不屑一顾。
　　元寻接着说：“天然大师的天然，可不是李天然的天然，意为道法天然。这世间万物有其规律，人也是其中一环，所有遭遇，均为自然。道家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从人的角度嘲讽自然的气话。天然大师觉得要对抗自然，便应了解自然并且尽人事以改生民之命运。天然寺佛法除戒律哲言外，有大部分是逆转自然之法，俗家院设立各类技法部，传授工匠技法，使得伽洛山蛮荒之地渐渐富庶，已然有了世外桃源之气象。山下伽洛城人丁逾百万，却无人主，皆天然大师之功也。”
　　云悬初次听闻，心中释然，顿觉天然大师不再是呆板威严的神像，而是心之所往的伟人，津津有味地等着听下文。
　　“伽洛城百姓推崇我天然寺佛法，以为行事准则，凡事向善，数年来几无大的争执，遑论打斗。中原朝廷终于发现了这块世外之地，垂涎于伽洛的工匠技术之炉火纯青，使大将军蒙战率军十万前来掠地拔城，意图用武力夺取城池，以奴役这百万黎民。天然大师亲率弟子僧兵三千，拒敌于野，百姓纷纷自发建军迎敌，坚守城墙，以为后盾。僧兵皆使伽洛奇门兵器，杀伤力巨大，竟斩首十万，然三千僧兵几乎也全军覆没，天然大师在一场爆炸中粉身碎骨，竟连尸首都未曾留下。蒙战狼狈逃回，从此不敢再犯伽洛雷池半步。”元寻说到此处，默默垂首，云悬分明看到一滴清泪滴落。
　　“师父……”
　　元寻摆摆手：“当年参与这次恶战的三千僧兵仅七人得以生还，分别是元字辈的元昊师兄、元觉、元朗、元松、元靖，和云字辈的云天。”
　　“啊？大师兄竟然参加过这场大战！？那师父您也是幸存者之一了？”云悬惊愕。
　　元寻点点头，继续说道：“当年那场大战，我本该死的，还记得救天然大师那位义士吗，他本已重伤，却还飞身为我挡了蒙战一刀，我才得以重伤蒙战，可他却死了。我们六人回得城去，看着百姓欢呼庆祝，心中怆然。救我的义士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在伽洛之时，身边一直带着两个孩子，彼时他已战死，故人之后，我怎忍心任他自生自灭，于是我遍寻伽洛城，终究只找到了一个，另一个不知所踪，我只好将他带到了寺里，悉心照顾。”元寻转过身来。
　　“师父，那个孩子是谁啊？”云悬颤抖地问道，他有种隐隐的不安。
　　“就是你啊孩子。”轻描淡写的回答仿佛晴天霹雳震得云悬双耳嗡嗡作响，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如此离奇，怔在当场。
　　“当年你才三四岁的模样，为师也不知道你叫什么，恰巧回望城外战场处发现一块红云悬于上空，故取名云悬。”元寻顿了顿，叹气道：“你已长大成人，为师将当年天然大师教与我的文武艺全部传授给了你，虽说你这些年心思并不在此，但总算了却了我一半心愿。”
　　云悬此时心乱如麻，半天无语。
　　元寻看着云悬，笑而不语。云悬方才回过神来，问道：“您说的另一个孩子，是活着吗？”
　　元寻心道：“我当年寻了几年均杳无音信，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但看着云悬期待的眼神，终不忍泼他冷水，笑道：“当年为师遍寻全城，未见尸首，想来是活着的，但去向却尚未寻得。”
　　云悬活这么大突然得知自己有个兄弟姐妹，欢喜不自禁，但突然又听闻这么多年音讯全无，生死未卜，顿时如坠冰窖，压抑地泪水夺眶而出。
　　元寻抚摸着云悬，虽只是师徒，这些年视若己出，早已胜似普通父子感情，但因心怀亏欠，这些年过于溺爱，师兄弟几个也心知肚明，若不是这孩子太过调皮，全寺上下均应对其宽容一些。
　　“为师这些年一直有个念想，想找个时间下山走一遭，将你手足找回来，戒律院要你离开也好，逐出师门也罢，你即便不是天然寺的弟子，那也是我元寻的弟子，这一点，不会改变。”元寻话音越来越决绝。“云悬你听着，你也不必等戒律院审判了，那群榆木脑袋不配审我的弟子，你这就收拾行李下山去吧，为师与方丈师兄交代一番，随后就会赶上你的。你胸口的玉佩应该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你兄弟身上是否有一个一样的东西，我不清楚，但至少可以做个线索。”云悬伸手摸出挂在项上的玉佩，看着通体翠绿的玉佩上斜斜地刻着一个易字，满脸疑惑。。
　　元寻说罢扶起心爱的徒弟，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微笑着说了声：“走吧。”而后转身往飞云殿后走去。
　　云悬看着师父的背影，突然觉得师父那清瘦的身躯竟有一丝苍凉，于是跪下嗵嗵磕了三个响头。元寻离开的身形顿了一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