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野火烧不尽

　　七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余信每日晨起夜眠，读书识道，感觉一日也不过就一个睁眼和闭眼的时间。
　　可最近，却仿佛日子放缓了一样。
　　感觉过了许久，细细盘算，却只过去了四天。
　　四天前，十书道人说完那番话，去了附近的深山里寻求静心，老黄牛也被不情不愿的带走了，可见不救之意坚决。
　　第一天夜里，余信还看见了余贤，感觉与往日大不相同。他看着他在门槛上坐了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始终望着门外，子夜时分，忽然站起身走出去了，消失在了漆黑一片的夜里，接下来的四天，余信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那个家伙，大抵会找一个清净之地，静静等死！要么就是趁着还有几日活命的时间，找个风水宝地，挖个坟……”余信设身处地的想着，若是换做自己，若是陷入这种濒死局面，又无力改变什么，等死是唯一的选择。
　　这四天，余信每次想起那个将死之人，心境之中立刻如有一根羽毛忽上忽下的漂浮，心中羽毛虽轻盈的不值一提，可每当下落，都会使得平静的心湖表面泛起点点涟漪。
　　他很不喜这种不能完全静心的感觉，可也阻止不了自己不去想起。
　　十岁之前，他从未把家里的这个仆人放在眼里，直到发生了那件事，他的目光才开始不由自主的注视他，渐渐地，余信就在那个原本不值一提的家仆身上，发现了一种惊人的力量！
　　这种力量就好比山上野草，任凭如何践踏、压迫、伤害……只要没被连根拔起，过段时间又会迸发一片蓬勃生机，恢复成一片青翠茂密。
　　书上亦言：野火烧不尽。
　　如野草一般的人，也总能顽强的生存下去，不管遭遇了什么人祸天灾。
　　余信从小养尊处优，又天资卓越，既对这种贫贱的力量不屑一顾，又无法视而不见。就好比每天夜里，他所仰望的夜空中，闪闪发光的星辰，明明渺小至极，可是当看久了，也会心生震撼！
　　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星光，竟也能撕破黑暗，把点点光芒，洒向大地。
　　就连最无瑕明亮的月光，也掩盖不了，星辰的光芒。
　　当然，他把余贤比作星光，自然太过抬举，余信只是很不喜这种在自己身边，却没有黯淡成泥，依然熠熠生光的人！
　　余信放下书本，明明心结已解，可这股浮躁之意，又从何而来？
　　他干脆走出书房下了楼。
　　院子里，余寡妇亲自手持扫把，姿势扭扭捏捏在打扫落叶灰尘。许是太久十指不沾阳春水，她扫过的地方，和没扫过的地方，基本没两样儿。
　　院子里尘土飞扬，灰蒙蒙的就好似清晨起的大雾。
　　余寡妇脸色极差，丰腴的手臂将扫把挥动的风卷云涌，犹如恶犬扑鸡，嘴上还在不停的骂骂咧咧。忽见余信从阁楼走出，蓦然云开见日，笑脸相迎，“儿啊，怎么下楼来了？饿了吗？等等，娘这就给你弄吃的去……”
　　余信摆摆手，说自己不饿，让余寡妇不必白忙碌，但见自己娘亲在亲自打扫院子，便问道：“娘怎么在做这些脏活？余贤呢？”
　　“那杂种？”余寡妇把扫把往地上一杵，一手叉腰，阴阳怪气的说道：“翅膀硬了呗！觉得这些年在咱家受了苦、受了累，还没讨到丁点好处，干脆不干了！成天就在村里跑，四处孝敬别人，尤其是给村长那老两口献殷勤，巴巴跑去给人家当孙子，骂都骂不回来！呸，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贱呢！难怪都说这人啊，不能就看一张脸，说的多对啊！瞧那杂种一副憨实蠢货的样儿，以为多老实，实际里子鬼着呢！就一贱杂种……呸！白眼狼！”
　　余信闭口不言，听着余寡妇口无遮拦的辱骂、抱怨，好一会儿，等她消停了，才说道：“我出去走走。”
　　余寡妇立刻笑道：“走走好，走走好，成天关在屋里读书，别读傻了！”
　　余信点头。
　　出了院子，风度翩翩的少年鬼使神差的来到了泥草棚处，四下看了看，并没有任何人影。
　　余信想了想，朝着老村长住的方向走去。
　　今日风和日丽，余信一路走着，遇到不少邻居，邻居们见到他，皆是笑逐颜开、客气恭敬，更有不少，上来就是点头道谢，如同蒙受大恩。
　　余信不解，开口问之。
　　邻居纷纷感恩道：“多亏了小仙人家的仆人啊！原来我那老屋啊，每次下雨就漏的跟筛子一样，这不，前天您让那孩子送酒来的时候，可不知咋地，他就发现了俺家屋顶的毛病，就给捣腾好了……”
　　余信疑惑，“送酒？”
　　又有邻居说道：“我家的破烂围墙，他也帮忙修了，那孩子还给住的离河最远的马大爷家挖了水井，胡婶子家昨个丢了只鸡，他连夜帮忙找回来了，原来是被村里那几个嘴馋孩子偷了去，找回来时，毛都被拔了一半了……”
　　“那孩子这几天村里挨家挨户，不是送酒咧，就是帮这帮那，还把村里的烂了几百年的老桥都修好了，以前那些破栏杆烂木板都换了，现在修的可结实了！这些都是小仙人您吩咐他做的吧？真是菩萨心肠啊！”
　　“是啊是啊，小仙人生在俺们村，真是俺们的福气……”
　　邻居个个点头称道。
　　气度超然的仿若世外之人的翩翩少年，微微蹙眉，闭口不言。
　　告别了这些邻居，余信来到了老村长家。
　　村长老两口都在门外晒太阳。
　　老妪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老村长则靠坐在一把苍翠欲滴的竹椅上。
　　他要找的人影这里也没有。但余信还是缓缓的走了过去。
　　老妪远远看到一白衣少年走来，先是一愣，第一眼差点以为见到什么天人下凡，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村里的小仙人么？连忙站起身，就好像第一次见到外面大地方来的达官显贵一般，又是惊喜，又是惶恐，紧张的拿着针线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哎呀……这不是咱村的小神仙……怎么到俺这儿来了，都这么高了！老头子你快看，小神仙来了！”
　　老村长身上盖了个毯子，苍老的面容布满呆滞，一对浑浊的老眼半眯半睁，不知道是否还能看得见东西，对老妪的喊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老妪对余信解释道：“老头子老糊涂了！几年前就这样了……”
　　余信看了眼村长，目光就被他身下的竹椅子吸引了去。
　　崭新的！椅子有高高的靠背，两边还有手扶，即便是靠着睡着了也不用担心从椅子上跌倒，可见做工十分用心。
　　老妪见翩翩少年一来就盯着椅子看，顿时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个……俺这儿也没个干净的坐的地儿……要不进屋喝口水？”
　　老妪刚说完就后悔了，自己的屋子又老又破，怎么招待得起这么个神仙人物，都说神仙只喝露水，自家的水就是河里打的，怕是不太干净……
　　就在老妪紧张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余信突然问道：“余贤来过吗？”
　　老妪立刻恍然大悟，回答道：“原来小神仙在找余贤呐？哎，来过！晌午那会儿，那孩子搬了一把竹椅过来……就是这把，他亲自给老头子做的。趁着日头好，还把俺家老头子从屋里背出来，晒晒太阳，俺瞧椅子做的好，就夸了句能干！结果啊，余贤就以为俺个老婆子也想要椅子，眨个眼就跑去后山坡上砍竹子了，他啊，就是心眼好，没丢你小神仙、活菩萨的脸……”
　　余信的面容干净的就像一张白纸，上面完全没有写出出任何情绪。
　　村长如同睡着的浑噩目光，却在听见某个名字时，发生些许变化，但也只是一闪而逝，如同夜里划燃的一只火柴，很快熄灭。老妪弯腰把鞋底和针线往门角一放，就说道：“余贤那孩子这会儿应该还在林子里，小神仙你就在这儿等等，俺帮你叫他去。”
　　余信本想说不必，不想，老妪年岁不小，一双腿脚却还灵活利落，眨眼就走出去了十来步，余信干脆作罢，想着白等无事，不如回去读书。
　　这时，忽然听见村长口中发出了一些轻微动静，如同碎石的摩擦，余信侧头凝视，想了想，稍微靠近了竹座椅上的老人一些。
　　“余、余……”
　　老人浑浊的视线里，主动走进了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苍老的嘴角颤了颤，满眼都是恍惚，仿佛在费力思索着什么，最后，缓缓发出声音，“贤啊……”
　　“还真是老的不行了……”余信皱眉低头看了老人好一会儿，本欲纠正，但还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凡人的一生，短暂、脆弱，有幸百岁，或是不幸……皆不值一提！
　　但是没走几步，少年忽然回过头来，对老人莫名的喊了一句话。
　　“老村长，你糊涂中还记得的人，那个给你做这把椅子的人，很不幸，他就要死了，还剩三天的命！”
　　老人神色呆滞，毫无反应，仿佛完全听不懂人言。
　　少年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对一个已经痴痴呆呆的老人喊出这样的话，大抵是因为知道他听不懂，所以才能一吐心声？？
　　余信如释重负的离开了。
　　一直坐躺着不曾动弹的老人，在少年背影完全走远后，忽然脑袋一歪，朝向一边，一头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