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道与大道

　　“道长，何为道？”
　　十书道人平静的看着余信，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这个问题，贫道没有办法回答你。”
　　余信低了低头，有些失望，但也在情理之中。
　　道长是修行之人，但并非至高圣人。
　　这个问题，圣人先贤编纂的道籍里，都是空无一文。修行之人，毕生都在探索求道，未抵达顶峰之时，谁敢言道？
　　余信又问出第二个问题。
　　“那么请问道长，何为大道？”
　　道不可言，但大道呢？
　　运川大地的诸子百家，名门正派，奉天九城，七尊三圣……这些处于一流地位的大家、大宗、大圣人，早已将修行者所需遵循“大道”，尽数列举，奉为圭臬。
　　循规，则是大道中行，为正；
　　越矩，则是奇淫小道，是邪！
　　自古正邪分明，正道诛邪，邪不压正。
　　与其说，少年此刻明着是在问何为大道，倒不如说，他问的是自己这种只读书而不修行的作为，是否符合大道规则。
　　乡野稚儿都知神仙有通天本领，腾云驾雾，好不威风。
　　余信细想自己这些年读书，除了脑子里多装了点学问和见识，身上本领甚至连自己的仆人都不如。
　　十书道人沉默了许久。
　　少年居于山坳，数十年如一日只从书上去读、去窥探修行者的世界，无异于管中窥物，他知道这孩子迟早有一天，会对自身处境产生怀疑。
　　十书道人沉思片刻，反问道：“阿信，你觉得，修行的根基什么？”
　　余信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是灵根。”
　　运川大地，灵气富饶。
　　灵根作为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载体，可以辅助他们纳天地灵气为己用，从而超凡脱俗，脱离肉体凡胎。
　　只是灵根对于人，就好比山中玉石，有好有坏。绝大多数人的灵根，就像包满杂质的普通的玉，没有什么价值；少数玉石，用心雕琢，或成珍品，或成废品，全看机遇；
　　只有极其稀少的一些，生来就好比一块精纯璞玉。一旦修行，必然一飞冲天。这类人，在修行界也被叫做天命之子、气运之子。
　　余信毫无疑问是属于极其稀少的那一类，是玉中璞玉，人中龙凤。
　　若生于大宗大派，得宗师悉心教导，如今年纪，怕是早已名声大噪，名动运川。
　　可惜生于山坳，“栽培”他的十书道人，既不带他出去，也未教过他修行。
　　十书道人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说的正确，还是不正确，只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同样的根骨资质，有的修行者可以大步前行，而有的才走几步就认为抵达极限，就此停顿不前，还有更多的，则是死在破境渡劫的那道坎上……阿信，你可知晓是何原因？”
　　余信略一沉吟，说道：“因为道心。道心不坚，败于心魔，故而身死魂灭。”
　　修行者一境一劫，境界每一次跨越，都需经历一次生死大劫。余信思考着这些，眉头紧了紧，又说道：“但当世不少宗门，教导弟子修身同时，也并未轻视修习道心，阿信认为，修身和修心，可以兼行！”
　　十书道人点点头，说道：“的确可以。但阿信，你考虑过没有，将一头牛和一匹马栓一起，挥鞭驱赶它们一同跑，结果是怎么样？”
　　余信抿了抿唇，说不出话。
　　道人缓缓说道：“马儿无羁，断不可能缓下来等牛；牛儿慢犟，亦不可能快步追马。那么结果只会造成绑住它们的绳子崩断罢了。修身初期，就好比疾奔之马，有追风之势，势不可挡；而修心则如缓步蛮牛，至始至终都讲究静和韧，不可冒进半分。阿信你在书上所看到的那些提倡兼行的宗门，他们种种跃于纸上的鼓吹和风采，都只是绳子崩断前的拉扯而已。辉煌一时，终究登不上一流，只把修行搞得乌烟瘴气，目不忍视！这样的门派宗府，如何配得上你的天赋之资？贫道明白你渴望修行，但道心不稳，修行只不过是凭空造楼罢了。阿信，你的天资，千年难遇，贫道希望你能大道坦途，甚至心中还有一丝期盼，你能成为那最后的万中之首，攀达顶峰，去跨越那彼岸……这份苦心，你可懂得？”
　　余信眼睛微微睁大，十书道人的话语好似醍醐灌顶一般，使得此间少年如梦初醒，心中郁结，这一刻，若被一道无形之雷劈开。
　　拨云见日，心中顿明。
　　内心某处，因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所滋生的少许不可说的阴暗，亦是烟消云散。
　　牛马不相及。
　　既生为千里马，理应大道向前，自在奔行，目光……不该被一头愚牛所牵制才对。
　　十书道人见面前少年已有顿悟，脸上展开笑容，果真孺子可教也。
　　“多谢道长！”回过神来的余信，对道人拱手一拜。今日道长对他不吝赐教，岂止解惑这般简单，道长以绝妙道义破他心结，消除了心魔恶种，实际上，是帮他渡过了一劫！
　　十书道人笑了笑，说道：“心结易解，心魔难除，并非全是贫道功劳，若非阿信自己十多年勤学苦读，磨炼的道心初成，否则贫道就算今日说破嘴皮子，都只是对牛弹琴了。”
　　余信脸略红，露出腼腆一笑，“听道长所言，灵根和道心，皆是根基，阿信此刻已懂。只是为此……另有一问，感到疑惑。”
　　“但问无妨。”十书道人喝了口茶。
　　余信开口说道：“如道长所言，灵根和道心，都是修行门槛。但门槛也分先后，分厚薄。没有道心，修行是凭空造楼；但没有灵根，天地灵气就无法吸纳入体，这样就算拥有再好的心性，修行……岂非也只是一句空谈。所以……是这样吗？”
　　十书道人瞳孔微缩，端茶的手亦是一僵。
　　余信接着问道：“……道长，阿信想问，运川三十万年修行历史中，可有过先贤圣人，没有灵根，仅凭道心……登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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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着草鞋的贫苦少年抱着酒坛经过了几户人家。
　　每离开一家，怀里酒坛就会变少一个。
　　经过村塾，余贤隔着泥窗，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还是熟悉的喧闹。
　　里面除了没有读书声，什么声音都有。不过动静比平时可是小巫见大巫。余贤透过窗户，果不其然，并没有找到某个壮实的身影。台上教书先生拿着一本书，自顾自念着“……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底下一帮野孩子各玩各的，但还算安分。
　　余贤放了一坛酒在村塾门口。
　　走到老村长家附近时，少年手里就只剩下两坛酒了。
　　左右手一边一个，举着走到老村长家的屋门口。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坐在门口纳鞋底，一针一线，缓缓的穿来引去。抬头看见一个瘦弱少年举着酒走来，顿时一笑，露出满口缺牙。
　　“好孩子，又来给老头子送酒哇？”
　　老妪是村长老伴儿，也是村里年纪最大的接生婆，当年余信都是她接生的，被人传沾了仙气，有福。后来村里谁家生孩子，都一定请她接生。
　　现在老妪实在年纪大了，身子骨和眼睛都不行了，也就不接生了。
　　余贤经常过来给村长家送酒。少年从一本闲书上学会酿酒，大山里遍地是酿酒的原料，又有地窖方便他存储。
　　春夏送野花酒，秋冬是野果子酒。
　　村长喜欢喝酒，以前一顿不喝，就愁的唉声叹气。现在年纪大了，不喝也不记得叹气了，但余贤只要隔一段日子，就准时送两坛酒来。
　　没有别的原因。
　　大概是记得以前挨饿时，那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总会挥挥手，走过来悄悄给他塞一个热饽饽；当年被老黄牛重伤，拼死爬回来后，余寡妇死活不肯花钱去镇上请个大夫，还在半夜把他丢出门，是这两个善良的老人把他带回去，不顾儿女反对，掏光家底救回他一条命。
　　后来村长一对儿女去了镇上谋生计，再也没有回来。
　　“别站外面了，进屋喝口水吧？”
　　余贤摇摇头，把酒往老妪脚边一放，就立刻后退几步，站着，不进去。
　　“你这孩子，村里人没见识，说你晦气，你也信？”
　　少年依旧摇头。
　　老妪叹了口气。这孩子的拧劲儿，她是知道的。本来一个多好的孩子，后来不知道村里哪个长舌妇说他扫把星转世，进谁家就克谁。还说本来村长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就是因为把他领进过家，没多久，儿女都走光了。余寡妇对这孩子的抵触，搞不好一部分也是因为听了传闻的原因。
　　老妪只好不勉强，扭头对着院子里面，大喊了一声：“老头子，余贤好孩子又给你送酒来嘞！”
　　屋里面很快传来村长的喊话回应，显得很迷糊，“……什么咸？”
　　“余——贤——嘞！”老妪提高了音量。
　　屋里，村长老人拉长耳朵，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又喊：“……什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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