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此间少年

　　泥丸山，位于运川西陲，与灵荒险地接壤，地势上就很偏僻。
　　方圆五十里地，只有泥丸村这么一个村子，往东翻过比泥丸山要高大陡峭数倍的两座大山，再往东步行三、四十里地，才能见到一个桂花飘香的小镇子。
　　日暮时分，一个穿着粗麻衣的清瘦少年从镇上回到泥丸村，手上提着一包用牛皮纸包裹的方形物件，上面又用草绳紧紧缠了几圈，打着死结。
　　少年脚下的草鞋磨破了洞，一只脚的鞋绳儿也断了，用了新采的草搓成一股代替，新草粗糙硌脚，磨的脚踝处已然红肿。
　　村里人忌讳走夜路。
　　少年天不亮出发去镇上，为了在天黑前赶回来，路上一点时间都不敢耽搁。
　　此时泥丸村，家家户户屋顶飘着炊烟，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和疯闹了一天的孩子，都各自回到了家中享受天伦，外面天暗人稀，村子祥和而宁静。
　　少年闻着空气里炊烟的味道，腹中就敲起了鼓，舔了舔干了许久的嘴唇，一声不吭的往家走。
　　“余人嫌，你手上提的是桂花糕吗？”
　　路上原本清净，不知从哪里忽然窜出一道身影，小山一般，拦在少年的去路上。
　　少年皱了皱眉头，似要反驳什么。停下脚步，看着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身形却比自己壮实数倍的胖子，下意识的把手里的物件往身后掩了掩，小胖子瞧见这动作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搓了搓胖手，贼眉鼠眼的盯着少年身后。
　　他叫大虎，跟少年差不多年纪，家住邻居。
　　大虎有个泼辣的娘，教的他打小就横，在村里一干同龄人中无法无天，只有一个人不敢招惹。那个人从出生起就是村子的传说，没人敢对他甚至是他的名字不敬，平日里连村长跟那个人说话，都会把腰弯下来一点。
　　“躲什么？你没爹没娘，从小吃住都是村子的，我家也给了不少，所以你不该把你从镇上带回来的桂花糕分给我一点吗？”
　　村子闭塞，邻镇的一花一草对村里人来说都很稀奇，对村里土生土养的野孩子来说，更是充满吸引力。
　　少年警惕的后退两步，每一次他去邻镇办事，邻居大虎必然会有察觉，悄悄来堵他一波。
　　单凭体型，大虎冲过来他是完全抵挡不住，再加上曾经吃过亏，被抢走东西，回到家里，不但挨了痛骂，还险些被打个半死。
　　久而久之，少年也想到了应对的办法，立刻搬出护身符。
　　“这是阿信的桂花糕。”
　　果不其然，听到“阿信”两个字，大虎蠢蠢欲前的动作马上顿了一下，咬着手指，“那我闻一下？”
　　给眼前大胖闻香，无异于拿肉包诱狗。
　　少年摇头，把东西往怀里一抱，越过他快步离去。
　　破烂的草鞋在乡间土泥路上扬起一片灰尘，少年担心被追赶上，草鞋走掉了一只都没有停下来捡。
　　泥丸村偏僻封闭，村里的风貌十来年都没有什么变化，看着还是同样的穷困。
　　百十家低矮土墙搭着茅草的屋子依次坐落在小河两岸，道路是村民久经日月踏出来的泥土小路。唯一称得上大变化的，就属余寡妇家的院落！
　　当年余寡妇生孩子时，动静闹得很大，泥丸村仙人指胎的消息，不久就传到了外面。孩子还没出生几个月，就从镇上来了好几位富商员外，到村里打听余寡妇家的住处，想要瞻仰一下转世仙人的风采，顺便沾沾仙气。
　　结果来了一看，仙人天子岂能屈于泥居？一些人当场就动了某些心思。
　　之后，没多久，集全村之力搭起的那个泥墙小屋，就变成了堆砌柴火的泥草棚。泥草棚依旁着一圈石砖修葺的高大围墙，围墙之内更是各种讲究，房屋院落林木景观不但颇有格调，甚至还在大院中央修建了一座只有镇上一些大户人家家里才看得到的阁楼。阁楼的屋顶也不是茅草掩盖，而是精贵的瓦片装点，据说这栋阁楼是来自外面镇上某个大财主的捐赠，财主膝下子嗣单薄，见余寡妇孩子天生灵秀，十分喜爱，希望孩子长大后能叫声干爹。
　　其他人有样学样，认爹的，自荐做师徒的，要当叔舅姑婆的，甚至还有出高价买孩子的……层出不穷。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曾为余寡妇指过胎的仙人，又一次驾临的泥丸村。
　　这次仙人来时，没有骑牛，而是骑着一辆牛车，牛车上装有十筐书。
　　书上有字，凡人看不懂，仙人称之为道籍，是费尽千辛万苦，从大千世界搜集来的。
　　仙人自称十书道人，带着道籍，是为指引仙胎踏上仙途而来。
　　结果仙人到了村上，就听说孩子出生还没几个月，就多了一堆师徒亲戚，当场就怒斥了余寡妇的浅薄。
　　余寡妇被仙人一怒险些震得背过气去。
　　她一介村妇没什么见识，可从仙人话里，大抵还是听懂了他儿子以后是要走上仙途，不可以跟凡人有过多牵扯，否则将对他以后不利。自此余寡妇便收敛许多，只要是攀亲戚的，一概不认！可对于后来打着“供奉”名义，只来送礼，不求回报的登门者，余寡妇也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十书道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不想管，而且当时有别的状况让他更为费神。
　　同一天出生的两个孩子。
　　天命只道一人出，何来双子并仙途？
　　显然，另一个孩子的出现出乎十书道人的预料。
　　莫非天命有变？又或者是他道行所限，勘破不到真正的玄机？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当十书道人慢慢看到两个孩子呈现天差地别，一个惊艳绝伦，一个始终平平无奇，才在心头打消了疑虑。
　　平平无奇少年有惊无险的回到住处，还没进屋，迎面数十位身穿华丽绸缎的外乡人正相互礼让着从屋里往外走，其中四五位身后还有仆从跟随，明显都是从镇上来的达贵富贾。少年见怪不怪，早已自觉退到大门一边，让出通道。这些衣着不凡的人经过少年时，见他粗陋的衣着，大都也只是冷漠的扫了一眼，就不再留意。
　　少年等外乡人全部离开后，才走进屋。
　　院子里，一个体型臃肿的妇人正弯着腰清理一箱一箱的财物，刻薄的脸上本来堆满笑容，但一看到少年，脸色就是一沉。
　　“让你去镇上买个桂花糕，你赶到天黑才回来，外面野过了吧！不想回来干活？把东西拿过来，讨人嫌的倒霉鬼，白给你吃十多年的饭了！”妇人骂骂咧咧，随手把一箱子盖上，挡住里面的财气宝光。
　　少年一言不发的把手里提的东西递过去，这边还没完全松开手，妇人就一把扯走，粗糙的细绳儿划过手指，有些疼。少年低下头，既不动，也不吭声。
　　妇人仔细检查了一遍牛皮纸，没有被拆过的痕迹，连外面的死结也都完好无损，才稍微满意的咧了咧嘴。
　　少年忍着饥肠辘辘，一动不动的看着妇人。
　　“看啥？乍得你自个儿贪闲回来晚了，你还想吃饭啊？！让你去买个桂花糕，一去一个大白天，家里的活儿不用干了？觉得外面好，你咋个不死在外面？倒霉模样，怪不得一生下来你爹娘就不要你，我要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早一根绳儿吊死了。”看到面前木头一般呆站着的少年，妇人马上气又不打一处来，“还愣啥？去拿笤帚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
　　少年默不作声，走到大门后拿起扫把，从院子的一角开始打扫。
　　“那边扫完，把这些箱子先搬到我屋去，轻点搬，要是把哪儿碰坏了，我不打断你的腿！”余寡妇掂了掂手里的桂花糕，转身走向阁楼，臃肿的身体迈起步来竟也显得轻快，看样子是要把糕点拿上去给自己亲儿子。
　　昨日那位仙童在诵读道籍时读到“月桂”二字，余寡妇马上想到了邻镇的桂花糕，于是就有了少年清早赶镇之事。
　　少年仰头看了看那轮初升的月亮。
　　夜幕完全笼罩，少年才把余寡妇交代的部分事情做完。
　　堪比镇上大户人家的院子里，箱子已经全部搬空，地面也都清扫了一遍。
　　此刻天色已经暗下，少年不敢点灯，余寡妇看见会打骂他浪费。
　　但好在也并非完全无光，天上月光很明。阁楼二楼朝大门方向敞开的窗子里，也有光线照出，楼上灯火通明。
　　少年抬起头看了阁楼一眼。
　　二楼的窗边上摆放的是书桌，一个锦衣少年此刻正端坐在书桌前，双手捧着一本书在默默的诵读。少年眉目灵秀，头发规整的束起，周身充斥一股玄妙之气，仿佛整个人都能在夜里发光。虽出生泥丸之地，但比起小镇上从小锦衣玉食的富人之子，竟还要显得尊贵神气，样貌堂堂。
　　毫无疑问，此间少年便是地上那个持帚扫地的少年在回来路上用来唬退大虎的“阿信”。
　　一个还没出生就被捧到天上的人。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十书道人翻阅道籍，亲自命名。
　　少年仰望余信的同时，余信的余光也扫来一眼，如雾天的星光，一晃而逝，此间少年放下道籍，侧头望向了遥远的夜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