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姨妈家在粤西一个叫坪西的海滨小镇，依山傍水，景色不错，只是前些年因为交通不便，经济形式单一，地方经济一直发展的不太好。自从去年市区修了个高铁站，游客渐渐也多起来了。但因为离高铁站还有三十公里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酒店、餐饮、娱乐等配套设施仅限于适应渔港码头客商的基本需要，离大规模游客的需求还有很大差距。所以比起周边其他类似的景点，这里简直算是个世外桃源。
　　小镇上没什么工业，居民主要从事的都是和渔业有关的行当。小镇的多数地方都安静悠闲，一到了渔港却发现热闹非凡，渔船往来穿梭，小货车络绎不绝，因为海产的品质好，周边地区的酒店餐馆海鲜市场，都喜欢来这里进货。这里很多人依然以打渔为生，皮肤黝黑，瘦瘦小小，是这个镇上居民的显著特色。我喜欢小镇的安静悠闲，也喜欢渔港的喧闹活泼。我家在珠三角一个经济发达的城市，小的时候，供我玩乐的场所就渐渐被越来越多的工厂侵蚀了。姨妈家是我童年最开心的去处，那里有清澈的海水，有各种内陆看不到的漂亮的海鱼，有淳朴的渔民，还有带着我玩到大的表哥。
　　虽然小镇的经济有些落后，但姨妈家是曾经发达过的。外公外婆曾经经营着一个当地唯一一个罐头厂，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外公外婆夫妻俩把握住了时机，凭着和当地渔民的良好关系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把罐头厂从一个私人小作坊变成了省内数一数二的大厂，把物资匮乏年代曾经被视作“高级货”的罐头，送进了寻常百姓家。有外公外婆掌舵，有我两个舅舅四处跑市场，有我姨妈坐镇负责罐头生产质量和原料采购，罐头厂经营搞得风生水起，加上外公外婆一家待人仁厚，成为远近闻名的好东家。而我的妈妈和姨妈，是镇上长得最美的两个姐妹。因为我妈早早就出外读书，毕业后也分配在了外地，所以准确地说，我的姨妈，是这个小镇上长得最美的姑娘。一到姨妈长大成人，说亲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踏破门槛，但姨妈却是一个也看不上。最后，按大舅妈的说法，是“便宜了外人”，嫁给了一个谁也不清楚底细的外来人。这门婚事，据说当时在镇上颇为轰动。
　　小时候并不太懂大舅妈说的“便宜了外人”的含义，但对于姨丈，我却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甚至于有几分惧怕。姨丈对我其实还是挺热情的，会对我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还经常给我买好吃的，甚至当着我姨妈的面，在分糖的时候公然偏向我，要表哥多让着我，把大份的给我。
　　小时候每年的暑假，基本上都是在姨妈家度过。小镇除了渔港和大海，并没有太多其他好玩的地方，罐头厂便成了我们的乐园。罐头厂在小镇东边一个稍有些偏僻的角落，就在海边，厂房连着一个小型码头，渔民可以直接把船开到码头，把鱼卖给罐头厂。厂房后面有个挺大的鱼塘，大概有四五十亩。鱼塘有闸口连着大海，每半个月涨大潮的时候会开闸换水，也让外面的鱼虾蟹跑进来自然繁衍；鱼塘的中间露出个四五平米的“小岛”，上面长满杂草，还有一棵爬满藤蔓的枯木，让这里成为鸟类的天堂。这个鱼塘据说是太公开辟了留下来的，包括后来给罐头厂当宿舍的院子，也是那时就建了的。听说当年因为太婆特别喜欢吃新鲜的海鱼，有这个塘在，不管台风天持续多久，太公都能给太婆搞到生猛的海鲜。而太公一家，曾是这个镇上最大的地主，听姨妈说，过去这整个镇上的所有田地，可都是我们家的呢……
　　罐头厂的衰落，可能持续了三四年的时间。但于我来说，是有一条明确的时间界限的。那是我初中的第二个暑假，我刚去到，外公外婆以及姨妈就接连交代我不要再去罐头厂玩了，为了强调这条命令的极端重要性，姨妈还特意当着我的面对表哥说：“你要还敢偷偷带表弟去的话，小心你爸打断你腿”。大人们显然低估了孩子强烈的好奇心以及由此催生的强大力量——你越不想让他去，他偏要去；越不想让他知道，他偏要知道。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表哥终于还是告诉了我原因：罐头厂闹鬼。这句话幽幽地从表哥嘴里飘出来的时候，我的寒毛唰的一下就立起来了，心里又惊讶，又恐惧，又觉刺激，还有几多疑惑不解：人来人往那么多人工作的罐头厂，怎么会闹鬼呢？表哥不肯细说，也不肯带我去，只说现在罐头厂人没那么多了，而且鬼要出来，肯定也是晚上嘛。于是我好几次想自己一个人偷偷去，甚至手里还揣了把自制的小刀，可都是才刚走出小镇，心里就发慌了，几次都是雄赳赳气昂昂抱了好大决心出发，一旦走到没灯的地方，就在自己想象出来的各种鬼的场景里，像泄了气的皮球灰溜溜缩回去。
　　等到把其他地方都玩腻了的时候，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忽然又想起了大人们的警告，便又怂恿起表哥：你看，现在是中午，是不可能有鬼出现的，我们就偷偷去那个小山顶上往下看一眼吧，这又没进罐头厂是吧？表哥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所罗织的陷阱，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在山顶上看了半天，除了发现罐头厂的工人确实没以前多了，其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便继续怂恿表哥：今天中午吃完饭姨丈就开了车说要去城里办点事，肯定没那么快回来的，我们看一眼就走，没人知道的。于是，我们偷偷溜进罐头厂，在厂区转了一圈，除了发现生产线停了两三条，还是没什么特别。我们又鬼鬼祟祟出现在宿舍区门口，壮着胆推门进去，环顾一圈，看到院子里已经是空空如也，之前挂满了晾晒衣物的绳子上，只孤零零悬着一条白色的毛巾。曾是那对母女住的屋子门口上了个大锁，已然生锈。
　　“进不去，咋办？”表哥眼睛一眨，神秘兮兮地笑了下，跑进了隔壁的厂长值班室，一会儿便拎了条钥匙出来。屋子里积着厚厚的灰尘，床、衣柜、桌子凳子等家具，看起来一直没有移动过，发黄的墙上挂着一幅挺大的印刷风光照，凑近了看，是一座西式教堂，旁边写着“青岛风光”几个字。书桌上还摆着两个相框，我认得出来，就是那对母女的照片。
　　刚拿起相框，忽地感到窗外有个黑影靠过来，瞬时间好像整个房间的光线都被挡住了。我扭头一看，顿时吓得把手里的镜框摔到了地上。透过窗玻璃，我看到了一张阴郁的脸，一双阴郁的眼睛，还有一袭黑衣……我感觉我要窒息了。表哥已经像风一样跑的不知何踪，我一抬脚，却拌到了个什么东西，重重摔到地上。我看到了一双皮鞋，喀吱喀吱走近前来。反正也跑不了了，我索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