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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州历四月三，寒食节。
一个约莫花甲的老妪在崎岖的山间行走，老妪穿着一身粗布衫，头戴斗笠，脚踏一双麻筋草鞋，满头银丝打理得一丝不苟，整张脸看起来带着几分肃杀气。
她的手里还抱着一个不过襁褓的孩童，戴着顶虎皮帽子，此时似乎是睡醒了，正睁着灯笼果似的的眼睛望着老妪，脸上乐开了花。
老妪难得的也笑了笑，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她手中的那柄竹杖点得飞快，在山路上不停地扫荡，时不时地将一些埋在地里的机关、陷阱破坏。这个大脚女人的步伐似鬼魅一般，无相可循，山间泥潭、崖上石壁，皆为其落脚点，让人不禁感叹这老妪的武功实在了得。
忽有破空声响起，原是几片竹叶从后方飞来，老妪眼色一凛，连忙举起手中竹杖朝前指去。谁知这竹杖一碰到这绿叶，竟然被撕碎开来，这纤细的绿叶竟如飞刀一般直取老妪怀中幼儿的命门。
老妪轻声一叹，便从腰侧抽出了一把一尺长的短剑，这短剑通体全黑，寒光闪闪，没有剑纹和剑铭，看不出是何等材料所造。
老妪掌中发力，这短剑百转千回地绕着身体转了一圈，飞袭而来的绿叶甫一触碰到剑刃，竟似染上了病一般枯黄衰败，在离她怀中幼儿还有几寸的距离时，悄然湮灭了。
老妪收剑站定，看向了后方来客。
只见一群身穿青衣兽袍的蒙面人列队将其包围，看身形，似乎男女都有。领头的是一个身着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女子名叫公孙望月，她的手中执一把秀女剑，面色清秀温婉，目光复杂地看着老妪。
“二姨祖母，放下那孩子吧，我们的目标只有他。”公孙望月开口道。
老妪摇头道：“你若还认我是你的姨奶奶，就退开吧。”
公孙望月开口道：“祖母一时糊涂，怎么您也跟着糊涂，不分大局呢？父亲和叔父此刻正与她缠斗，她是追不上来的。陛下为了除掉这孩子，甚至不惜出动了公孙、慕容、东皇三个大家族的力量。您先前与东皇氏战斗，怕是受伤不轻吧？这孩子命里注定福薄，不如让我送他早日转生，少在这人间受苦。”
老妪道：“望月，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内心宽厚善良，你为何就不肯放这孩子一条生路呢？我明白那位贵人的眼里容不下沙子，这孩子就由我来照顾如何？我保证带着他远去九牧，从此不踏入国内半步。”
公孙望月急道：“您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啊？此子身份尊贵，却天生带有桃花魔瘴，身软骨脆，日后怕是连站都站不稳。若是让他活在世上，陛下该如何自处？人间才安稳了数十年，若是让人知晓陛下的继承人是个没用的废物，灵、妖、天三界只怕还会继续对我们人界虎视眈眈。届时若是发动大战，只怕又要生灵涂炭。我问您，一人之命和千万人之命，孰重？”
老妪心头微颤，看着怀中稚子正对着她笑，惹人怜爱，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我知晓那位贵人胸有万千沟壑，虽为女子身，却有天神志。在位短短五年，竟将安景国变成了万世之治。可她亲手戕害了长子，熬炼了二子，囚禁了三子，如今只剩下了这第四子，他身上也留着一些我公孙家的血，我是万不能让她害了孩子。”
公孙望月目光灼灼，道：“我已经允诺陛下，今日定要取这孩子的命。”
她的目光热切，忽然嘴角扬起了一股冷笑，“况且谁说陛下只有这最后一子了？”
老妪听得一惊，直道：“她……”
公孙望月笑道：“您是不是忘记了，陛下有一个亲妹妹，天赋卓绝，小小年纪，修为居然已臻至‘天境’，并且嫁予了朝中的宁王殿下，诞下了一子。此子的天赋丝毫不比他母亲差，出生之时日月同现，山川同喜。陛下已经秘密下令将那孩子接入宫中，当做第四子抚养。所以您怀中的那一个，实在留不得了！”
老妪在听到“天境”之时，脸色才变了变。
他们所处的世界，无论修真或是修武，皆要经历道人、金甲、镇海、裂地几大关卡，方能达到传说中的“天境”。天境之后又细分为“触天”、“登天”、“驭天”乃至于“绝天”。
人界之所以能够屹立六界之中而不被其余各界蚕食，正是因为安景国境内有一大能，实力高达“绝天境”，这才镇住了各方势力，使其不敢造次。
然而惊才绝艳之辈甚多，大多还未修行至天境便寿终正寝了。这老妪的实力虽强，却也距天境还有一段距离，如今听闻那位贵人的妹妹已经触及此境，如何能不讶异？
老妪悠然一叹，道：“李氤小丫头乃是千古奇人，有此等天赋却也不令人感到惊讶。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选另一个孩子当正统，何不发发善心，也算给那位继承人积一份福报。”
公孙望月的脸色越来越冷，她说道：“正是如此才万不可放过！那孩子身份尊贵，自然不可以有任何污点遗留，若是将来被人知晓了狸猫换太子这么一出戏码，他还如何继承大统？姨奶奶，这可是陛下的命令，她为了人间大义，连亲骨肉都可以放弃。您与这孩子隔了数代血缘，何必要如此执着呢？”
老妪将孩子负于身后，从腰间取出了两把剑，一把就是刚才的小筑，另一把名叫“栖梧”，长三尺五寸，剑身金红，剑刃纤细如凤喙，剑吟声响则如凤凰长鸣。
这便是她的答案。
以公孙望月为首的一伙人顿时肃穆，严阵以待。这老妪虽然年迈，还有伤在身，但其毕竟是裂地境五阶的强者，距离天境不过还差着临门一脚，实在不可小觑。
“你们不是姨奶奶的对手，都退下吧。”公孙望月凝重地说道，手中长剑“白虹”发出雪亮的白光。这些身着青衣兽袍的下属皆退后数十尺，静观这祖孙之间的对决。
老妪动了，速度快到无可想象。公孙望月只来得及抬手一格挡，便见到了一条黑线距离自己不过几寸，小筑稳稳地压在了白虹之上。另一道金红色的剑气直奔着自己的腰身而来，剑气灼热又犀利，要是真被斩中了，只怕当场就要丧失战力。
公孙望月手中的白虹上挑，荡开了小筑，下肢朝前一滑，又躲开了栖梧的剑意。老妪微惊，公孙望月更是趁此扫向老妪的下盘，白虹朝着老妪的背后刺去，又是专门针对幼儿的一击。
老妪双脚站立不稳，忙收剑防御，身形朝着后方退去。公孙望月不依不饶，双掌按地，抓起无数落叶，腕部轻抖，落叶便如万千飞刀一般射去，飞花摘叶的工夫甚是了得。
“唔……哇哇哇哇……”
老妪身后的幼儿忽然间发出了一阵无比嘹亮的啼哭，这一声中气十足，竟有几分萧索的剑意，原本剑出如虹的公孙望月连忙收了剑，狐疑地看着这婴孩。
老妪接连扫开无数飞叶，这些被当做暗器来使的落叶威力极为可怕，纵使被她所荡开，残余的力道依然足以切金断玉，将一旁的竹林、松榉成株切断。
老妪喘了喘气，面露喜色，道：“这孩子竟然骨子里天生带有剑意！若是日后好生培养，恐怕完全不亚于当年的剑仙祝七斤！”
公孙望月面色复杂，道：“是了，这孩子的天赋，得让多少剑客羞愧至死。”
她咬了咬牙，又道：“只可惜他的命不好！一代剑侠或许百年后还可寻到，可是人间至尊只有这么一位！千百年都未必能见到一个，为了那位至尊能顺利成长，这孩子必须死！”
说罢，她跃起身来，莲步恰似风华转轮，在空中轻移，如履平地。出剑雷霆万钧，势如破竹，剑光刺目，好似后羿射落了九日一般大开大合。
老妪屏息凝神，知晓此招乃是公孙家“一舞剑法”中的第二式，虽看似美艳轻盈，实则为刚猛霸道的剑势。
江湖上曾经流传有这么一句话，用来评价公孙家的“一舞剑法”，实为“有女公孙，剑出东方；红尘恋舞，浮生万剑；一斩黄泉断，百鬼不渡；二斩神魔陨，重剑无锋；三斩天地换，日月同寿，只问天下，谁人可敌？”
公孙望月算是公孙家较为出色的小辈了，一舞剑法虽然不及先人，却也足以横扫当代年轻一辈。此时的这一招“倾国”更是内有神韵，千万剑影中全部暗藏杀机，然而真正的绝杀只有一剑，若是躲不开，那就必定当场身死。
老妪屏气凝神，她修行的时间更长，自然看清了那绝杀一剑。只见她收了小筑，另一把名为栖梧的长剑发出嘹亮的凤鸣声，与公孙望月的剑尖点在了一起。
两剑交接处发出无比狂暴的剑气，居然将周围的植被尽数撕碎，残余的剑气更是令那些距离数十丈远的青色兽袍蒙面人身上破开了一道道口子。
祖孙俩同时收了剑，对拍了一掌，后退十数步，才稳住了身形。
老妪叹道：“望月，放我们离去吧，纵使我现在只有七成战力，也不是你一时半会儿就能打败的。”
背后的婴孩笑意盈盈，伸出白嫩的双手互拍，似是效仿刚才她二人的战斗。老妪的眼中露出了疼惜之色，道：“你看这娃娃，一路上都不怎么哭闹，多么会心疼大人。那位继承人所统御的天下，这孩子不会踏进半步。”
公孙望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世界上，又有何处不属于那位继承人呢？”
老妪终于面露决然之色，道：“既如此，我就不对你留手了！我们名为祖孙，实为师徒。今日我们师徒缘尽，我便再授你一剑，看好了！”
老妪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周遭本就稀疏的植被瞬间被其身上的强烈剑气震成了一片齑粉。老妪身如飞燕，凌空而起，手中长剑之上缠绕着金红色的火光，公孙望月顿时知晓了她要做什么，朝着后方喝道：“全体后撤十里！快！”
老妪浑浊的眼中精光暴射，轻轻一剑落下，透明的剑气宛若一片惊鸿之羽从天空飘落，而所有人仿佛在这一瞬间失聪、失明，呆滞在了原地。
待众人清醒之时，老妪早已经消失不见，而公孙望月的脚前几寸，已经变成了一片悬崖绝壁。老妪方才这一剑竟然生生地斩裂了山谷，改变了一方地形！
公孙望月面色复杂，若是这一剑再前进那么一点，只怕她和一群手下人都得命丧于此。裂地境五阶强者，果然不可小视。
她的下属们也都面面相觑，不知所言，公孙望月低头看了看黝黑的山谷，道：“此次皆是我大意轻敌，一切责罚由我来承担，我们回去！”
众人领命，下一刻就消失在了原地。
许久，崖下的碎石堆里忽然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像是奸计得逞似的，笑着抖了抖身上的碎屑，道：“总算摆脱那丫头了！”
她背后的婴孩笑得脸上露出两个梨涡，粉扑扑的面颊鼓起两颗小包子，看着煞是可爱，此时小手还在模仿着老妪刚才的出剑手势挥舞不止。。
老妪更乐了，笑道：“好娃娃，你命硬，和老太婆我一样。日后就当我的孙子吧，奶奶跟你过！这片土地容不下咱们，咱们就去九牧，等病好了，奶奶把一身武艺全部传给你！”
老妪抱着婴孩起身，几个纵跃跳离了碎石堆，沿着谷中溪流朝北方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