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景言

　　没经历过绝望，就别笑别人脆弱。——《行吟游记》
　　云中歌被尊者收为弟子了，这个消息风一样被传开。
　　既让人惊讶，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山雀和众人都到云中歌面前恭贺，云中歌这次倒没有臭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抽了空，一一与众人见礼。
　　按景言的说法，这就是一步登天了。但看云中歌的神情，倒没有半点欣喜神色。
　　山雀还记得景言说过，尊者只收一位徒弟，绝学必定是倾囊相授，比之其他学徒，有着多位弟子分润雨露，相差岂是毫厘。说是除了没有师傅其他一视同仁，但是修行无人带领，会有着怎样的差池，谁都不敢保证。
　　当天，众人都看见景言形色匆匆，东奔西跑去通知各学徒。
　　明明可以集合在一起，一起宣布，偏偏要搞这花活，不是自找罪受？山雀想不通。
　　这大概是众位学徒最是煎熬的一天，平时讲道台，再加上缅怀会，上师和歌者有多少，学徒们心中都有底，扣掉一些不想收徒的，还能剩下多少位？
　　学徒们这一天，门都不敢出，就怕错过了景言的通知，学徒居所当然是一长串连在一起，但是由于太长了，也分有小门。大概每位上师和歌者告诉景言的时间都不太相同，于是就见景言从不同的门进进出出。每次景言选中一人，周围的学徒便以艳羡的目光投射过去。
　　山雀和大狗本来睡在不同位置，后面大狗搬了过来，此刻，两人都坐在床边煎熬。
　　马上就到晚上了，山雀看看墙上的计时器，他和大狗都没能被看中。
　　众学徒更是一会儿就看一眼计时器，此刻也自知无望，叹息声很轻，但众人的声音和在一起，有如潮水般汇成一片。
　　景言就在这样的时候进来了，嘿嘿坏笑。
　　要说是凑巧，谁都不信，这家伙就是掐好点，想最后玩一票。
　　谁是最后的赢家？
　　砰砰的心跳声，众人互相看看，紧揪着心。
　　景言在山雀的床前停下：“山雀。”
　　山雀抬起头，他看见了景言那一点奇怪的神色。
　　“上师和歌者们都拒绝了你，并且说你也不用去上师院和歌者塔参加试炼了，他们不会收你的。”
　　山雀原本就不报太大希望，是的，微光歌者虽然被驱逐，但是毕竟是他的师傅了，只是还没正式拜师，已经有师傅的人，别人难免会避嫌。就算别人挑中了他，他能够放下微光歌者，拜别人为师？他做不到。
　　学徒们本以为是山雀，不是他，那肯定另有其人。
　　景言说完这，似乎还没有结束，在众目睽睽之下靠近了王大狗。
　　众学徒瞪大眼睛。
　　景言走过王大狗。
　　学徒们松了一口气，便宜别人也不能是这货，要真是这厮，那还不得被气死。
　　景言突然又以极度风骚的走位折返回来
　　“王大狗，你小子运气不错，百工尊者点名要你。”
　　众学徒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
　　会不会还有奇迹呢？学徒们仍然心存侥幸。
　　景言屁股不安分地一扭一扭，挑战着各位学徒们的忍耐极限，就这么扭出了门。
　　计时器发出卡的一声轻响。
　　现实残酷至此。
　　山雀很是替景言抹了一把汗，这位二师兄，在学徒圈子里可是声名狼藉，要是以后哪位学徒混出头了，还不把他好好收拾一顿。
　　学徒们都很是沮丧，除此之外，山雀注意到几个学徒都将同情的目光投射过来。
　　山雀的遭遇在外者看来，实在是有些霉。
　　一开始，便被微光歌者看中，本来是相当走运的，但进学院第二天便得知师傅被驱逐，自己也中了术。好容易熬过了院试，得了，师傅们都不敢要，微光歌者又回不来，一个极其尴尬的场面。
　　虽然山雀心中清醒，但是也难免不平。虽然他经历过一些事，心智成熟一点，但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山雀自己难受归难受，但看到王大狗居然被百工尊者选中，他内心又是惊讶，又是开心。王大狗这家伙看上去五大三粗，但实际上心思却很细腻，常常给山雀解围，两年里明里暗里帮了山雀数次。要是没他在学徒之中周旋，以山雀的生人莫近的性子，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山雀转念一想，自己师傅的事不会影响到大狗的前程吧？百工尊者知不知道自己和大狗的关系也在两说，尊者也只能收一个徒弟，应该不会有所藏私才是。
　　这下子，明后两天倒是闲下来了，山雀就去找云中歌借了两本书，随手翻翻。
　　学徒居所外面下着大雨。
　　景言从学徒居所出来，就见门房老三倚在墙角，眼睛里闪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景言很是无奈，这门房，从他刚进学院时候就在这了。景言刚进来的时候，看过点闲书，书里那些高门大派，都有一些超级高手，偏偏脑子抽了隐藏身份做一些杂活，然后主角的一些言行感动了高手。得，不装了，直接醍醐灌顶送个一甲子功力。
　　当时还天真单纯的景言看到这个老头，被忽悠得晕头转向，他估摸着这人估计是属于低调的高手，赶紧热乎地贴上去，好酒好肉地伺候。这老头也还真不客气，白吃白喝了他两年，别说自揭身份惊倒众人了，屁事也没干。其实相处了一段时间，景言就觉得有些上当了，这老头叫吴老三，听这名字就不像是高手，更别说喜欢抠鼻屎，挖脚丫，各种让人敬而远之的不良习性，恶心得不行。当然，景言是打死也不会承认，他抠鼻屎的习惯和放浪的做派是受了这位门房的影响。
　　这老头岁数大，架子却小，和景言混久了，都称兄道弟上了，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型，最喜欢做的是就是恶心景言。是的，景言之所以有点神经质，有一半得益于这个老不羞，被他给整的。要是学徒们知道自己的悲惨生活，真正根底在这个被他们完全忽略的门房身上，心里不知道作何感想。
　　景言当初天分好，自以为必定是会被上师和歌者们抢着要了，没想到压根没人瞧上他，后来他进入护法院，还为此消沉了一段时间。不久，自叹怀才不遇的他在护法院遇见了当时还不是大师兄、三师兄的柳冲和、萧玉，在经过了一些事后，三人结成团体，冲出了护法院的深坑，有了现在的身份，也获得了重新参与拜师大典的宝贵机会。
　　虽然景言嘴上刻薄，但他当上二师兄之后，念旧的他就时常来找门房吴老三喝点小酒，倒倒牢骚。前些阵子，新学徒还没进来的时候，吴老三突然和他说有师傅看上他了。景言被这老小孩坑过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也没当回事，没想到老三一把就抽出一块铁质徽章，差点没把景言的狗眼亮瞎。景言拿过来翻来覆去的瞧，做到二师兄了，他也知道一些学院秘辛。学院的幻形法宝镜花水月可不是摆设，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上面记录着，没人敢去伪造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身份凭证，这后果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受。
　　但他反而沉默了，在护法院的痛苦挣扎已经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在茫茫人海之中，所谓的天分都是玩笑，你不主动冒头，便只会被无情淹没。而眼前就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虽然这意味着，他就得为之放弃其他更加诱人的可能性。在那时，景言郑重地谢过吴老三，托吴老三传话给那位上师，他同意了。
　　那还是两年之前的事了。
　　景言谄媚地走上前：“哎呦，您老今天怎么回事呀，劳您大驾在这里等我，上师又有什么信吗？”
　　景言一副忠实狗腿子的模样，上去给吴老三捏肩膀。其实景言心思灵敏，看见吴老三今天老奸巨猾的笑容，心里已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再两天马上就是拜师大典，这关口，可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吴老三开口便是一道霹雳：“景言，我之前是骗你的，没有什么其他上师要收你为徒，我更不会代传什么口信。”
　　景言的动作为之一僵，相处这么久，他觉得老三这次说的是真的。景言低着头，一言不发，浑身不住颤抖，他把吴老三当作朋友，没想到吴老三居然和他开这么过分的玩笑。
　　他实在对吴老三失望透了，什么也不想说，拔腿就走。
　　希望破灭了。
　　“喂，别走啊”吴老三喊：“确实没其他上师要收你，那徽章是我的，我看中你小子啦！”
　　到这时候还开玩笑，算了，吴老三也是希望他开心一点吧。
　　“够了。”吴老三的猥琐嗓音突兀一变，变成了低沉磁性的轻喝。
　　自成天地。
　　雨滴为之一缓，一个无形的气场猛地炸开，将周围清出一片空地。
　　淋着雨的景言强忍着不哭出声，在护法院，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众人蚕食。他失魂落魄地大步往前，根本没感应到到自己走入某种力场之中，下一刻，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莫名其妙又回到吴老三的身边。
　　这。。。这是。
　　景言大脑一片空白。
　　空间秘术，这绝对是高阶功法。
　　吴老三的猥琐神情一扫而空，笑着说：“好了，对你小子的七年考察期结束了，后天便正式把你纳入老夫的门墙。”
　　景言完全反应不过来，他都不知道要怎么看待眼前这个多年勾搭的老顽童，朋友？师徒？
　　无论如何，心中涌上复杂情绪的他，终究是一礼到底：“弟子参见上师。”
　　“谁和你说老夫是上师啦？”吴老三又恢复了他的贼笑，居然从裤裆处摸出一块铜质的徽章。
　　景言如遭雷击，他其实暗地里也觉得，上师不可能使出高阶的空间秘术，只是，他早已习惯不报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看着景言的神色，吴老三又显露出他的招牌坏笑：“老夫可也没承认过，老夫是歌者。”他故技重施，又举止猥琐地从裤裆中摸出一块玉制徽章，和其他两种徽章不同，这块玉质徽章上没有对应的图纹，只有一个简单的数字“五”。
　　“你想看什么徽章，老夫这都有。”吴老三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抠出一大块鼻屎，弹了出去。。
　　景言看着那块玉质徽章，像是看见了许多护法院里消沉潦倒的前辈，像是看见了过去意气风发的自己，像是看见了无数个苦痛失眠的夜晚。
　　他闭上眼睛，滚下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