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香

　　早春，青城山上的桃花漫山遍野，朝露倾下花瓣，在水洼中点缀出丝丝涟漪，桃林幽香四散。
　　一名散发宽袍，邋遢清瘦的青年倚树独酌，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喝完一壶便呼噜长睡。
　　睡梦中，萧瑟的山风将他带回十一年前的那片蓝天，四个人命运的相遇——
　　国宴结束，李惊鸿带着他的红粉离开帝都，行至青城山脚。
　　她没有父母，也没有姓名，李惊鸿唤她“小桃”。
　　小桃的嗅觉很灵敏，隔很远就闻到了淡淡，不禁咽了口口水。
　　李惊鸿听力非凡，问道：“想吃桃子吗？”
　　小桃腼腆，怕给人添麻烦，此刻脸红得像周围粉白的桃花。
　　李惊鸿把小桃背在肩上，往山上走。
　　须臾，二人便看到溪流旁的一间茅屋，屋前是一位美丽动人、扎着大马尾辫的俊俏少女，正提着刀愤愤不平。
　　李惊鸿上前问道：“请问，姑娘是这片桃林的主人吗？路过口渴，能否求颗桃子？”
　　少女看见李惊鸿，不由分说就挥刀砍了过去，好像和他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李惊鸿几番退让，可少女毫无收手之意。没办法，只能应战了。
　　二人打得如火如荼，李惊鸿不慎一道剑气掀翻了茅屋
　　“怎么回事儿？我没欠钱啊，怎么就有人来打我？”屋中的赵天乾从睡梦中惊醒。
　　后来三人一番沟通才知道，这位少女叫沈冰钰，安岭刀门门主沈译独女。沈家世代修刀，家传刀法精妙。近日她听闻青城山上有个剑术高超的酒鬼，特地前来讨教一二。结果赵天乾睡得太香，沈冰钰就以为他出门了，在门口苦等了很久，火气正旺，看见李惊鸿提剑走来，便将他误认成赵天乾了。
　　误会终于解开，但赵天乾泪流满面，哭着要他们留下来修理茅屋。
　　“什么！还不是怪你自己睡得像头死猪一样，本姑娘可不帮你修！”沈冰钰气得走了。
　　李惊鸿没有多说干起活来，赵天乾则是趴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看着他干活。
　　小桃轻声道：“剑哥哥，小心一点。”
　　她的声音软糯糯的，很好听。
　　赵天乾好奇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今年几岁？”
　　小桃答道：“我自小流落街头，没有姓名，大家都叫我小桃，今年十六。”
　　“十六！可我看你像——”赵天乾惊道。
　　“瞧不起矮的人是不是！”李惊鸿怒道。
　　小桃是比一般女子矮了些，人很瘦弱，自小流浪乞讨的生活可不好过。
　　赵天乾被李惊鸿的怒气吓到，立即转移话题，问道：“那你剑哥哥几岁？他又是你什么人啊？”
　　“十九岁。”小桃谈到李惊鸿涨红了脸，“剑哥哥就是剑哥哥，他很温柔，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赵天乾不解道：“是吗？我看他挺凶的，明明只比我小一岁，脾气却大了不少。”
　　小桃摇摇头，道：“不，剑哥哥很温柔，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赵天乾一阵肉麻，飞身上树摘了一颗水嫩嫩的桃子，丢给小桃，道：“给，新鲜的桃，甜着呢。我叫赵天乾，添一笔就是赵无钱，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小桃接过桃子闻了闻，灿灿一笑，道：“谢谢赵哥哥，但小桃不饿，剑哥哥吃吧。”
　　“岂有此理！”赵天乾老脸都快拉到地上，“我是看你一直闭着眼还拿着竹杖，猜到你眼盲不方便才帮你摘的，那家伙要吃自己摘。”
　　李惊鸿道：“吃吧，没关系。”
　　小桃冲着李惊鸿微笑，然后抱起桃子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让她乐开了花，扬起的嘴角托起一对娇俏的梨涡。
　　赵天乾看了小桃的笑颜，好奇问道：“小桃，你笑起来真好看，连我这漫山桃花也比不过。但问句不好听的，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小桃答道：“小时候得了一场疫病。”
　　赵天乾又问道：“那你能睁开吗？”
　　小桃答道：“能。但就算睁开，还是看不见。”
　　赵天乾追问道：“那你能睁开给我看看吗？”
　　小桃轻轻打开久阖的双眼，那亮澄的眼神清澈透明，桃红色的瞳孔一尘不染。
　　赵天乾大喜过望，道：“嗯，好看！你干脆一直睁眼得了，好看得紧。”
　　小桃羞答答的，道：“好不好看没用，小桃看不到，只要剑哥哥喜欢——”
　　李惊鸿不假思索：“我喜欢。”
　　小桃的双眼激出了泪花儿，道：“嗯，剑哥哥喜欢，小桃以后就睁着眼。”
　　赵天乾心中一股酸劲。
　　李惊鸿一修便修到了傍晚，还顺带炒了几个小菜。
　　赵天乾惊叹道：“天哪！你修屋子厉害，做菜也厉害！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帮我做饭吧，剑哥哥？”
　　李惊鸿道：“别这么叫我。”
　　赵天乾侧身搭上李惊鸿肩膀，谄笑道：“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不叫你剑哥哥。”
　　李惊鸿甩开他，用手指在桌上写了遍自己的名字。
　　赵天乾惊道：“李惊鸿？惊鸿？你不是男——”
　　“不可以吗？”李惊鸿斥道。
　　“可以，可以，当我没说。”赵天乾道。
　　李惊鸿又用手指在桌上写下“找五千”三个字。
　　“找五千？”赵天乾思绪片刻恍然大悟，“赵无钱，找五千！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找五千？我看你是找打吧！”沈冰钰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
　　李惊鸿知道她没走远，刻意多摆了一副碗筷，道：“你站在上边看了我们大半天，肚子也该饿了。”
　　沈冰钰的确是饿了。
　　赵天乾大笑道：“哦？莫非你是因为误会李兄还毁了我的屋子心中有愧，却又放不下架子道歉，所以站在上面看了半天结果肚子饿了自个儿屁颠屁颠跑下来蹭饭？”
　　沈冰钰脸颊一红。不同于小桃的羞红，她的红中有凌凌傲气。
　　赵天乾又道：“怎么，我说对了？”
　　“对你个头！”沈冰钰脸红得更厉害了，“我，我只是在山上玩累了下来蹭个饭而已，你们两个家伙谁在乎啊，本姑娘一下就忘了！”
　　“吃吧。”李惊鸿无意参与这场嘴斗，“我师父说过：‘世上除了生死和情义，没有比饭更重要的东西。’”
　　沈冰钰道：“什么歪理？”
　　赵天乾道：“歪理？明明说的很对。”
　　沈冰钰又道：“对你个头！练武才最重要。要是不练就一身绝世武功，怎么服众？怎么做沈家家主？怎么做安岭刀门门主？！”
　　“那可不好意思了。”赵天乾举起系在腰间的酒壶，“我可不需要做什么猪。还不如一辈子待在山上，种树酿酒，逍遥自在。”
　　小桃想起她听过的诗句：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沈冰钰鄙视道：“碌碌无为的废物！”
　　赵天乾不以为然：“谁说人生在世一定要建下一番丰功伟业？醉醒老死在桃树间才是我的追求。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吃不吃饭？”
　　沈冰钰大声道：“吃！”
　　“这就对了嘛。”赵天乾从饭桌下提起一坛酒，“我酿的桃花醉，绝对称得上天下第一！赏个脸尝尝。”
　　李惊鸿谈笑道：“上个月，我在帝都国宴上喝了壶‘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乃天下名酒，由帝都第一酒坊‘金玉良’酿造，且仅特供给皇帝。这酒许多官员服侍皇帝一生都难得一见，更别说尝，除非皇帝赏赐。
　　拿出这宝贝儿招待李惊鸿，足见帝王求贤之若渴。可李惊鸿偏偏回了他一张臭脸，一张隔着面具也看得清清楚楚的臭脸。
　　赵天乾不服，道：“真龙天子？我看是‘糟老头子’吧！我的酒绝对比那玩意儿好喝。”
　　李惊鸿半信半疑，将面具稍稍撇开，一碗入腹。
　　这酒的味道，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刚入口时，桃子的甜、桃花的香和清酒的酣四散开来，一点微醺，好似落花流水、十里芬芳尽收入口，顿感一股风清惬意。入腹之后，酒香溢上肺腑，沁人心扉，久久不散，愈发醉人，绝不输那真龙天子。
　　李惊鸿赞道：“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可与争锋。”
　　沈冰钰也尝了碗，道：“你这酒光香甜细腻，一点儿也不烈！在我安岭刀门，都是人高的酒坛子从地里挖出来，我们拿碗去舀的。那个酒，一口比你这一坛都烈。”
　　说话间，赵天乾已经喝了三碗，道：“是吗？那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尝尝，你做东。”
　　沈冰钰拍拍胸膛，道：“好，我做东就我做东！到时候我要把你们全部喝倒！”
　　“倒”字一出，小桃应声倒下。
　　“她喝酒了？！”李惊鸿惊道。
　　赵天乾挠了挠腮，道：“这小丫头的酒量不行啊，我骗她说是水，结果一杯就倒。”
　　李惊鸿怒道：“她的鼻子比谁都灵，怎么会闻不出来？只不过她不想拆穿你罢了！”
　　小桃身子弱，上次喝酒醉倒后发了高烧，自那以后李惊鸿都不怎么碰酒了。
　　赵天乾被呛得说不出话，李惊鸿抱起小桃进了屋。
　　沈冰钰笑道：“臭酒鬼，被呛了吧，活该！”
　　赵天乾道：“要你管。”
　　夜黑月明，赵天乾坐在屋前喝闷酒。
　　小桃醉倒，今晚只能留宿在此，李惊鸿在屋里照顾她。沈冰钰刚练完刀，从桃林间缓缓走来，坐在赵天乾身边，
　　赵天乾问道：“你练武的目的只是为了将来做家主？”
　　沈冰钰磨了磨手上的老茧，道：“我沈家先祖自创立安岭刀门已有两百年，家传刀法在江湖上素有盛名。可惜家门不幸，七十年来竟无一人可问鼎刀仙。我爹是沈家上一辈的独苗，但天分不足，武功上限。他本想让下一辈子女接班，结果家中人丁稀薄，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赵天乾：“……”
　　沈冰钰眼角泛出一点泪光，接着说道：“大约三年前，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爹把一个叫顾周青的男人带回家里。我爹说已经把我许配给他，让我好好相夫教子，让他当安岭刀门下一任门主，还说他将来可以问鼎刀仙。”
　　顾周青二十六岁时约战安岭刀门门主沈译，二人一共过了一百六十多招才分出胜负：顾周青险胜。战败后，沈译不仅大肆夸赞顾周青，说他会在三十五岁前问鼎刀仙，还把自己十五岁的独女沈冰钰许配给他，并许诺让他当安岭刀门下一任门主。
　　赵天乾问道：“那后来呢？”
　　沈冰钰清泪两行，道：“后来，我跟我爹说我不嫁，我也可以成刀仙，我也可以当门主，我爹说我身为女儿家不配！我急了要自尽，他就心软答应给我一年时间。然后，然后我就日夜练刀，半年内打败了家族所有长老，期限便放宽了些。我继续练，继续打，我爹也继续延期。可，可他告诉我，如果不能在十八岁前打败顾周青，我就得乖乖嫁人，大不了日后安岭刀门刀仙夫妇，也算一段佳话。”
　　“佳话个屁！”赵天乾猛地坐起，“凭什么？你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武功就已经如此之高，要是早生几年那个顾周青肯定被你打得鼻青脸肿。不过没关系，还有我和李兄在，大不了我们先废了他的武功，你再打败他！看你爹怎么说。”
　　沈冰钰道：“谢谢。”
　　赵天乾嘻笑道：“不过，你这副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可真是难得，白天那股骄傲劲儿哪去了？”
　　“你找死！”沈冰钰的怒吼响彻整片山林。
　　屋中的李惊鸿自言自语：“有时候耳朵太灵，也是一件坏事。明明无意偷听，却听得一清二楚。”
　　那一晚，赵天乾和沈冰钰聊了很多。
　　沈冰钰长相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算江湖知名的美人儿，顾周青又是未来的刀仙，江湖人何不称赞他俩是天作之合。但是后来，顾周青被李惊鸿废去武功，这件事就再没人提起。
　　第二天清晨，李惊鸿要带着小桃下山，沈冰钰提出要与他们同行，她打败顾周青的期限就快到了，想出去躲躲。在小桃的劝说下，李惊鸿应允了。
　　“沈小妹，帮我照顾会儿小桃。”李惊鸿将小桃交给沈冰钰后走入赌坊。
　　赵天乾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沈冰钰骂道：“臭酒鬼，你跟上来干嘛？”
　　“谁跟着你们了，我来赌钱的。”赵天乾喝了口酒，随后大摇大摆地走进赌场。然而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让他大开眼界。
　　李惊鸿用绵息掌把把赢钱，在场的人都瞧不出他使了什么把戏，只有赵天乾感觉到了那一丝微末的掌力。
　　李惊鸿出赌坊后，赵天乾就紧紧跟在他身后，惊叹道：“李兄你这武功太妙了，我在这几只老狐狸手里都没赢过几把，把把亏钱。不如你把这武功传给我，我传你‘落英水华掌’？”
　　沈冰钰心想：“无趣的酒鬼。”
　　李惊鸿冷道：“不传。”
　　“你不传，那我就缠着你们！”赵天乾道。
　　起初他们并没有在意赵天乾，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就这么跟了一路，李惊鸿也没有赶他走的意思。
　　四人离开青城山，先是苏杭西湖一游，再前往南蛮之地……
　　赵天乾的嘴角勾起，这段回忆让他心悦无比。
　　然而，十年前的一幕幕又让他惊醒。
　　赵天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自言自语：“倒是好久没有梦见这天了。”
　　山下传来一阵喊声：“东方剑仙大弟子萧银月，求见南方剑仙。”
　　赵天乾抬头望天，叹道：“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差不多要做个了断了。”
　　说罢，赵天乾提起他的佩剑“东流”，背上一个修长匣子下山去了。
　　青城山下。
　　罗箐问道：“大师兄，为何这么久了还没人回应？”
　　萧银月答道：“南方剑仙人很怪，平日里谁找他他都不会现身，除非你带酒上门。师父说过他们很熟，可我上次提酒上门无意说出我是师父的弟子，那南方剑仙就发疯似的赶我走，好像很怕师父。”
　　虞紫苏放掉手中的信鸽，汇报道：“大师兄，信物已经送到，丐帮提出要与我们合作杀顾周青，为鲁齐长老报仇。”
　　萧银月叹道：“只能希望这位赵前辈知道的多些。”
　　“孩儿们。”赵天乾站在山道上冲他们招手，“我们走。”
　　萧银月一怔，道：“赵前辈？！”
　　赵天乾走到众人面前，道：“李兄和鲁长老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顾周青的第三个仇人就是安岭刀仙，沈冰钰。”
　　萧银月和虞紫苏异口同声：“沈冰钰！”
　　顾周青隐姓埋名后不久，沈译病逝，沈冰钰当上安岭刀门门主。因为是女流之辈，她在门中饱受冷眼。谁料，她仅用了两年时间就成了刀仙，清理了门内所有不服她的势力，靠打坐稳了门主的位置。
　　但顾周青和沈冰钰的婚约尚未解除，他为什么要去杀他的未婚妻？李惊鸿三剑破岐山究竟为何？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的答案都在眼前这个酒鬼身上。
　　赵天乾道：“鲁齐好对付，但沈冰钰可是刀仙啊，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轻易胜她。所以，这回的敌人会更多，也更厉害。而且，我并不认为这是单纯的报复。”。
　　众人不再多言，随赵天乾向安岭刀门赶去。
　　安岭刀门还如往常一般，门生们晨起练刀，丝毫没有察觉到即将来临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