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 真相

　　哈灵望远镜是几百年来所剩不多的流传下来的地球技术，与“卡拉什”的技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不仅可以观察宇宙同时也是个大功率信号发射与接收装置。在第二地球历史初期它负责与地球保持联络并对外公布，直到星球政府宣布地球方面突然中断了通讯并隐藏了可察觉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恰逢第二地球本土宗教成形，于是星球政府借这个契机将它划为了宗教财产，从一定程度上控制了民众对于地球方面事务的知情权。
　　久而久之，这个政策成为了人民心照不宣的神圣之地，但是谁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选择了去信仰，也许是因为害怕去知道那些猜想的真实存在吧。
　　雷文顿的身体素质非常出色，反侦察手段也十分细腻，当他抵达观测塔建立在神殿上的基座上时都没有人发现了他。虽然从这个角度往下看去整个云顶宫城一览无余，但是没有谁会想到这里来，再说了凭借肉眼也不可能发现这个人。
　　劲风推着他向外坠落，但是强有力的胳膊总能保他周全，也许自己已经多次不小心触碰到了危险边缘，但是事先在云端“行走”过的他全然没有察觉。
　　终于他摸到了观测塔房间的厚重玻璃——单向的，看不见内部情形。
　　“淦！”他暗骂一声，看来不得不强行破窗了，反正也没给自己留退路。他掀起僧袍，取下拴在腰间的挂件腰带，上面夹着十来个指头粗细的长方体黑色物件，那是“沙漠蛇”工程师根据“卡拉什”空间扭曲引擎最新研究的类似于炸弹的东西。他将腰带随手一扔，那些黑色物件便吸附在玻璃上。他急忙横移了一段距离确保爆炸的威力不会波及到自己。
　　显然他多虑了。按下引爆按钮后，腰带所在的一片区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是在原地留下一个完美的圆（由于镜子有曲率，所以严格来说这是个椭圆），即便拿最昂贵的器材也不可能切割出这么平滑完整的图形出来。
　　他并没有过多地惊讶，只是在好奇那些天文学家在看见他时会怎样地慌张。翻身入室，观测塔的操作室里空无一人，但是仪器却在照常运转。
　　望远镜的下方是极其复杂的控制台，其余地方是在高速运转的机箱，但是其设计风格一点也不像第二地球的科技，倒是与“卡拉什科技”更类似。也许这是四百六十多年前第二地球历史初期就留存下来的机器，也可能是二百二十多年前随着改造过后的新人类来到了这里，这无人知晓。但是可以推测的是，至少地球在那之后几个世纪里科技都没有怎么进步，因为算上“卡拉什”从地球出发的过程中的一百多年，地球的科技至少说风格都停留在了其出发的时代里。
　　“欢迎！”一个声音从背后冷不丁响起，雷文顿转过身迅速调整为了战斗姿态。
　　一个谦卑的瘦弱男人背着手站在了他面前，他的眼神空灵且深邃无比，一呼一吸之间都喷吐着超凡拔俗的气息，这让雷文顿在他面前不敢造次。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并悦耳动听，显得整个第二地球的文明都惊乍了。
　　“当我监测到空间扭曲的信息时，我一度产生了错觉，以为家乡的故人终于来找我了。事实是.....我不免有点失望。”
　　“你是谁？”
　　“我的名字已经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中去了，反正也无足轻重。我也不好奇你的名字，因为同样不值一提。”
　　“那总得告诉我你的身份吧！”
　　“我的身份有很多，什么天文学家啦，什么神的代言人啦——当然我和圣徒不是一个种类的，什么神权的继承人啊，这些都是正统人类和新人类安排给我的。我实际的身份已经模糊不清了，从社会角度上来说，我是个普普通通的第二地球公民，从本质上来说.....”
　　雷文顿屏住了呼吸，他意识到这个人的身份很不一般，但是最终答案依旧超出了他的意料。
　　“我是第一批来到这儿的殖民者，一个，地球人。”
　　雷文顿陷入一阵不知所措，但是他强大的定力终于还是控制了他。
　　“你的意思是.....原来这几百年里断断续续存在的天文学家都是你一个人？”
　　“是的。”
　　他旋即想到了一种阴谋论调，但是很快被否定了。
　　“所以说政府其实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了？”
　　“没错，我与政府一直都在合作。”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政府要隐瞒你的存在。”
　　“理由很简单，他们害怕有人利用我向地球发送不应该发送的信息。”
　　“好吧好吧，那么.....回到最简单的问题上：你是怎么活这么久的？”
　　“这也很简单，结合地球人的技术并打破你们也不敢打破的伦理底线。”地球人在后脑摸索了一阵，掏出来一根闪烁着蓝光的数据电缆，在雷文顿诧异的目光中将他连接在其中一座机箱上。
　　机箱组似乎被赋予了生命，其响动的音调开始变化得有节奏，真就像成了地球人血管律动的扩音器。
　　“你可以简单地称之为‘正子脑’——啊，那是个曾经存在于地球上的词汇，在一轮科技界的文艺复兴时期被翻红了，这不重要。简单来说，就是这个电脑内含生物融洽物质，可以与我的身体尤其是大脑形成通路，成为一个大脑的扩容器，而我的大脑则可以成为它的核心指令部件。这两者都可以独立运行，只不过结合起来就可以产生更大的效应。”
　　雷文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并不是我长生不老的理由，我只是想告诉你，在科技发展到一个临界点后可以打破某两个领域之间的无形之墙。而生物与机器之间的墙已经被地球人打破了，唯一的阻力就是伦理道德。你想想，如果人类被允许随意改造自己的身躯，人类是不是就可以无限衍生，不生不灭？是不是就可以变得更快更强，从而从外表形态上创造出不同的拥有人类意识的超级生物？社会是不是就更容易拉大贫富差距，甚至从生命角度上生成不平等和歧视？”地球人夸夸其谈：“生物体从本质上来讲就是极为复杂的机械，人类能创造出来的机器不过就是从生物学角度上来讲废物利用最大化的生物组织，最浅显易懂的例子就是：人类的眼睛就是5.76亿像素的相机，人类的大脑就是76亿TB容量的存盘，二者之间似乎只存在着量变引发质变的一个诡计罢了。”他指了指背后的计算机。
　　“所以在地球上，只有宗教和各个国家的统治阶级维持着生物和机械领域交叉的最低底线，历史上甚至发生过大国针对被怀疑突破这一伦理的国家发动的战争。到了后来，这些迂腐的规定已经难以遏制相当发达的生物机械融洽技术了，社会上开始出现一些刺耳的噪音。他们的说辞不无道理：如果限制我们把肉体换作可以长存的机械身体上，岂不是在限制我们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如果不允许我们的意识被复制，不准我们的意识以纯电子形态存在在网络中，岂不是在限制我们永远思考的权利？有些饶舌的哲学家开始作祟，这不就是变相限制我们生存的权利吗？当我想继续活下去时，你却让我死，这样的统治者还应该存在吗？”
　　“话如果是这么说的话.....呃.....”
　　“末日不就来临了么？你肯定听过那句话了——没有哪个神的教义教会我们登峰造极。”
　　“是的，我听说了。”
　　“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被自身的伦理悖论击垮，而这生物与机械的矛盾只是其中之一。如果神真的存在，那就不应该让文明如此自我消亡，我责怪他就是因为他没有教会地球人如何在这种时候自洽。”
　　“原来！”雷文顿幡然醒悟，原来那些经文真的蕴含着真理！
　　“但是地球文明比较幸运，她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仿佛触摸到了天花板，科技停滞不前了。”
　　“我还想知道更多的真相！”
　　“呵呵，来吧。”地球人善意地搂住雷文顿的肩膀来到操作台前，一番点击之后台面上升起一个投影仪，眨眼间三颗星球的全息投影填满了整个房间。这个景象依旧让雷文顿惊奇不已。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世界的真相！残酷的真相！”
　　雷文顿仔细看了看，辨认出了其中一颗星球是第二地球，那么这并列摆放的另外两颗星球.....他差点晕了过去。
　　“你后悔了吗？”
　　“我开始真正理解了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者并不是满意地死去，而是在极度后悔与惊愕中暴毙！”
　　“看来你有些许天资，可惜了.....看来你都知道了——第二地球之外，还有第三和第四地球，他们都是魔鬼的兄弟，他们进入了恶之河独自建立了文明。知道为什么吗？”地球人明知故问，“地球自以为掌握了神创造生命的技能就能当神，他们播种半成品文明，就是为了从你们身上寻找到自洽的答案。比较容易接受的真相是像我这种沙盘的操演者会主导这个文明逐渐忘记自己的根源，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文明，这样实验才有价值可言。而你以为的地球单方面切断了联系其实是我接受命令控制的历史，这是我的使命。但是你也注意到了，要让第二地球人忘记地球谈何容易？这是我失败了，也是我的主观意愿。”
　　地球人诡魅地浮现一抹笑容：“这也是为什么如今三个实验用的星球只有我们保留了星际观测，发射及接收的能力。我让第二地球成为了能活得最久的一颗。”
　　雷文顿打个寒颤。
　　“我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想到了连我都不应该知道的真相，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最不能接受的真相：当地球从我们身上找到了自洽的方法或者直到我们的科技逼近他们的水平时他们就会.....”
　　“毁灭我们。”
　　“没错。把我们四颗地球看作同一个文明的话，依旧存在着自相残杀与严重违背伦理道德的单方面屠杀，想从这里面寻找到在伦理冲突中自洽的方法实在是痴人说梦。地球人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能找到遵从道德的进化路线，实际上永远不可能逃出这个怪圈。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想要幸存的方法唯有.....”
　　“反击地球.....我们的存在注定是悲哀么？”
　　“你看看第三第四地球的现状吧！他们已经演化为了被退化科技束缚的怪诞社会，什么伦理道德早就荡然无存了，按照地球乃至第二地球的道德观去评价他们的文明甚至不能用可以容忍来形容。这就是地球人干的好事，那段话——既然出生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躺进坟墓，又何必把他带到世间；山脉生长的过程似乎雄伟，崩塌的瞬间却更加惨烈；海洋扩张的岁月可歌可泣，沸腾的那天会看见最多死去的鱼.....现在可以理解了吗？人类深知这一道理，却仍然创造出我们这样的文明，如果不是我早发现了这一点，我们的下场早就和它俩差不多了。”
　　“那，‘卡拉什’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吗？”
　　“‘卡拉什’？啊哈哈哈.....其实我们和地球的对决早就开始了，当地球初步察觉到我们的退化速度相比于第三第四地球更慢时就集中注意力了，我不得不以自残的方式压抑住第二地球的科技发展。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星球的飞船明明很先进却始终无法突破大气层的原因。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地球误以为我们也退化成了毫无威胁的文明。但是我在暗地里积蓄力量，这么做的理由就是有一天我们能够反击地球。可笑的是，星球政府的最高统治者总是急于求成，以至于我无法阻止。幸而奋起反抗——虽然初衷并不高尚，但是却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原来这么久以来，‘沙漠蛇’在做一件这么伟大的事业！”
　　“可以这么说吧。”地球人似笑非笑地盯着雷文顿，这时后者才发觉对方甚至比自己还高，踮起脚尖才能与之齐平。
　　地球人走到机箱组之间一处复杂装置处，他脱掉上衣，身体上满是插口，他把自己固定在装置上并说道：“我累了，是真的好累，为了这些杂碎们不受性命威胁我工作了四百年。有时候我也在想这样一个文明究竟有没有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最终都被善良说服了，但是我无法保证有一天我会被另一边打败。”
　　“我们也是人啊，我们也创造了一个灿烂的文明啊！”
　　“灿烂吗？相比于地球文明你们还是幼儿.....好了，时间到了，最后告诉你一个事儿吧。”
　　装置底部有一个密封箱，随着气流的喷出，箱子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一颗头颅，脸部扭曲且惊骇。
　　“这是‘卡拉什’的驾驶者，他的意识被我吞并了，所以说——地球上一百年前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没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根据他的反馈进行下一步操作罢了。”
　　“那要是收不到反馈呢？”
　　“我代替他回答了，我告诉地球人：第二地球已经没有希望，可以永久搁置了。不过那艘飞船被一个叫沙瀑黑的拆了，这是最可气的！本来我想伪装成这个驾驶员离开这里，给你们留下最后一丝生机，但是.....啧，看来是不行了，一个世纪之后他们没有见到‘卡拉什’还是会保险起见毁灭这里的。所以你们还有最多两个世纪的时间，第二地球的历史便要戛然而止了！”
　　“不，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这由不得你，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星球政府和黑市上的科学家们，如果我们的实力永远比不过地球文明，那么我们就是死路一条。那么现在，夕死可矣咯。”
　　“什么？你是说.....”雷文顿后退几步，“你要杀了我？”
　　“哪能让你这个知道了世界真相的人轻易走出去啊！”机箱组后方走出两个机械人，他们裸露的生物肌肉组织随着其电子心脏的跳动缓缓收缩。
　　“你不能杀了我！我是‘沙漠蛇’的总司令！你杀了我，就没人拖延星球政府搞‘反击地球’计划了！你就全盘皆输了！第二地球就完了！”。
　　“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我物色到了一个更好的人选——安札，相比于泄露天机，还是信任她更加合适。”
　　“不！不.....不！‘沙漠蛇’还不能消亡！”雷文顿按住耳朵里的传讯器大声喊道：“南希！快派人来救我！我在观测.....”后面的几个字同样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为了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