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伊甸

　　树林里均匀分布着奇异果木，有轻微人工雕饰的痕迹，不知其作用在于收集树汁还是美观。村庄的房屋风格与已知的所有建筑迥然不同，在盔通铁的记忆中似乎还剩下一点似是而非的印象。现在正值深夜，距离日出大概还有三个小时，由于时隔几十年他并没有感受到一点点亲切，哪怕他知道这里的人性情十分温和。
　　他决定在村庄外围守至日出。
　　当渗透着希望和幸福的和煦阳光透过层层掩映的树冠层洒落在地面上时，他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放松，细密的灰尘和飞虫在空气中犹如丽人柔和撒下的金粉。地上花草的感受器接收到了光子的信号逐渐绽开花朵，此时这些植物的生长即将迎来高峰。动物也开始苏醒，倒飞着的鸟穿过森林传递着讯号。
　　他缓缓走进村庄，置身森林的感觉仍未消退，因为这些圆顶的房屋被藤蔓缠绕被青苔覆盖，乍一看就像遗迹，只有聚集地上的灰烬以及餐具提醒着他：这里尚有烟火气息。
　　一个女人走出房屋，刹那间一种莫名的时间感击中了盔通铁——几十年前，就是这个女人救了他！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在她的容颜上留下痕迹，她依然年轻如初，依旧活力迸发，自己却已经是个油头油脑的大叔了。
　　女人灿烂地笑了，她用非常流利的野蛮人语说道：“WonyteEdener，plaoconpiace！（我们是伊甸人，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感到羞愧，因为这个女人这么多年已经熟练了野蛮人语，自己却慢慢生疏了。“Sitenay？（真的是你吗？）Wuyjabasyo？（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我记得你，Kutado，或者说盔通铁。”
　　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会说官方语言，她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新人类名字？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因为这里是伊甸，我们是伊甸人啊。”女人轻快地旋转了一周，好像在展示自己伊甸人的身躯，“我的名字叫丁奇，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叫我Dinki，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哟！”
　　“随心所欲？等等，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因为这里是伊甸呀！”
　　房屋中陆续走出衣冠简朴的村民们，还有一些非常古老的物种——狗，街坊们互相打着招呼挽着胳膊一起到田地里劳作去了，丁奇拉起他的手走进村庄。
　　“你不在的这些年，我们有认真学习野蛮人语和你们的官方语言，没想到真的等到你回来了。”
　　“丁奇，你们不会.....衰老么？”
　　她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便拉着他拐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一个年轻人跪在床前，床上躺着一名老妪，老妪已经气若游丝，看来将不久于人世了。
　　“他母亲快去世了吗？她得了什么病吗？”他低声问。
　　“那个老太太是他的老婆。”
　　“什么？”他吃惊地看着她，心想这是什么奇特的风俗吗？
　　“她也没得什么病，她活了两百多年，终于不耐烦了决定自然衰老下去。那个年轻人在五年前娶了一个漂亮老婆，她在这五年内迅速衰老了，她只是不想活了。”
　　“你是说，伊甸人的自然生长可以根据主观意识自由控制？这太.....不可思议了，那你.....那你活了多久了？”
　　“记不清了，”丁奇打个马虎眼：“反正按资历我是这个村子里最老道的了，哈哈。其实这没什么神奇的，就是控制自己的细胞主动分裂更新之类的道理吧，就和控制自己的手脚差不多简单。”
　　“怎么可能？”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是伊甸人啊！就是因为寿命时长可以自由选择，人生会变得没有固定的终点，有无数反悔的余地，可以享受无数种可能的人生，身体和情感上的伤口都有充足的时间等待愈合.....所以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任何事！”
　　这大大超出了盔通铁的心里想象范围，所以他的思维仍然停留在他们是如何控制细胞分裂更新这个问题上。
　　丁奇拉着他离开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暖烘烘的太阳光下，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留恋与脆弱的情绪。
　　“我知道你们外界总是充满了争斗和战争，所以我们自称为Edener。这里就像世外桃源，是不存在于世界上的独立位面，没有人来打扰，内部也没有人想出去。每一秒都是静止的潭水，一辈子就算是永恒。”
　　“我.....没有想到.....”他开始后悔当初离开这里去寻找那个属于飞船的文明，这样那些险象环生的生存死局就不会多次上演了。但是只是想想就觉得有点对不起沙瀑黑，他想打消这个念头，但是最近他对船长的思想叛变开始变得有恃无恐，所以他在最后终于打开了枷锁，把全身心投入与伊甸。“我要留在伊甸，我怎样才能变成一个伊甸人？”
　　“你要留下来？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呢，不过只要你想你就做，要想变成伊甸人只需要在这里住满一年就可以喽。当地的自然气候会逐渐改变你的身体结构，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如地感受并控制自己身体里每一个细胞了。”
　　“原来这么简单！”盔通铁此刻觉得自己非常幸福，为此，最后一丝返回外面世界的念头被彻底打消了。
　　地龙城。
　　刚刚拿到“卡拉什零件”的二人立即找了一间酒吧，黑市的酒吧会提供暗室以供秘密会议和联系用，所以这里成为了许多见不得人勾当的滋生源。首先让沙瀑黑感到好奇的是他发现大部分“卡拉什零件”都或多或少与“千纸鹤”组织有关系，他怀疑他们已经对“卡拉什零件”的倒卖形成了垄断，如果是这样那么“沙漠蛇”的科技研究进程将变得更加艰辛。
　　毕竟如果要想尽可能抢占科技制霸权就必须多得搞到“卡拉什零件”，然而“千纸鹤”从来不爱与任何组织搞固定交易关系，这就导致了你根本无法直接从他们手里买到太多东西。唯一的办法是通过中间商中转给组织，但那样成本必然大大增加。最近勒布隆的新工厂正在筹备，正是资金短缺的时候。
　　雷文顿联系到勒布隆会议室，南希接通了电话（新设备，但是只有固定的）。南希简单汇报了工厂的运转情况，雷文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对面小小高兴了一下，随后便回到寻常琐事的交接上了。
　　其中一辆运输车上，火纹正喋喋不休地向哑巴讲述着自己过往的感情经历，后者百无聊赖地耍着小刀。环山大道实在太堵了，加之一侧就是悬崖，只有微不足道的铁栏杆起着标志性作用，这令司机容易紧张过度，幸亏火纹有个倾诉的对象才不至于崩溃。
　　更重要的是，在车厢里成吨成吨的原材料中间藏着两颗大拇指大小的极浓缩氢弹。同来的另一辆车是安全的，其作用是以防万一混淆视听的僚机，顺便多赚一车货的钱。这两辆车将直接拉进星球政府直属的矿物工厂，“沙漠蛇”计划将这里炸上天。
　　这个计划最开始遭到了沙瀑黑的反对，因为这会导致无数无辜者的死亡，后来是经过雷文顿的极尽劝导才勉强同意，理由是星球政府的工厂自动化很高，工作人员非常少。事实的确如此，但是这个工厂的的损失会间接导致至少两万人的死亡——这座厂出产配额流向的政府公司的很大部分资金将分配给各个城市的贫民，换句话说，这座工厂的主要作用是保证星球政府庇护下的贫民生存的，一旦工厂炸毁，政府很可能不会从正常开支中拨款救济他们而是任由他们空手等待。那些贪婪成****根植在思想中的贫民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在雷文顿的预想中是他们在星球政府的主要城市中发动示威游行，甚至暴乱！
　　尤其是地龙城，其贫民区所占面积几乎达到了城区的四分之一，人口达到了一半，但是这里发生武装暴乱，死去的人数就不是一场由“沙漠蛇”发起的突袭能比的了，沙瀑黑没有想到这里来，但是雷文顿却吃得透彻。
　　死去的人是谁并不重要，向全世界抹黑星球政府才是主要目标，混乱就是发动革命的最好补品，死亡便是最有效的腐蚀毒药。
　　也许在雷文顿心中就从来没想过与星球政府和平相处，自打一开始他就不支持和政府谈判而是一心想取代由正统人类统治的星球政府。当然要想取代由正统人类统治的政府，高层社会的大群正统人类贵族当然不会答应，所以要想取而代之只能血洗贵族，即整个社会，没有人怀疑过他的战略思想有多么危险，在大家眼中他是一个勇略过人的战争领袖。
　　如今他找到了实现目标的最好办法，他打算把人类社会翻个底朝天——把正统人类，新人类和教化的野蛮人化为一个整体来看，首先削弱自身的力量，以这种自残的方式激化社会中的种族矛盾，进一步使之分崩离析。在接下来的野蛮人入侵中则会损失更多兵力，乃至大败，人类是否被野蛮人屠杀没有关系，雷文顿相信野蛮人没有那个能力能完全消灭文明人，“沙漠蛇”始终有机会东山再起，在废墟上重建文明。所谓乱世出英雄，想当英雄，就要创造乱世。而如今，盔通铁已经成功了。
　　二人步出暗室，一支冰冷的枪口悄悄抵在了沙瀑黑的后脑勺上。
　　“移动。”杀手冷酷地命令道，雷文顿不敢转过身来，因为一把匕首已经轻轻探进了他的腰间。
　　“我记得你，你是那个机器人——维德。”
　　“别把我说得那么低端，我是有自主意识的仿生人。”维德将二人逼到酒馆的楼梯间里，这里没有人，倒在地上的酒鬼不算。“我要确认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方便我记录。”
　　“我是谁不重要，死之前我想了解一下你杀我们的理由是什么。”雷文顿开始拖延时间寻找机会。
　　“沙瀑黑知道，我为‘千纸鹤’做事。组织已经决定帮助政府歼灭‘沙漠蛇’成员了，你们是社会的毒瘤。”
　　“毒瘤？原来一直以代表人民自诩的我们是社会的毒瘤！”沙瀑黑苦笑一声：“哈，你们‘千纸鹤’什么时候成为了社会的白细胞了？以往残杀众多私人工坊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你们就成了政府的好帮手了？”
　　“只是利益所趋罢了，在这场由你们引起的战争中星球政府是必然胜利的一方，还不如帮助他们歼灭你们，把不必要的大战扼杀在摇篮里。这样组织的地位将得到空前提高。”
　　“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你和你的上司都是一个德行不是吗？”
　　“呈一时口舌只会让你自己死得更加痛苦。现在你，”维德对着雷文顿问：“表明你的身份。”
　　“我是‘沙漠蛇’初级工程师雷泽尔。”
　　“嗯——只是个小喽啰罢了，既然这样我留你们一命，我要你们回去转告你们的老大：在一周内向星球政府缴械投降，星球政府将宽容处理你们。”
　　这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下一层楼拐角的阴影里传了出来：“按他说的做，黑哥，看在我的份上。”
　　“千里光？你，怎么会为‘千纸鹤’做事？难道，难道.....原来你也姓‘千’是千纸鹤老板的儿子么？”
　　“嬉皮笑脸不能扭转你们的败局，黑哥，识时务吧。”
　　维德放下武器，二人得以回头看他。维德已经面目全非，一袭黑色长袍从头顶覆盖而下遮盖住了全身，浑身的战甲也不再是曾经喷吐着蒸汽的朋克风格，而是由闪着幽幽蓝光的有机液体关节连接的合成金属。他的腰间处悬挂着一柄概念武器，沙瀑黑暂时看不出那柄武器究竟是什么原理，总之十分酷炫就对了。
　　相反，千里光走的是人性化路线，外貌几乎没有改变，唯一能察觉到他是个仿生人的就是皮外伤裸露出的黑铁骨头。
　　“看来.....”沙瀑黑没有说出后半句：力量都在向“千纸鹤”集中啊。
　　“是是，我只是个打工的，我会把你们的话转交给我们老大的！”雷文顿佯装谄媚，以致于沙瀑黑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贪生怕死还是大智若愚。
　　伊甸。
　　时间的流逝感在这里并不真实，盔通铁觉得似乎已经过了一个月，仔细一想好像才过了一整天。他搬进了丁奇的家，第一次拥有了家和另一半，幸福冲昏了他的头脑。晕眩就是在伊甸生活的最好诠释，每一个吸食毒物的瘾君子都会来到伊甸，每一对新婚的恩爱夫妇也会来到伊甸，每一个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少年也来到过伊甸，但凡找到了超凡的幸福和愉悦的人都会来到伊甸。但那只是暂时的，他却在这里永久的生活了，将永远浸泡在超凡的幸福中。
　　早晨醒来，枕边的丁奇轻轻呼吸着，他翻身下床，从木柜中找到一瓶蜜酒啜了一口。他忽然想到丁奇的话：在伊甸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他在内心重复了一遍，他想做一个大胆的尝试。
　　他脱下上衣露出健硕的肩膀，肚皮高高挺起但结实无比。接着他脱下裤子，这下他赤身裸体了，随后打开了房门。第一个看到他的小孩并不惊讶，甚至想了想后也脱得一干二净。刚刚死了老婆的年轻人伤心地走出房门，他看见赤裸的盔通铁走过来拥抱了他。有几只蝴蝶停在他的肩膀上，莽夫的柔情被点亮了。
　　在这里他找到了最接近于自然的状态——在最原始的状态下置身于大自然中，全然放下内心的戒备与羞耻感，彻底融入于环境之中，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的每一个原子失真，使自己与周遭物质无异。这就是最理想的天人合一，当人和环境交叉存在并保持意识时人就是环境，人就能控制环境。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卡拉什”，他想起当初那种纯澈的感受：真正的海量会大道从简，高等的文明追求芥子弥须——将一堆复杂的积木推到也就是一堆相同的物块，将一尊石像砸碎就是一摊石渣，逼真的冰雕融化了就是一汪白水，森林遭遇火灾也全部化为灰烬.....再复杂的思维、想法、计划、隐瞒、情绪、心情都只是无数生物电子的奔流，号称自然之子的人类也只是一种聪明一点的动物，其物质组成与虫子完全相同。当放下这种生而为人的心理负担完全放下，人就是自然。
　　他举起手，蝴蝶群翩翩起飞，汇聚成一束漩涡盘旋而上，可见的空气徐徐旋转，最后凝聚在他的指间。他惊喜地看着自己似乎成为了神，其实心里也知道，这就是真正的伊甸人。
　　丁奇悄然出现在背后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说道：“这么快你就做到了，发现了伊甸人最深层次的秘密，恭喜你！”
　　“我爱你，丁奇。”盔通铁渴望与丁奇融为一体，也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
　　“你可以爱我，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因为这里是伊甸啊！”
　　丁奇拉着盔通铁的手来到一片由六座屋子围成的空地上，中央有一滩假设着铁锅的柴堆。木柴已经烧成了灰烬，二人相对而坐。
　　他开心地看着丁奇生火煮粥，渐渐盯着火堆出了神。火柴噼啪作响，渐渐占据视野，灰烬堆不断扩大，当觉得烫的时候他才惊醒。“小心，丁奇！”
　　他抬起头，跪着烧火做饭的不是丁奇，是圣徒。
　　丑陋，皮肤粘稠，五官拧巴的圣徒！！
　　盔通铁大喊出来，四周的房屋不知何时早已变得破败不堪，残垣断壁，烧焦的尸体断肢四处搁置，腐食虫如黑雾一般出没。附近有几个圣徒正在翻找比较新鲜的尸体，不远处一个巨大的球卡在两块巨石之间。
　　那是遗迹，殖民地时期留下来的飞船，与“卡拉什”惊人的相似，历史的滑稽感占据了盔通铁的心头，世界残酷的真相打垮了他。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村庄曾经存在，但是早已被圣徒幻化为了伊甸。他所看到的伊甸，就是圣徒的本质——野蛮人所崇拜的就是自然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