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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兰晨又倒在了计程车的后座上。
眼前的光线暗淡,侧过身去,只见窗外的风景如同点播电视机中快进的影像一般,正一停一滞地向着身后退去。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他又有些期盼似地将目光投向了前座,仿佛欲求着那里会出现某个身影。
然而空无一人,只零落着一盒老旧的CD。
是车里现在正在播的吗?
听着有些不合年代的歌曲,兰晨心想。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了一阵失落。
他又望向了车顶。
是灰色的呢。
嘴角不自觉地开始抽搐。
一瞬间,他忽然忘了自己接下来是要去哪。
“师傅,这是要开哪去的啊?”
透过车内的后视镜,他看到司机很明显地露出了个狐疑的表情。
“路线没错啊,不是你说的如月酒店吗?”
“这样啊。”
兰晨声音微弱地说道。
他缓缓起了身,用大拇指按了按太阳穴,明明没有酒醉,却还是感到了一阵刺痛,恍惚间,似乎想起了些许什么——
那颗亮眼的红宝石。
——原来如此。
酸苦开始在脸上蔓延。
晚饭时,他留意到了女人的手。
“师姐,你是要结婚了吗?”
说话的同时,身体也像是在下意识地颤抖。
无名指的位置,正带着枚明晃晃的红宝石戒指。
“是啊,下个月就是了。”
女人仍是吃吃地笑着。可能是察觉到兰晨的脸色有些不对劲,面带疑惑地问道:“诶,你还不知道吗?我不是让阿良把婚宴的请帖带给你吗?”
“没……哦,对,是我忘了。”
兰晨努力摆出一副恍然想起的模样。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别说是请帖,就连女人要结婚的这件事他也是今天才得知。
那个混蛋,怕我多想是吗?
喉结微微一阵起伏。
“那么兰晨你呢?”
“啊?”
“兰晨你有女朋友了吗?”
“这个……”
兰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是出于羞涩,只是感到头脑一阵没来由的恍惚。
就连咽下的口水都泛着苦涩。
“看这样子是有了吧。”
女人似乎是误解了兰晨的表情,颇有兴致地猜测道。
“长得怎么样,很漂亮吗?”
“不……”
兰晨不知道要怎么组织语言。
他感到自己的耳朵在嗡鸣,仿佛有某种尖锐的声音正刺激着鼓膜,他确乎是清醒着,但那阵晕眩却又让他疑心是在醉梦当中。
眼前的灯光闪烁,模糊——
然后,他的记忆便陷入了一片混沌。只记得随来的是女人闲聊的问题,与一声声再也熟悉不过的娇笑。
剩下的便是一片惨淡的空白了。
——声音在头脑中回荡,不断撞击。
他只能记得这么多了。
看着窗外的风景,兰晨露出了自嘲般地苦笑。
“年轻人怎么愁眉苦脸的,和女朋友分手了?”
司机忽然问道。
兰晨怔了怔。
“咦?不,我只是喝得太多了……”
他看到司机的脸色有些难以捉摸。是在怜悯我吗?兰晨苦涩地猜测着,于是下意识地说了谎话。
“我看你这样子,不是喝酒吧?”
见谎话立刻就被拆穿,兰晨尴尬地笑了笑。
“因为没有酒气吗?”
“因为眼神。”
司机神情严肃地说道,就像是在郑重其事地解释着什么事实一般,然而兰晨有些意外地发现,在他那张粗犷的脸上,同时还透露着些许细腻与悲伤,浑浊的双眸中,突兀地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兰晨沉默了。
“我当司机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看别人的眼神。”
语气本该略带得意,但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问题,兰晨只觉得他的话语中有种被轻描淡写的沉重。
“那我的眼神呢?”
兰晨苦笑地问道。
“它啊,”
司机沉吟了一会。
“它告诉我,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二)
漫天的星光。
兰晨轻轻地咳了一声。
下车的一刹那,他感到四周有一股伺机已久的寒意在向自己涌来,背后一阵发麻,霎时间联想到了午夜电视剧中经常会出现的一群鬼魂突然拥向主角的经典桥段,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身上的羽绒服又裹紧了一圈。
星光真是悠闲。
他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地感叹了一句。
依着手机的导航向前走,没过几分钟导航便提示已到目的地附近,抬头时,头顶上悬的四个大字正是“如月酒店”。
店牌的彩灯在无精打采地闪烁。
“兰晨老师!”
他看到一个学生打扮的少年从酒店中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面跑,一面向兰晨不停地招手。
那正是下午来请求心理咨询的学生。
看到了他,兰晨因冻寒而紧绷的脸开始有所松弛,脸上缓缓地挤出了一丝微笑。
“抱歉啊,这么晚了还让老师来这儿一趟,给您添麻烦了。”
“没什么,毕竟帮学生排忧解难是我的责任嘛。”
兰晨柔声说道。
事实上他自己也知道,教师守则上可没有哪一条明确地写着就算是下班时间,只要学生有要求教师就要倾尽全力去帮助他——哪怕是心理教师。
但愿事情能早点结束吧。
他由衷地想。于是看着少年,用一种还算得上是愉快的语气说道“那么,我们能进去说吗?”
“啊对,老师,请跟我来。”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怠慢,慌忙将兰晨请了进去。兰晨跟在了少年的身后,拐过一些狭暗的过道,最终来到了少年所住的那间客房。
客房的所有生活用品出人意料地被摆放得整齐有致,虽然说是宾馆,但客房的每一处角落都显得过分的干净,仿佛是被人特别用心地打扫过了一番。
被褥被换上了带有花纹的被套,摆在床边的棉鞋也明显不是宾馆免费提供的,若不是记得自己是从酒店的门口进来的,兰晨真会疑心这里是一处民房。
“收拾得蛮干净的啊。”
兰晨认真地评价道。
“是吗,我还怕有些脏。”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每次在家里打扫成这样母亲总是会说我。”
“令堂还真是苛刻啊。”
“所以如果老师不嫌弃,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不,我怎么会嫌弃,我自己家里和这里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猪圈一样。”
“这样啊。”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兰晨发现自己好像开了个失败的玩笑。
但他有些不明白,为何在自己说完这句话时,少年的脸上会不自觉地掠过一道悲伤。
“可乐还是矿泉水?”
“啊?”
“老师您要喝什么?”
少年从电视机旁的小型冰箱中取出了一排易拉罐可乐与两瓶矿泉水,想了想,对兰晨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不好意思啊老师,这里只有这两样,请您见谅。”
“啊不会的,那就矿泉水好了。”
“哦,您接好。”
矿泉水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工整的曲线,兰晨动作生疏地捧着手接住了瓶子。看着手中的矿泉水,稍一定神,不禁苦笑了下,“您”这种表达尊重的称呼配上抛的动作实在是有些不搭调。
“如果老师您介意的话我现在就下去买……”
“啊真的不用了。”
“那么水果呢?”
“不不不,不麻烦你了。”
面对少年唯恐招待不周的急切态度,兰晨感到有些不适,于是他连忙扯开了话题。
“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那一刹那,窗外路灯的光亮打在了少年的脸上。
少年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下。
他自然明白“开始”指的是心理咨询。
少年自称叫杨高宇,目前在上高一。因为与家人闹了矛盾所以前去寻求心理咨询,然而下午的时间并不宽裕,等到杨高宇基本讲完自身状况后已临近清校时间,本来兰晨是想说让他第二天再来,哪知在与师姐吃饭的时候,他忽然给兰晨传来简讯问他能不能晚上到他住的宾馆来进行剩下的内容,无奈于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兰晨只能选择同意。
按照少年下午的口述,他是一个工薪家庭的孩子,平日里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而且和父母的关系也不是很融洽。在他十岁以前,父母对他的管教都十分严厉,他所作出的每一个行动都必须是出自父母的旨意,且稍有一点出错他们就要对他大发雷霆。
但十岁之后,他的父亲似是已经没了耐心,开始对他不管不顾,即使发现他去后山与那帮地痞流氓瞎混也默不作声,而母亲则是一如既往,似是还变本加厉了许多,就像是父亲之前的那份严厉转移到了她身上一般,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稍有让她不满的,她就要借题发挥,引用一些让杨高宇反感的别人家小孩的例子来教育他。
从他的表述上看来,从他出生到现在,母亲几乎就没对他露出过笑容,而父亲哪怕是笑,也笑得让人感到可疑,就像是你在路上看到了一个你很讨厌的人,本能想避开,但你并不希望得罪他,于是你还是得耐着恶心挤出一副假笑来应付他。
母亲的吹毛求疵,父亲的漠不关心,这一度让杨高宇感到了深切的绝望。
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家中的环境,杨高宇只好从家里逃脱,随便找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宾馆住了下来。
第一次听到少年说这件事的时候,兰晨看到少年的眼珠上布满了血丝,合着逐渐低哑的声音,像是崩溃,像是痛苦。
兰晨缓缓叹了口气。
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当这个少年说到自己母亲的时候,声音在愈渐地激动,仿佛每一个字音都在宣泄着不满,而谈及父亲,他的眼神却又马上涣散,看上去似是空洞茫然,但隐约又能捕捉到些许疑惑与失望。
“我下午说的那些,老师还记得吗?”
“大致都有印象。”
“那么老师,我该怎么办?”
杨高宇的身形忽然贴了过来,呼吸变得局促。
“这个……”
兰晨摸了摸鼻子,露出缓和的微笑说道。
“这个你先别急,我还需要再确认一些事情。”
“哦,这样啊。”
语气中透露出了一种显而易见的沮丧。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对于你离家出走,难道令尊令堂没有尝试过找你吗?”
“父亲没有,母亲曾尝试过一阵子,不过后来放弃了。”
“放弃?”
“因为母亲至始至终都没办法联系到我。”
“她没去找学校吗,或是——报警?”
“她知道我是离家出走啊。”
“不,我的意思是,她既然想要找你回来,为什么不去借助更有作用的力量?正常来说的话,找不到孩子一般都会去寻求学校帮助吧?”
“可能只是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说是可能,但语气却出奇地肯定。
双眸中仿佛有一道刺眼的亮光闪了闪。
兰晨觉得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就像是马上便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又将话咽了回去。
“这样啊。”
“是的,母亲向来不喜欢让外人知道家中的事。”
“那么,家中还有其他长辈吗?”
“是个很必要的问题吗?”
杨高宇狐疑地问道。
“啊不,只是随口问问,如果不方便的话就当没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家里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大伯,之前祖父祖母也是和我们住在一起,不过前几年因为身体原因就回到乡下去了。”
杨高宇低着头陈述道。
“原来如此。”
兰晨点了点头。似是在思虑着什么,目光游移至了电视机旁的柜台。
“所以老师,我该怎么办?”
见兰晨没有再问话的意思,杨高宇立刻急切地问道。
“这就要看你了不是吗?”
兰晨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褶皱的裤腿。
“看我?”
“要怎么做不是由你决定吗?是回去与家人重归于好,还是继续呆在这边。虽然说我比较不建议后者,毕竟坐吃山空这种事令堂应该也是预料到了,即便她放弃寻找,你也有一天会因为没钱而不得已返回家中不是吗?”
“这点我当然是知道啊!”
杨高宇的脸微微有些胀红,似是由于激动,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一个响度。
“既然知道,那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就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才会寻求心理咨询啊!”
杨高宇猛地站起了身,怒视着身前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男人,低声吼道。
“所以这种与我无关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心理老师吗,难道你不应该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吗!还是说你认为只要听听学生的烦恼并应和几句就可以完事了?”
眼角似是还闪动着泪光。
兰晨没有说话。
他只是微笑着。
有无奈,有戏谑。
“说话啊!你就想这么不负责任的了事吗?”
“说话?我还能说什么?”
“告诉我该怎么做啊!”
“怎么做?这个,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知道了就不会来找心理老师了啊!”
“呼,也是。”
兰晨摇了摇头。
“所以你就这么渴望得到一个虚构的答案?”
“什么?”
杨高宇微微迟疑了片刻。
“对于虚构的问题作出的答案,不是虚构的答案是什么?”
“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啊,你并没对我说实情——关于你真实的家庭环境,对吧?”
他看到杨高宇的手在小幅度地颤抖着。
“或者说,你的名字也是如此。”
“这……”
杨高宇就像是整个人泄了气似的,眼睛呆呆地睁大着,适才的怒气霎时不见了踪影。
见此,兰晨的嘴角勾勒出了一道轻蔑的微笑。
“不过这都是我猜的。”
“啊?”
“首先先从你的经济状况。你说你家是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我想所能承担的费用必然不至太高,因此在我刚进门时便有了疑惑,明明宾馆的生活用品可以使用,为什么要再换一套?如果说是从家里带过来的那还说得过去,毕竟可能要在这儿长时间居住,但从光泽质感与气味看来,这些用品应该是新换的,试问一个想要长时间离家出走的工薪家庭的孩子,哪来这么大的开销?”
“所以你猜测我是个富家少爷?”
“有这种想法,但还是不能确定。”
兰晨轻松地笑道。
“毕竟有些人就是明明知道钱不够还硬要逞能,又或者是毫无经济观念。老实说,如果一开始我提出这个疑问,你是不是就要这么回答我?诸如并没有做长久离家打算或是一时兴起之类的。”
杨高宇低着头没有回答,但那副诧异的模样显然是默认了。
“不过仅此的话,我并不会对你的家庭环境产生怀疑。真正让我在意的是你的描述。”
“我不觉得我的描述有掺杂虚假的成分。”
“是的,描述自然是真实的,令堂与令尊对你的态度确然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毕竟如果连这都要隐瞒,就真的没有请求心理咨询的必要了。但是在你的描述中,却存在着许多疑点。”
“怎么会?”
“比如十岁。”
杨高宇的身体震了震。
“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是十岁?十岁明明是个极为平常的年龄,为什么令尊与令堂对你的态度会在这前后有如此大的不同?”
“这我怎么会知道?”
“不,你当然知道。”
杨高宇的手按在了大腿上,臂膀在颤抖。兰晨看着他,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十岁,十岁对你来说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对于另外一个人呢?在你的描述中一直被隐藏的另外一个人——令姊,是这样吧?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大你两岁,而在她十二岁那年,也就是从小学升向初中的时候,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折。因此,令尊与令堂对你的态度才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改变。”
“可……可是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了,是猜测。”
兰晨的双眸中浮现出些许让人难以轻易相信的诡秘。
“怎么可能?”
“当然是猜测。”
对于杨高宇的质疑,兰晨摊手表示无奈道。
“至于猜测的依据,只能说是教科书了。令堂对你的态度让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心理学教科书上的典型案例,但那种案例往往是在有一个比自己要优秀许多的兄姊的条件下才会出现的,因此从一开始我就忍不住想,你该不会有个姐姐吧?”
“这只是猜想吧,根本算不上是有力的证据。”
“其实有这猜想就足够了,而且你身上的疑点还有很多。”
“啊?”
“就像是你对你性格的阐述。你说你是个不擅长与人交往的人,我想你这么说可能是想很好地诠释出一个常年受到父母严厉管教的孩子的形象。你或许认为,这样做的话就算不提到令姊也对心理咨询没有影响。不过你漏了一点。”
“什么?”
“你给我水时的动作。”
杨高宇怔了怔。
“那不过是一个下意识的抛水动作,但从动作心理学却不难分析出——你是个喜欢运动的男生,性格比较爽快,喜欢与人交际,无论是朋友力还是男友力都不算太差。因此,我就对你的描述产生了怀疑,再加上种种细节,致使我最后认定我一开始的猜想。”
“这……”
面对这毫无逻辑但难以反驳的发言,杨高宇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是个心理教师嘛。”
兰晨耸了耸肩。
“剩下的疑点还有很多,应该不需要我一一列举了吧。”
杨高宇颓丧地坐了下去,埋着头,默不作声。
沉默的意思往往是认同。
兰晨笑了笑,也缓缓地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不过我觉得,如此看来,你的问题的根本究竟出在哪,已经很明显了。我想,这个你一开始就认识到了,为什么要选择逃避呢?”
“因为,因为……”
杨高宇浑身发抖着,噙着泪说道。
“因为我姐,她,她无论做什么都能得到爸妈的认同!我不想提到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样!”
声音像是在嘶吼,但语气中却带着深深的恐惧。
“如果这仅仅是爸妈的偏心也就算了,但,但我明白,无论是哪个方面,我都永远比不上她!学习也好,体育也好,从一出生她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哪怕我再怎么拼尽全力也无法靠近她一步!呼,也是,她是家业的继承者,优秀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可是我不明白啊!为什么我已经很努力了也依旧要遭受旁人冷漠的目光!为什么只要我比不上姐姐就是我的怠惰!母亲也好,其他长辈也罢,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
杨高宇咆哮着,目光中,是痛苦,是绝望。把他比喻成一头中伤的野兽并不恰当,因为从没有一只野兽会像此刻的他这样惶恐、渴求庇护。
兰晨看着他,嘴角的微笑在慢慢地消失。
“后来——你猜的没错,到了姐姐十二岁那年,她去参加毕业考试,本该在考试中大获全胜的她却因旁人的诬陷,最后以有作弊嫌疑的名义取消了她的考试资格,她就此失去了进入大家所期盼的名校的机会,去了一个还算可以的私立校。从那以后,不知为何,爸妈的态度简直是截然不同,父亲就像是完全对我丧失了希望似的,无论我的行为再怎么可恶也装作视而不见,而母亲,她,她变得更加恐怖,仿佛要将对这件事的不满发泄在我身上一般,只要我有哪一个举动和姐姐不同她就要大发脾气,和她的口角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于是在初中我选择了住校。但是中考之后,成绩不是特别理想的我没有考上好的高中,因此被安排到了姐姐就读的那所私立高中,我不想被旁人说三道四,所以不愿和姐姐一样选择住校,就又回到了家里去住。其实一开始回家我和母亲的相处还算融洽,每次有矛盾她都会听我的解释,但时间一长,就又变回了原样。只要我稍有让她不顺心的举动她就不问对错直接大发雷霆,有几次甚至将我珍藏的东西直接扔出家门。最后,我实在是没办法,在朋友的建议下决定离家出走。”
“这么说你其实还是想和令尊令堂和好的是吗?”
“所以我才会来请教您啊。”
兰晨发现他又很微妙地将那个“您”字加了回来。
“但是你又不知道回家之后该如何面对他们,所以才会烦恼对吧?”
“是……”
“那你这种事一开始就直说不好吗?”
“我……”
果然还是在逃避啊。
兰晨摇了摇头。
逃避的不仅仅是那个名字,更有一段旁人难以体会的阴影。
“但事实上,你一切都想错了。”
“啊?”
“关于令尊令堂对你的态度,我想你肯定是误会了。”
“怎么会?”
杨高宇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关于令尊的冷漠与令堂的苟刻,我想还有个解释会比你所构思的更为合理。”
“先停一下老师,什么叫做我所构思的?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且发生的啊。”
“我当然知道。”
兰晨语气沉重地说道。
“但是你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你的观测,而并非是令尊令堂所观测到的。”
“观测?”
杨高宇手托着下巴,对从兰晨口中吐出来的不明觉厉的词感到疑惑。
“听说过‘薛定谔的猫’吗?”
“物理课上说的那个?”
“不错。从薛定谔的猫这个理论体系中我们可以看到,只要我们没观测到猫的状态,那么它就一直处于死与活的叠加态,直到我们真正打开箱子,才能得出猫是死是活,那么换言之,我们眼中的所有一切,其实都是我们所观测到的东西。他们在我们眼中所呈现出的属性也都是我们自己主观世界认定的。”
兰晨缓缓道。
“也就是说,别人所观测到的世界,不一定就是你所观测到的世界。”
“老师,我不明白!”
“这么说吧,拿你的情况举例子。在你看来,令尊在那件事情之后对你失去了希望,不愿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才对你不管不顾,而令堂则是受到了刺激,更加喜欢拿你和令姊进行对比,认为你是烂泥扶不上墙——我说的没错吧?”
“这不是事实吗?”
“在你看来是事实,在他们看来却未必。”
兰晨拧开矿泉水瓶盖,小饮了一口。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杨高宇的瞳孔猛地缩放,他的目光紧盯着兰晨,颤颤巍巍地问道。兰晨看到他很有意思地做出了个似是要准备站起的动作。
“你以为我要说的是‘在他们看来这是为了你好’?”
杨高宇怔了怔,似是有些诧异,动作稍微松弛了些许,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承认,确实是这样。”
“碰”地一声,杨高宇一拍茶几又忽然站起。这一次,兰晨只是静静地坐着,仰视着那个对他怒目园睁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又是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此刻,他诚然像是一头中伤的野兽,也不顾影响到隔壁房住客的休息,大声吼道。
“为我好?为我好!怎么你们大人都是这种话!”
他暴躁地跺着脚,双拳紧紧地攒成了一团。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兰晨显得异常地冷静。
“你先听我说完……”
“听你说完?我本以为你比他们年轻,会和他们不一样,所以一切都坦白了!你呢?你怎么也和那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们一样,无论什么事都像用一句为了你好来敷衍了事?!”
兰晨不说话了。
窗边的风吹过耳旁,他感到了一种凉丝丝的感觉。
心绪陈杂。
少年很激动,也很痛苦。
他当然理解,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再说话的原因。
他靠在了竹编椅的后背上,想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的放松——当然他知道自己一点也不轻松。他的目光仍停留在少年的脸上,他不说话,眼神在说话,看着少年的脸,双眸里有某样东西在闪动。
许久,兰晨才缓缓开口。
“你认为你是个不被理解的孩子,但在令尊令堂的眼里,他们也是如此。”
“你开什么玩笑?”
兰晨没有管杨高宇,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令尊眼里,十岁之前你是个可怜的孩子,整天禁锢在父母的威严下,当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开始反思自己——之前自己的教育方式是否出错了。从令姊的经历不难察觉,令姊被人诬陷作弊,却没有一个人出来作证,这点足以说明令姊的人际关系十分糟糕。而造成这个问题的,令尊也明白,正是你们家的这种过分严格的傀儡式教育。”
兰晨面向着他,但目光却像是在看着远方。见杨高宇的冲动稍有缓和,便提高了声音。
“他或许感到后悔,感到愧疚,这点我无从得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那以后,他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不过他知道。过去的教育对令姊的影响已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于是他把目光转移到了你身上,他想让你真正地自我成长,而不是像令姊一般,为了继承家业,活在了父母的掌控之下”
“这……”
“相较于你的看法,我的想法会不会更合理一些呢?”
“你,你根本就不了解父亲!他不会是这样的人的。”
“难道你觉得你就了解了吗?”
兰晨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作为郁氏集团的领导者,不苟言笑与素有威信成了他的必需品,无论在集团还是在家中,他都要坚持着这份原则,这就是你所观测到的、你所认识的父亲,对吧?”
“郁氏集团?慢着,你是怎么……”
“然而你并没意识到在那如山般刚毅冰冷的背后,是似水般的柔情。男人一向是不擅长表达情感的生物,尤其是作为父亲,他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健康成长,但所表现出来,却是一副不招人喜欢的冷漠。”
兰晨顿了顿,目光中透射出了某种锐利的锋芒。
“我想你应该会明白吧,郁高阳?”
话语落下的那一瞬间,少年顿失力气似地跌坐在了床沿。
“直到最后一刻,你还是不想承认自己的真名啊。把真名倒过来念,真是个聪明的想法。”
“原来你全都知道……”
郁高阳如同被揭穿把戏的小孩一般,带着不甘与惊讶说道。
“所以令姊,就是郁雪吹对吧?”
兰晨轻声说道。
郁高阳怔怔地看着他,僵直地点了点头。
听到那个名字时,他的脸上本能地显露出了恐惧。
“您说的或许没错。”
郁高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么您又要如何解释母亲的态度呢?”
“令堂吗?说出来也许会让你不悦,她的行为,其实正是你所反感的‘为了你好’,只不过是因为看到了令姊出了那种事后不想让你再有意外,因此才变得更加急躁。”
“原来如此……”
郁高阳的声音听上去极为消沉。
“不能接受吗?”
“这一切都还只是老师您的假设,对吧?”
显然,郁高阳很难将长期以来十分熟悉的那两个人设转换过来。
“你想要证据吗?”
“是的,但我想这种东西……”
“证据确实没有,不过有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啊?”
“你还记得小学四年级的那次运动会吗?”
“这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早在那时,我便见过你了。”
“这……我完全没印象。”
“当然,那时候我们都互不认识。不过那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在盛夏的午后,看着球场上的少年在挥洒着热血。”
“您想说的是?”
“那时候,令尊就坐在看台上。虽然很隐蔽,但大名鼎鼎的郁氏集团老总我还是认了出来。”
“父亲他……他去看我比赛了?”
“是啊。”
兰晨就像在追忆某件事情似的,愉快地说道。
“当广播念到由你领导的篮球队伍赢得胜利的时候,我看到你父亲的脸上透露出了一种难以掩抑的喜悦。”
“怎……怎么会……”
“可能是从那时起,他忽然明白,在你的生命中,还有更可贵的东西等待你去追逐。我听别人说过,令尊中学时也是校篮球队的一员。多半是看到你,想到了曾经的自己,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想起了那段无拘无束的疯狂岁月。”
“这,这……”
郁高阳喃喃着。
他的头始终低着。
兰晨抬头望向了窗外。
路边的灯光,又一次地打在了少年的脸上。
(三)
“其实你连小阳的小学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吧?”
郁雪吹无力地吐槽道。
“真是漏洞百出的证据。”
“可是他信了啊。”
兰晨笑了笑,看上去却不是很愉快。他的眼神更像是在眺望远方。
“事实上,令尊是否有去参加这件事我也并不清楚,但至少在他的世界里,令尊确然是去过。”
“你这不算忽悠?”
“我只是虚构了一个世界。”
“真是厚脸皮的说法。”
郁雪吹冷冷地说道。
“但这也是他所期盼的世界啊。”
兰晨耸了耸肩。
绿灯亮起,他示意郁雪吹跟上自己。
深夜的风打在脸上,忽然就没那么刺痛了。
“他选择了一个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世界,换句话说,我只是顺着他的话虚构证据,而他现在眼前的这个世界,却完全是由他自己构造出来的。”
“说的也是。”
郁雪吹忽然停下了脚步。
“嗯?”
“谢谢。”
“怎么了?”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小阳他。”
兰晨沉默了。
月光倾瀑下来,将郁雪吹窈窕有致的轮廓映射得分明。
她仍是面无表情地说道,但眼神中多了一份奇异的色彩。
“过去,我总是很羡慕可以凭着自己意愿做任何事的他,通过这件事我才知道,原来一直自由的他内心中也有这么多不满。”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值得羡慕的东西。”。
兰晨叹了口气,脸色变得迷离。
“毕竟我们都只是活在了,虚构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