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斗

　　夜色低垂，犹如浓稠的墨汁垂散在天野之际，偌大的北海皇城云中府沉浸在无边黑暗之中，在白天，在阳光下，这些流光溢彩，富丽堂皇得近乎炫目的宫闱高墙、碧瓦飞甍、亭台楼阁以及一眼望之不尽、鳞次栉比的居所商铺此时仿佛笼罩在一层黑纱之中，冷冷然，森森然，平添了几分神秘和诡异。白天里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巷陌此时由于空无一人而显得凄清孤寂，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一声不响，双眼直直盯着你，阴沉沉的，有些骇人，似乎在它某些个阴影重重的角落里会悄无声息地钻出一只吃人的怪物，一路尾随着你，悄悄吃掉你，再悄悄爬回去。
　　宵禁时间已到，此时街上商铺酒肆勾栏妓坊等一应场所具已关闭，行人早已陆陆续续回家睡觉，街面上只剩下零零散散出现的巡逻人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虽然是个苦差事，在全城老百姓进入梦乡见周公的时候出来当差，但也还算轻松，因为基本没人会犯宵禁——因为北海的律法高明。
　　北海国的法律条文制定得颇为有趣，素来以变得快而著称。老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夜犯宵禁者罚银钱十贯，五年后涨到了二十贯，等老皇帝驾崩时竟然涨到了丧心病狂的五十贯！虽然老皇帝在世的时候北海国老百姓生活比较富足稳定，但这罚款的增速还是十分惊人的，颇有点让老百姓承受不起。
　　在当时，一个中等收入的家庭全年的开销也不过三十贯左右，晚上出来溜达一圈，可就直接罚款五十贯！万一有梦游的呢？还让不让人做梦了？法令刚开始执行的时候，民怨沸腾，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然而民风终究可以更改，随着老百姓遵规守纪的意识不断强化，严格的律法所带来的好处也很明显，违法成本提高了，犯罪案件自然急剧下降，不光违法乱纪的事情少了，就连邻里之间斗嘴、小朋友之间打架、外出经商的丈夫搞外遇、留守家中寂寞女子偷汉子等有伤社会风化之时也明显减少了许多。
　　老百姓的拥戴之声又响了起来。
　　时任刑部尚书的李玄同对自己的新政策能取得如此显著的成效感到非常满意，他也由此悟出了一个道理，老百姓就像弹簧，你弱他们就强。因此，当他成为宰相的第一天，为了防止满朝文武和北海百姓有什么异动，从而造成不利于他实行统治的局面，便又把刑罚措施升了升级。还是用宵禁来举例，现在若有胆敢夜犯宵禁的，不光要罚银五十贯，还要到城郊采石场做苦役十五天！
　　如此重的刑罚，如此高的犯错成本，自然没人敢跳出来硬碰硬。但依旧有人例外——身有武功之人，尤其是像公生夷这样的武功高强之士。
　　公胡二人站在李天风私宅的会客厅正中相向而立。
　　胡海若口若悬河，边说还边肆无忌惮地伸出手指对公生夷指指点点，好像气急败坏的老父亲在教训顽皮的儿子。公生夷则是定定地看着他，一句也不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在面对空气。
　　胡海若像是发了酒疯，指着公生夷问道：“公大人，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公生夷终于说话了，冷冷地道：“大谬不然！公某行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何惧人心人言？”
　　胡海若摇头道：“哈，你又错了，错大了。”
　　公生夷道：“错在何处？”
　　胡海若乜斜着他，喷出一口酒气，说道：“还不明白吗？你坦坦荡荡，有的是人阴私卑鄙，你问心无愧，有的是人问心有愧，不光有愧，还有鬼呢！”胡海若扪心自问，自己做官的时候确实圆滑了些，从不喜与人起争执，也更加不会当众让人下不来台，难堪丢面子，但为人处世原则性还是很强的，若说算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倒也还说得过去，结果呢，不也照样被人追得像狗一样？
　　他有些愤愤，又说道：“你以为人人都有你的好名声？人人都稀罕这好名声？狗屁！在你眼里这比什么都重要，那是你昆仑羽士爱惜羽毛，不肯和他们这些渣滓搅在一起。你再想想，满地的渣滓，只有你一个是宝石，那时间久了那宝石会怎样？要么变成渣滓，要么被渣滓淹没，你还想怎么样？还想继续做宝石发光发亮，照耀世人吗？别做梦了。”昆仑门人素来被别派弟子称作“羽士”，不止因为昆仑弟子素来喜欢穿浅色衣衫，更加因为性子冷淡给人以一种疏离感的缘故。
　　公生夷听他讲了半晌，忽然打断他说道：“胡兄所言，或许在理，然则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
　　胡海若笑道：“原来你早知是我。”
　　见公生夷没有回答，继续迈步走向大门，胡海若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老……嗯，夷兄？”他喝多了，没有再往下考虑这个念头到底合不合理，具不具有可执行性，就开口叫住了公生夷。
　　听胡海若以如此亲昵的称呼叫自己，公生夷明显停顿了一下：“还有何事？”
　　实际上刚刚胡海若口不择言，险些叫他“老公”，老字出口才意识到不对，硬生生地改了口，这才没有引起误会。
　　胡海若笑吟吟看着他，说道：“既然来了就慢些再走，陪我玩玩！”
　　公生夷睁大了双眼，俊美的脸庞显得有些茫然。
　　胡海若揉了揉喝醉了之后有些发麻的脸，道：“打一架！”
　　他架字刚出口，身体已如离弦之箭飞速向公生夷射到，右拳、左掌、右腿接连击出，一气呵成，风声飒然，招沉力猛又快极准极，实在是第一流的功法，第一流的手段。
　　他满以为自己一出手公生夷定然手忙脚乱，至少会出手抵挡，毕竟这几招实在太快，他用上了玄黄锻体功，又使出了在军中斩将杀敌常用的厉害招数，向来是极少有人能在他如此狂风骤雨般的三连击之下走得脱的。
　　谁知令胡海若骇异的一幕再次出现了，只见淡蓝色的身影一闪，他三招全部击在了空处。他定睛一看，公生夷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身子竟然凌空跃起。胡海若这三招简直有了偷袭的嫌疑，着实打了公生夷一个措手不及，谁知在他身子还没有完全转过来的情况之下，竟然轻飘飘一个纵跃就躲了过去。
　　胡海若又惊又喜，兴奋之情就像决堤的江水一样在心中泛滥了起来，如此年纪，如此修为，实在是难能可贵，更加令胡海若惊喜的是，公生夷所修功夫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路子。
　　眼见一击不中，胡海若身法更加迅猛了，拳击掌劈，足下连环，招招式式更快更准。他的拳脚功夫学自军中老卒，没有固定的师父传授，也不曾习过套路，此为寻常武人所不取。常人练武，必然在师父指点之下苦习拳脚套路，待练得熟稔之后再来与师父动手喂招拆招，待练得精熟之后再来修习下一个拳脚套路，如此反复，十套八套功法招式全部融会贯通之后方才有资格出山。然而胡海若的招式与此截然相反，上阵杀敌是如何用法他就如何学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战场上留存下来的精华，没有潇洒飘逸的虚招，反而每一拳每一脚都务求实用，务求高效，有些招式看似一鳞半爪，互相之间不成体系，难以圆融，然而在胡海若手下，看不不相连的招式，看似不可思议的位置，他均能一一挥洒，信手使出，绝无冗余累赘之处。
　　这边胡海若攻得如狂风骤雨，那边公生夷却闪得似闲庭信步。胡海若所修炼的玄黄锻体功乃梁统的绝技，易筋锻骨，使修炼者的力量、耐力、柔韧、协调大幅提升，从根本上改变武者的体质，进而平平无奇的一招才能展现出极大的威力。就好像同样一柄木剑，同样一个招式，在十岁小童和大力士手中发挥出的破坏力决然不同。
　　然而公生夷身法飘飘忽忽不似真人，有时疏无征兆地腾空而起，轻飘飘的像一朵游云，有时又身子伏低状似贴地滑行，有时在胡海若拳脚空隙之间欺进，骤然反击，连施拳掌逼得胡海若不得不闪躲自救。二人转瞬之间拆了三十余招，皆是以快打快，招出即走，见到对方有拆解的架势立即变招，开始了下一轮的进攻，是以二人虽然打得激烈，却并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
　　胡海若曾听超武候梁统谈论天下武功，尤对昆仑派甚为看重嘉许，言道昆仑一脉，轻功剑法已尽武学之樊笼，别派高手在武功之上或可击败昆仑高手，然在轻功剑术两道之上恐难以胜出。胡海若在宁国时，为防别人识出他的武功家数，一直装作粗通武功，随着职位越来越高，也基本不需要亲自出马上阵杀敌，是以一直难有对手让他好好过一过瘾，今日得遇公生夷此等昆仑高手，内中喜不自胜，待双方堪堪打满五十招，胡海若身子一躬，用出个柔软之极的铁板桥功夫，同时腿下发力，整个身子平平向后飞速退去。。
　　公生夷见他功夫了得，出手果决，几十招内自己竟然占不到丝毫上风，也收起傲然相，重新审视起自己眼前这个还带着醉意的顽皮青年。
　　胡海若打得兴发，一把除掉外面长衫，只露出中衣，几步奔去，拿下墙上挂着用作装设的两柄亮银短戟，道：“夷兄，小弟领教领教你的昆仑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