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5

　　丁加再一次来到师范大学人工湖，坐在人工湖旁边凉亭的柱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泛着涟漪的湖面。充气艇交流日的氛围布置已经完全消失，人工湖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环卫工人正摇曳着那艘木船打捞漂在湖面上的遗留物，有断掉的彩带、有揉成一团的塑料带、有随着风转圈的饮料瓶、还有冒出一丝丝草尖的水草。每当环卫工人用长长的网兜轻轻滑过湖面，遗留物便顺利地进入网兜里，到它该去的地方—小型垃圾桶。一兜又一兜，虽然看似轻松，但倘若没有过硬的打捞技术也是徒然。由东到西，再由西到东，环卫工人一趟又一趟地摇曳着那艘木船，留下干净的湖面与一圈一圈向湖边上漾去的涟漪。
　　微风由南向北吹着，天气中渐渐地充满热的味道。虽然还没有入夏，但曝晒在太阳底下，汗水还是会像赴约似的，急不可待地钻出皮肤，黏贴在衣服上。树上的鸟儿时不时拍打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正在享受着阳光与微风。已经有知了爬上树梢，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尖鸣—今年会很热、今年会很热！
　　此时是上午九点半，学生们大多在教室里听课，虽然有些是在教室里玩手机、打瞌睡，没有任何认真听课的想法，但他们也不得不将身体禁锢在课堂上，逃课的终归是极少一部分。
　　自从充气艇交流日之后，这已经是丁加第四次来到人工湖。信心满满、势在必得的闫中奇倒下了，目前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虽然他不能再主导案件的调查，但可以肯定的是，闫中奇肯定一直在扪心自问：为什么会找不到任何证据来推进下一步的调查？难道说真的是反向推演不可信吗？虽然丁加在闫中奇的床前反复地说着“你的推演没有问题，凶手一定走的是人工湖路线！”但闫中奇仍然是一副怀疑、自怨的神情。丁加确实说过，很有可能在交流日上什么也查不到，但那真的就是纯粹的直觉而已，没有什么依据。两艘充气艇的想法也是一闪而过，只是一种可能性，没有任何佐证，不足为凭。而且如果真的是有两艘充气艇，就会更加难以追查。
　　交流日结束后，闫中奇带着所有的资料回到了新区公安局，信心十足地展开对比工作。第二天上午，其他同事从主办方那里拿来了所有的参赛选手的资料，与此同时技术科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经过鉴定，闫中奇所有的充气艇取样与吴紫靖身上留存的杂质不属于同一物质，间接表明吴紫靖也许没有接触过充气艇，代表着凶手并不是通过充气艇对吴紫靖尸体进行的运送。不仅仅是闫中奇，包括技术科在内，整个公安局都不敢相信这个鉴定结果，他们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前几天能够将杂质判断为充气艇杂质，为什么现在反而推翻。经过研究，技术科的准确答复为，那天的鉴定结论为疑似充气艇杂质，并没有完全确定，关键点是充气艇制造厂家的认可。诚然，技术科的鉴定结论上确实是这么表明，他们主要还是听信了制造厂家的认可。闫中奇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驱车前往制造厂家询问原因，得到的答复为：他们在鉴定过程中不下心污染了留样，只是想当然得出的结论，依据是公安局技术科的鉴定结论。这就很清楚了，不管是技术科还是制造厂家，两边并没有得出有十足把握的结论，闫中奇一方面是被厂家欺骗，一方面是对于自己的推演过于自信。虽然仍有其他的证据支持充气艇运送的方式，比如说小路上遗留的水珠，其他同学见过工具房周围类似充气艇的物质，但这些只能算是一种参考，并不能作为证据留存。问题的关键是在吴紫靖衣服的采集留样中没有发现任何与充气艇有关的证据。因此，闫中奇倒下了，整个公安局陷入一种失望无力的状态，似乎已经失去了工作的动力。所有的充气艇交流日资料也被扔在一旁，任凭人来人往，却不受任何关注。
　　案件调查需要重新开始。这是丁加自从从事刑警事业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本来公安局在尸体运送方式上算是找到了突破，也得到了市公安局的表扬，但是现在一切重新归于零。董文副局长在案件陷入困境之后第一时间向市公安局做出检讨，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批评，但也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唯一令丁加安心的就是他们目前已经完全没有了插手的想法，也许他们也对这个案件感到害怕。只要新区公安局不上报案件，他们就不接手；即便上报，也得想办法打回，很有可能，这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局里决定，目前由丁加完全接手这个案子，所有的刑警力量随时调配，其他部门随时提供帮助，一定要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虽然局里这么决定，所有人员也从心里支持这个决定，但其他人员难以打起精神，调查起来似乎就是在应付差事，一天下来根本就没有多少收获，也许他们是从内心觉得这个案子无法侦破，倒不如直接宣布为悬案比较稳妥。确实，丁加在心里对案件进行了重新的审查，证据十分匮乏、线索特别缺少这个实际不能忽视，这些才是整个案件最为困难的部分。
　　人工湖确实是一个景色美丽的地方，但学生们来这里的人比较少，交流日那天除外。也许出事之前的人还比较多，但现在确实几乎没有什么学生，即便是课间、即便是放学后，这里始终是静悄悄的，就连垃圾都少了很多。丁加已经静下了心，他不再思考关于两种方式的优劣，可能是理解了两种方式的真正含义，也有可能是根本就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现实中的急迫不容他有半些迟疑。
　　方宇已经放回大学城派出所，其他的抽调人员也已经回到了本来的工作单位。在这个时候，新区公安局不想让其他人员影响心情，特别是一些关于能力的质疑。第一次，丁加感觉自己在孤军奋战。
　　一包烟已经抽完了，丁加没有发现半点可疑，他看看手机，已经三个小时了。他从早上8点半开始就一直坐在柱子上，现在已经接近12点了。丁加站起身，活动着近乎僵硬的躯体，长叹一声，扭身向大学城派出所方向走去，他需要找一个理一理思路，不需要提什么意见，哪怕只是单纯地坐在旁边就好。
　　太快了，太急了，肯定有失误。丁加边开车边进行总结，他再一次在脑中回顾了自从发现吴紫靖尸体之时到现在的整个过程。没有进行过总结、也没有进行过梳理，只是纯粹按照以往的思路和行事风格进行调查，肯定是这个原因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没有重点、没有梳理矛盾、没有谋划工作安排，只是单纯地凭借两种思路进行两组分工，既分散了力量，又忽略了证据，甚至在各自为战，肯定是这个原因导致了被动，导致了对于案件缺乏整体的把握。
　　“丁队？”拎着两个空餐盒从派出所出来的程丹看见了刚刚在派出所门口停好车的丁加。
　　“你好！”丁加笑着冲程丹点点头，便径直向派出所里面走去，他似乎已经忘记面前这个女警察是谁，但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在一时之间难以回忆出来。没走几步，丁加扭头看着程丹远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丁队，你在想什么呢？”扔完空餐盒的程丹返回派出所，看见站在台阶上的丁加。
　　“没想什么，就是感觉有些熟悉，但想不出来！”丁加低声说。
　　“什么感觉有些熟悉啊？”程丹听着丁加莫名其妙的话，有些想要发笑。
　　“没什么！方宇在吗？”
　　“在！他就在办公室，刚刚吃完午饭，走吧，一起上去！”程丹从丁加身边绕过，径直爬上二楼。
　　“方哥，丁队来了！”程丹小声提醒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的方宇说，自然地坐在方宇身边一个空椅子上。
　　看来女警察刚刚扔掉的两个空餐盒是两人一起吃的，丁加心想。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丁加笑着说。
　　“你来了！”方宇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扭头吩咐程丹，“程丹，去给丁副大队长倒杯水。”
　　对，这个女警察叫程丹，签领吴紫靖物品时是她拿过来的物品清单。但貌似又不是这样，丁加脑中的熟悉应该不是上一次见面的情景，而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到底是哪里呢？丁加实在是难以回想，最近烦心事情太多了。
　　“副大队长！丁队升职了吗？”程丹惊讶地问。
　　“上周的事情吧！你没有听说吗？”
　　程丹摇摇头，转而看向丁加说：“恭喜你，丁副大队长！”
　　“不要拿我取乐，就跟以前一样，叫我丁加，或者丁队也行，这样多自在！”
　　“那就是我不懂规矩了！”程丹笑嘻嘻地走出办公室，“我去隔壁拿点好茶，方哥的茶都是茶沫，不好喝！”
　　哈哈哈！
　　“今天你怎么有时间来我们这个小庙？”方宇眯着眼睛看着丁加，指指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丁加长叹一声，“别提了！毫无头绪，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种失望无力的氛围之中，毫无工作动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不是常有的事情吗？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方宇用指尖挠挠鼻尖说，“只不过我们的更新跟不上社会的节奏，所以在某些事情上往往会感受到一种无力感，甚至是一种无助感！”
　　“是啊！”丁加抽出一支小苏点燃，将烟盒仍在方宇的桌子上。看样子，他今天下午是不准备离开大学城派出所了。丁加有一个习惯，他的烟一般都会随身携带，除非是他要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他才会把烟放到桌子上或者随手可拿的地方。“你在忙吗？会不会打扰你？”其实不管方宇是不是在忙，只要丁加决定不离开，他都会像现在一样一直坐着，一动也不动，他喜欢这种状态。
　　方宇关闭了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文档，笑着说：“不忙！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程丹再次回到办公室，将一杯沏好的绿茶放到丁加面前的桌子上，笑着说：“你们聊，我去隔壁办公室，有事记得叫我！”说罢，程丹离开了办公室，将门轻轻地掩上。临走时，她指着自己的腕表，对着方宇说：“记得哦，五点半！”
　　“怎么？你们两个已经……”丁加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丁加听方宇说过，所里有一个女警察对他有意思，但他一直惆怅，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看现在的样子，方宇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说说吧，是什么问题？”方宇并没有理会丁加的问题，也许在方宇的心里，案件才是最重要的，他知道丁加过来肯定是为了案件。
　　说实话，方宇对于交流日的调查结果有些吃惊。本来他像其他人一样非常相信闫中奇的推理判断，甚至认为凶手真得是靠充气艇运送吴紫靖尸体，毕竟一系列的证据都能够完美解释，可偏偏技术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制造厂还是推波助澜的有力助手。物质不吻合直接推翻了前期所有的断定，调查只能陷入暂停的状态。他也曾想过，如果不是人工湖路线，那还有其他路线吗？大学城的监控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容器去过竹林附近，也没有发现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员或者说面容不清晰的人员。
　　“想不通！想不通所有的事情！”丁加沮丧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本来以为能够有所进展，但没有想到的是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甚至还不如原点。”
　　“别灰心，总有解决的办法。有问题有矛盾都是正常现象，关键在于你想怎么办，你想要怎么处理。”
　　“说的轻松！”丁加长叹一声，“目前毫无头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放一放！站起来看它，不能老趴着，你要比它高，才能看得全！”
　　“我明白！但问题是怎么站起来？”
　　“那只能靠你了！”
　　“什么？”丁加不满意方宇地这个回答，“你不打算帮我？”
　　“我……”
　　“好吧，我懂了，看来你也想置身事外！”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站起来，我也在挣扎过程之中，我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方宇躺在椅子的靠背上，眼睛中露出丁加从未见过的无助的光，“我们被骗了！完完全全地被凶手耍了！可我们竟然没有解决办法！”
　　是啊！两人的叹息充满了本来就不算宽阔的办公室。
　　“作案方法、作案手段、运送方式，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吴紫靖死于过量安眠药，尸体出现在师范大学工具房和一张不知道是不是恶作剧的纸条！”丁加简单地叙述着案件的发现过程、调查经过以及目前所掌握的证据，“其他信息一无所知，难以判断对错，到底哪个有用？哪个没用？我又该如何选择？
　　“本想着，闫中奇走一条路，我走一条路，然后我们两个碰头见面，完美地解决这个看似没有证据实则简单的案件。谁能想到？我的路走不通，他的路走不通，而且他的路不仅走不通，自己还病倒了，真是一个玩笑啊！
　　“说想到了凶手的动机吧，可那又算是什么动机？没有任何证据的支撑！说找到了可能的遗留物吧，可两次技术鉴定的结果竟然完全相反，这到底是在干什么，简直成了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了！”
　　本来同样沉浸在难过地氛围中的方宇，被丁加这一连串的牢骚话逗笑了。他端起绿茶，递给丁加，强忍着笑意说：“先不急着发牢骚，把茶喝了，要不该凉了，第一泡茶才有味道！”
　　丁加苦笑着看着方宇，将稍微有些变凉的绿茶一饮而尽，起身走到饮水机处重新接满。他脑中刚刚闪过一个念头，是方宇的话引起的。他的眼中重新泛起闪光，“你刚刚说第一泡茶才有味道？”
　　“对！第一泡茶才有味道。不信你再尝尝，肯定没有刚才那一杯好喝。”
　　丁加刚刚把纸杯放到嘴边，猛然意识到他闪过的念头不是茶。他一把将纸杯放在桌子上，严肃地对着方宇说：“我是说你刚才说过第一泡茶才有味道！”
　　“是啊，是我说的，所以我才让你再尝尝！”方宇茫然地看着丁加，他能感觉到丁加此时的状态不像刚才，却不明白其中缘由。
　　“不是茶的问题，你是说第一泡茶才有味道！”
　　“这不还是茶的问题吗？”
　　“不是，这跟茶没有关系！”丁加摇摇头说，方宇感觉丁加的思路已经变得清晰起来。
　　“稍等一下！”丁加站起身急忙走出办公室。
　　丁加再次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完全驱散了刚才的悲观，笑容开始慢慢爬上他的脸庞。方宇看见丁加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的厚厚的笔记本。
　　重新坐在椅子上的丁加，说话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你刚才说第一泡茶才有味道。那么吴紫靖案件的第一泡茶是什么？”
　　“吴紫靖案件的第一泡茶？”方宇陷入沉思。怪不得丁加刚才一直重复着自己的话，原来他是有这句话联想到了案件，是啊，吴紫靖案件的第一泡茶是什么呢？
　　“第一泡茶绝对不是在工具房发现了尸体！”丁加肯定地说，将笔记本翻到了一个折页的地方，“应该是这个！”
　　方宇接过丁加递过来的笔记本，他看着上面用两个星星标注的一段话：我想了好久，觉得还是用安眠药的方法比较稳妥。按照我的设计，将安眠药放到奶茶里……
　　“我们一直在喝第二泡茶，甚至是第三泡、第四泡，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喝第一泡。所以我们不能真正体味案件，抓不到案件的关键点。就像这杯绿茶，如果因为第一泡茶变凉而倒掉，等我再喝第二泡的时候，我肯定就分辨不出都匀毛尖与信阳毛尖的区别，甚至还会认为这两种毛尖根本就不存在差异。幸好，我喝了，我才知道刚刚喝得是都匀毛尖，而不是信阳毛尖。”
　　“我明白了！”方宇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即便我一直想从左贤身上找到突破口，但其实左贤只是第二泡茶而已，他给了我们第一泡茶，但我们并没有喝好。而是感觉它已经凉了，不好喝了，所以就倒掉了！”
　　“就是这个意思！”丁加点点头。
　　“准备怎么做？”已经明白过来的方宇重新充满了调查的动力。
　　“我准备今天晚上将材料进行细致的梳理汇总，从明天开始，全力开始喝第一泡茶，我不管它有多凉，有多硌牙，我都得忍者难受，把这第一泡茶喝下去，必须品尝到第一泡茶的味道。”
　　“哈哈！有勇气！”方宇冲着丁加伸出大拇指，“需要我做什么？”
　　“这样好吗？”丁加狡猾地看着方宇。
　　“确实是不太好，最近派出所的事情也有些多，都是工作呀，即便在小，那也不能耽误啊！”方宇打着官腔反击道。
　　“得了吧！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帮我忙吧，我一个人怎么能够忙得开！”
　　“我就知道！”方宇指着丁加的鼻子笑着说。
　　两人利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对后续计划开展的调查进行了详细的部署，制定了几项必须要调查的内容，列出了想要通过调查达成的效果。两人十分相信，这次即将开展的调查肯定能够避免前期调查的失误，因为这次所有调查的设定没有任何指向性，而是以一种真调查的态度来拟制施行。
　　快五点半的时候，程丹推开紧闭的办公室房门，笑嘻嘻地说道：“方哥，我们是不是该……”
　　“再等一会儿吧，我这边……”方宇面露难色地说。
　　“算啦！”丁加看见程丹那似乎在强忍着不开心的表情，“基本上就是这些了，具体细节我回去好好思考思考！”
　　两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笑着走出办公室，程丹紧随在方宇身后。
　　“那就这样！明天早上，我们理工学院见！”三人已经走到派出所门口前，方宇笑着送别想要踏出大门口的丁加。
　　“明天见！”丁加点点头，随即说道：“要不载你们两个一程？”
　　“不用！程丹有车，我们两个开车去！”。
　　“是吗？不得了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