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小说巴士 / 绿天庵 / 第四幕 流放

第四幕 流放

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一个月后,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将陶祝这个“有才无德”“不惜名节”的悖逆之徒流放边州。
  被押解出京的那天,落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芸娘当掉家中最后几件值钱的物件,凑了十两银子塞给两位官差,才勉强让陶祝不必带着木枷与孩子们告别。
  芸娘泪眼婆娑地望着陶祝,把小儿子塞到他的怀里嘱咐道:“郎君一定要保重身体,平安回来,我和孩子们都会等你。”
  陶祝含着眼泪在谦儿稚嫩的小脸上亲了亲,对妻子道:“以后你要受苦了。好好待两个孩子,记得要一视同仁,不可偏废。”
  陶淳挣脱母亲的手,扑过去抱住陶祝的腿放声大哭,陶祝伤感地蹲下身子把大儿子也揽在怀里安慰许久,才把两个孩子交还给妻子,慢慢朝站在远处的长生走过去。
  长生面色惨白地站在驿站旁的茅草亭里,望着他,眼神干冷。
  “长生,”陶祝回头看了看正望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勉强稳定情绪对长生道:“我这一走,怕是有去无回。家中除了那一方宅院,已经没什么东西了,芸娘吃过苦,会想办法和孩子一起活下去,可难保事事平顺,日后若他们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困难,还请你念在给我留后的份上,帮芸娘一把。”
  长生面无表情地望着陶祝,“我到底算是你什么人?”
  陶祝心里一疼,眼泪滚落下来,他难堪地用衣袖擦着不停从下颌上滴落的泪水,强忍着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陶大人,该上路了。”一个官差走过来催促道,看见长生身后站着的秦牧,连忙躬身施了一礼,“秦先生放心,我们一路上会好好照料陶大人,保证将他安全送到边州。”
  秦牧默默点头,示意让他们上路。
  驿站旁再次回荡起妇人和孩子凄凉无助的哭泣,陶祝依依不舍地望着长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空旷的官路一直通向雾蒙蒙的天际,最初稀疏的雪花渐渐变得繁密起来,大地不多时就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白色。长生远远望着陶祝和两个官差逐渐变成了几个模糊的黑点,觉得心里再次变成了那个可怕的空洞,只是这一次仿佛连声音都被抽走了,他只看见芸娘和两个孩子在哭,却好像听不到声音,也再感觉不到任何伤感和痛苦……
  日子就在长生的麻木不仁中慢慢度过,他仿佛没有了喜怒哀乐,整日无知无觉地在长安城中闲逛,喝酒,累了就回去秦牧的漫云斋休息,偶尔有些兴致想要提笔,却也都是些杂乱无章的败笔。秦牧陪着长生胡天胡地地逛了月余,也厌烦了他这种整日无所事事的醉生梦死,索性也不再陪他。他以为让长生这样放纵一段时间,他就会渐渐忘了陶祝,最终留在他身边,可事情却远不像他预料的那样。
  初夏的某一天,长生像往日一样流连在酒楼里,他空着肚子喝了一壶酒,觉得脑袋有些发沉,于是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之时,忽听隔壁桌上两人闲聊起有关陶祝的事。
  “你听说了么?从门下传出的消息,说皇上昨天收回了一道旨。”
  “什么?”
  “听说是想召回年初被他流放的那个二品的光禄大夫,后来被几位尚书联合劝阻,不得已又召回了命令,把皇上气得,听说把龙案上的奏章都扔出去了。”
  “就是去年那桩大案吗?几乎六部都有人上书弹劾的那个?”
  “就是他!听说皇上昨天大怒啊!说派出去的几个都不堪用,把个凉州的事情办得乌烟瘴气,国库耗了大半不说,仍旧搞得民声哀怨,这才又想起他来。”
  “说来也怪啊,这人怎么能得罪那么多人啊?就没一个人替他说话的么?”
  “嗨,他为官那真是油盐不进,想当年手握兵权又深得皇上宠信的时候,多少人想跟他结交,他都不理,凡事不肯给人方便,丁是丁卯是卯的,自己不拿好处,别人也休想占朝廷一分,这种人谁愿意跟着他混?除了那些清流和无权无势的生员们,哪个不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
  “那这么个人怎么会被流放呢?皇上就没查那些个弹劾是不是诬陷?”
  “这就要说这幕后之人的厉害了!”那人压低声音接着道:“这些个所谓弹劾,那都是冲着皇上一向标榜的忠孝仁义去的,他任上的那些个事情不过是含沙射影,添油加醋的。”
  “可我听说这人人品也没什么问题呀?当初他那原配夫人不是还在宫门前替他鸣冤的么?”
  “说的是啊,他那夫人对他那是情真意切,可谁让他也是个普通男人呢!哎!这人也是轴,脑子转不过来,原本皇上派出几路监察御史去查他的事,回来都已经没什么问题了,皇上最后当面审问的时候,那是带着安抚的意思去的,只要他咬定自己没有狎妓,那就能官复原职啊!”
  “怎么?”
  “可他竟然在皇上面前承认了,说他除了自己妻子的确另有所爱,且毫无悔意,这才把咱们自己都不敢张扬三宫六院的皇上给激怒了!哦,我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妃,你倒是招摇着嫖妓啊?”
  “这,这,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真喜欢,就不能安生娶回家做妾么?难不成是他那正妻不允?”
  “这个,具体就不得而知了。”那人意味深长地拖着长音道:“不过是听说啊,就是听说,那人喜欢的不是女的,娶不回去啊!要么咱们皇上那么气呢!直接给发配了!他可是咱们皇上的脸面啊!”
  “我的天,他可真是神人,这都敢认,就不怕皇上一怒之下削了他的脑袋?”
  “嗨,这谁知道,人心这东西,最是奇怪……”
  长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酒楼的,只知道跌跌撞撞地闯进陶祝在长安的宅院时,把那个瘸腿家丁吓得大叫,而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个面黄肌瘦的侍女抱着孩子惊恐地看着他。
  芸娘牵着大儿子从房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长生仿佛没有特别惊讶,她让侍女和家丁把两个孩子带到外院,自己把长生带进了内院的正厅里。
  厅里一样空荡荡的,除了几把桌椅,什么摆设都没有。长生想起宴会后陶祝不顾一切把他带到后院的那一天,明明不是这么萧索,才明白这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卖掉了。
  芸娘恭敬朝长生行了个礼,请长生上座之后自己突然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长生惊得从椅子上起来。
  “我愧对公子。”芸娘哭泣着伏地不起。
  “你如何会对不起我?”
  “若不是因为我,郎君早就辞官去寻公子了,断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芸娘哽咽道。
  “到底怎么回事?”
  芸娘擦了把眼泪,慢慢直起身道:“我父亲曹坤曾任大理寺卿,是郎君当年参加科考的三位保荐人之一,后来我父遭人陷害,被革职流放。我当时年纪尚小,只记得与母亲在房州亲戚家中,过了许多年寄人篱下的苦日子。郎君被擢升为房州节度使的那一年,我母亲不幸去世,我原本打算为母亲办完丧事再去寻找父亲,可守丧期间,却被亲戚家的一个家丁侮辱。事后,我不堪屈辱想要投湖自尽,幸被郎君手下一名士兵所救。郎君得知我的遭遇,感慨我父亲的冤屈,便寻了其他的错处,替我惩戒了那个暴徒,再三劝我不可有轻生的念头,并答应我一定送我找到父亲。可几个月后,我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于是万念俱灰。郎君看我一心求死,为了救我也为了保住我的名节,这才娶了我。”
  “你说什么?淳儿不是兄长的儿子?”长生震惊地看着芸娘。
  “不是,淳儿不是。”芸娘继续哭道:“婚后,郎君对我秋毫无犯。后来,我足月生下长子淳儿,外人便生出许多闲话,说不到七个月生子是郎君行为不检,当初是为了遮丑才不得不与我成婚。我心中知道实情,不忍郎君为我背此污名,几次恳求郎君休了我,可郎君不肯,说既娶了我,便此生都不会再弃了我。”
  长生叹息一声,嘴唇抖动,“所以,后来兄长还是对你动情了?”
  “不,没有。”芸娘连连摇头哭道:“是我鬼迷心窍。郎君当初娶我之时,就说只能给我名分,他心里早有别人,只是此生都不能迎娶,我那时并不明白,以为是郎君的托词。后来,山庄起火,我亲眼看见郎君如何心急如焚,日夜难安,才明白他心中所爱之人竟是他一直日思夜想的弟弟。后来从任上回京之后,他几次请辞,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找你,我不甘心,便鬼迷心窍地用了迷药,让郎君与我有了孩子。”
  “什么?”长生呆坐下去,怔怔地看着在地上哭作一团的芸娘。
  “我原以为你死了,我和郎君也有了孩子,以后便可安稳度日。可那一天,我看见他在宴会上看你的眼神,就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长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连眼泪都凝固了。
  “公子,我发誓,我从没有想过要害郎君,我只是想留住他。”芸娘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长生慢慢站起身,觉得脑袋里心里都像有什么可怕的声音在叫喊,仿佛他正身处的不是人间而是令人恐惧的炼狱。
  “公子,”芸娘看长生要走,慌忙拉住长生的衣袍道:“公子等一等,郎君入狱前,整理了两箱书信,说自己此生可能再见不到公子了,如果将来公子有心来找,让我把那些转交给你。”芸娘说着起身带长生走进陶祝的书房。
  书房里干净而冷清,桌案上除了一方石砚,一只笔架,一双墨玉镇纸以外什么都没有。墙边立着的书架上,摆着些成套的史书和论丛,墙角堆着两个半人高的大木箱。
  长生走过去用手轻抚着有些落尘的箱盖,问芸娘道:“这些书信,没有被抄捡过吗?”
  芸娘点头道:“都被抄捡过,但因为全是些家信,据说没有牵涉到朝廷机密,就没有抄走。”
  长生打开其中一个木箱,看见里面满是一叠叠装订好的书信。长生看了一眼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体,抗拒地把信放回去。
  “公子不要这些信吗?”芸娘不解地看着长生。
  “先放着,我日后来取。”长生说着,按住胸口,踉跄地奔向门外。
  长生失踪了一天一夜,秦牧在派人翻遍了整个长安的酒楼之后,终于在去别院的山路上发现了满口鲜血已经昏迷不醒的长生。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长生没有苏醒,其间郎中几次摇头,说这个人只剩一副空架子,内里五脏无一是好的,让秦牧不必再执着下去,白白耗费钱财。秦牧不肯,硬是逼着郎中使尽所有办法,终于,在又煎熬了一周之后,长生终于清醒过来。
  秦牧喜极而泣,看着长生渐渐清明的目光,握住他的手道:“你醒了。”
  长生看着秦牧的脸,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陶祝也曾有过一样的表情。
  秦牧擦着眼角的泪,望着长生毫无血色的脸笑道:“有我在,你休想那么容易就死了。”
  长生眨了眨眼睛,想要微笑,可是没有力气。
  秦牧不清楚长生为什么突然之间恢复了求生的意志,只知道他每天都努力地吃饭吃药,严格按照医嘱地活动和休息,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积极地想要好起来。秦牧派人查了长生病倒的那天的行踪,却没什么收获,他于是只能猜测他也许就是看开了,不想再纠结陶祝的事。
  秦牧开始借着照顾长生时常流连在他房里,有时甚至整夜眠宿在他身边。他从小经历坎坷,母亲早亡,父亲豪赌输光了家产后也自杀身亡,他是由外公抚养长大,年及弱冠就继承了外公名下所有的田产和钱庄。年轻时,颇有雄心壮志,几经磨难,跟着家中武师行走域外拓展生意,也曾遇到过一个心爱的女人,可最终只落得一段爱而不得的情伤,从那以后,他便无意于婚姻,只关注家族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遍布全国,他才开始四处游历,遇到各种喜欢的东西就收入囊中,无心之间竟成了一个古玩字画的行家。遇到长生之前,他就已经走遍全国,收入的名家字画少说也有几百幅,却没有哪一张能像长生的画那样让他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其实自己也分不清,让他惊心动魄的到底是长生的画还是他这个人,他只知道,自己从没有如此强烈的渴望,想要这个人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彻底地为他所有。
  秦牧放下生意、不辞辛苦地照顾长生,除了每日亲自尝试各种汤药饭食,还有各种体贴入微的心意,比如,怕长生吃了药嘴里太苦,让人做了十几种蜜饯果子给他换口味;怕他每日在宅子里养病太无聊,请了各种有趣的小戏班来给他解闷;甚至让人从库房里搜罗各种带机关的小玩意儿给他送到房间里消磨时间。终于,两个月后,长生奇迹般地恢复到行动自如,虽然偶尔还是会有咳血,但郎中总算点头,说只要不动怒不伤心,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秦牧终于放下心来,给了郎中厚赏,让他不计代价地给长生开方进补,务必要让他恢复如初。
  入冬之后,空气一天天寒冷起来,秦牧念着长生体弱,让人早早地在他屋里添了炭盆。几个月来,长生温和顺从地接受已经让他不再满足,他想要的不止是这种默契无言的陪伴,他想要更多。于是,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冬夜,在他自信长生会感念他所有的倾心付出,不能再拒绝他的时候,秦牧无比认真地向身边的长生问道:“余生,就这样陪着我好吗?”
  长生低头看着炉火,嘴角弯出一丝笑意,“我这次欠你的,要多少字画可以还清?”
  “还清?我为你付出的岂止是万千钱财!”秦牧有些心痛地摇了摇头,“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对你的心吗?”
  长生叹息一声,低着头语速极慢地说道:“你给我银两,是看重我的画可以作为你结交权贵疏通官路的礼物;送我宅子,却让两个伪装成聋儿的小童时刻监视我;你知道我与陶祝的感情,可还是处心积虑地彻底毁了他。这就是你对我的心么?”
  秦牧浑身一颤,原本温和的眼中透出几分恨意,他冷哼一声,对长生道:“在你看来,我只是在利用你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画有什么样的价值!我为什么要让你的画与那些市井低俗的东西并列?你的作品比他们的好上千百倍!你的画应该被世人所推崇,应该流传下去,而不是挂在那些普通人家简陋的厅堂之中,慢慢发黄,最终被其他庸俗的东西所代替!你的画就应该被这些懂得什么是精品的高官和皇室视作珍宝,小心地收入私库,好好珍藏,这才是你的画所应有的待遇!”
  长生笑了一声,抬眼望着满面恨意的秦牧道:“如此说来,竟是我该对你感激涕零,任你操纵了?”
  秦牧看着长生嘲笑的表情,不由得恼怒起来,“你何时对我有过感激?我又何时操纵过你?我花费巨资,日夜监工,逼着那群工匠三个月还原你想要的宅子,可你呢?竟然在那里和陶祝私会!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那种不知羞耻的事!”
  长生望着秦牧愤怒扭曲的脸,突然笑出了声,“不知羞耻?你看到了什么?”
  秦牧愤怒已极地看着长生戏谑的笑脸,将他推倒按在地上怒道:“你为什么要做那样放荡的事?你可知我当时有多想杀了他?杀了你!”
  长生渐渐收敛笑意,“所以你才用那种卑鄙的手段毁了陶祝?”
  秦牧瞳孔有些收缩,松开长生恨道:“那是他咎由自取!我不过是随便抛出一条引线,是他自己树敌太多!难道还奢望别人会对他手下留情吗?”
  长生冷冷地看着秦牧,“你只是个商人,怎么可能懂他!”
  秦牧看着长生讽刺的目光,气得嘴唇发抖:“陶祝究竟有什么好!他把你留在山庄十年孤苦无依,自己却高官厚禄娶妻生子,他何曾顾念过你?”
  长生猛咳一阵,对秦牧道:“在你眼里,就只有算计,你对我做的种种,是觉得我有价值,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地想把我收为你的藏品,就像你库房中那些数以千计的东西一样!越是好的,稀罕的东西,你越想要私藏!可惜我不是物件,宁死也不会跟你这种蠢人在一起!”
  秦牧怒不可遏地揪住长生的领口,“我救了你那么多次,珍惜你的才华,把你当做稀世珍宝,你却如此对我!”
  长生吐出一口血,立时觉得脑袋有些晕眩,他抹了一把嘴唇,对秦牧轻蔑地笑道:“我从没让你救过我!”
  秦牧看着长生既虚弱又狂妄的模样,恨得咬牙切齿,可他终究还是有所顾忌,没敢再用力,只把他丢在地上,扬长而去。
  长生喘着气慢慢挪到床边,许久才平静下来。他倚靠着床头,紧闭双眼,睫毛却颤抖不止,泪水顺着眼角一汩汩滑落下来。“你救了我,也害了我。我们之间的债,这辈子是说不清了。若真是我欠了你的,下辈子还。”长生在心中默念着,强令自己振作起来,他如今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长生想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被秦牧下令软禁了。他没有与那些护卫过多交涉,乖乖回去了房间。
  秦牧站在内院门外,一言不发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肯放手,明明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却还是不能丢下长生任他自生自灭。他长叹一声,吩咐手下和侍女好生看顾长生,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热门推荐
圣墟 万界天尊 太初 圣墟 万界天尊 太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