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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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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桃端着糕点盒子走进绣房,看见梅香正对着铜镜发呆,便偷偷地想要伸手挑开妆台边上放着的锦盒盒盖,不料正被梅香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我就是想看看么!”春桃不服气地噘嘴嘟囔。
  “看什么!打坏了可如何是好?”梅香没好气地说道。
  “不会打坏的。姑娘真小气!公子把玉环送给姑娘,可姑娘连看都不给人看一眼。”
  “他可没说送给我,只是给我暂时保管罢了。”
  春桃惊讶地看着梅香,“什么?难不成他以后还要送给别人?”
  梅香叹了口气,又撑着脸发起呆来。
  一个多月前的那场画局,让画仙成了长安城的一个传奇故事,没人见过这画仙的真实面目,也没人知道画仙的真实身份,那幅在众人面前绘制而成春山图,在当夜之后也再没人见过,只知道连同鸨母手上的那幅芭蕉仕女图,一并被富商阮牧收了。此后,长安城再没人见过画仙。不过,一年之后坊间却渐渐有了另一种流传,有人在富商高官们不公开的私人聚会里,看见技艺高超的绘画作品,或花鸟,或人物,或山水,传说是出于一个叫梅郎的画师之手,可这梅郎也一样身份隐秘。
  长安近郊的一幢看似普通的宅院里,由三重侍卫严密看守着。
  阮牧与长生相对而坐。
  “梅郎之才果如仙人,上次在尚书令的家宴上信笔挥就的草书中堂令在下震惊不已。”
  长生尝了一口茶,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对阮牧的恭维早已司空见惯。
  阮牧见长生不语,笑了笑对长生道:“请恕在下好奇,我实在想知道先生究竟是在何处习得如此超凡技艺?且究竟师从何人?”
  长生眉心微动,想起在山庄里孤寂到几近疯狂的十年,淡淡说道:“我若说无师自通,先生信么?”
  阮牧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长生摇了摇头,叹道:“我幼时机缘巧合,曾居深山,无所事事,只好将家中所藏几千册书画拿来临摹,消遣时日,后心有所感,日日观山,苦练十年才得此技。”
  阮牧眨了眨眼睛,这回答与一年前两人初次见面时长生的自述几乎无异。阮牧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龟,轻轻推给长生道:“此乃前日谢礼。”
  长生看了一眼并列的两只金龟,将其中一只收入怀中,继续喝茶。
  “梅郎似乎对钱财也无特别爱好,每次仍只收一只金龟。”阮牧目光深邃地望着长生。他喜欢长生,无论是他那张世间独有的集丑陋阴暗与俊朗明媚于一体的脸,还是他世所罕见的才华,都让他深深着迷。他想要拥有他,想把他变成专属于自己的一件藏品,就像那些被他搜罗来的精美器物一样。一年来,他几乎将自己多年来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得意藏品都试着送给长生,可这个人却好似与尘世无缘,无论多么名贵不可得的东西他都视若敝履,除了那只作为见面礼的玉镯,其余礼物长生竟都不肯接受,这让拥有庞大商业帝国,习惯于掌控别人的阮牧第一次品尝到挫败感,可也激发了他前所未有的兴趣。
  “下月初三,陶大人奉命要在新宅里举行一场答谢宴,倒时还请梅郎随我前去助兴。”阮牧笑道。
  “哪个陶大人?”
  “新近回京的房州节度使,昨日刚被圣上擢升为光禄大夫的陶祝。”
  长生闻言,恬淡无欲的神色陡然凝滞起来。
  阮牧敏感地察觉到长生的异样,没有做声,依旧满含笑意地给长生添了半杯茶。
  “我不是说了,要青莲色的!”长生愤怒地将春桃捧着的五件深浅不一的蓝色布袍扔在地上,吓得小丫头慌忙朝后退。
  梅香站在一旁看长生又发脾气,心中憋闷,却不敢放开了与长生大吵,只硬着声音对长生道:“公子之前只说要青色布袍,却也没说清楚要哪一种青色,布庄里统共只有这五种,我便每样都让人给公子做了一件,竟还不能让公子满意,既如此,奴家也是没有办法了。”
  长生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梅香,从衣柜中取了一件黑色布袍穿上,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看长生又一次扬长而去,梅香忍不住跌坐在床边抽泣起来。
  春桃慌忙把地上几件布袍捡起来放在桌上,上前安慰梅香道:“姑娘别伤心了,公子就是这样的脾气。”
  “我素日里对他全心全意,百依百顺,就算是石头也该焐热了,可他怎么就不肯对我有一丝怜惜呢?”
  春桃皱着脸不知怎么接话。长生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可最近一个月却突然坏得离谱,隔三差五地跟梅香吵嘴,且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记得原先的长生并不像现在这么难伺候。
  梅香哽咽着擦了把眼泪,她心里的憋气,并不全因为长生阴晴不定的脾气,还因为无法对春桃说出口的令她深感不快的床笫之事。自从她和长生在一起,她就隐约觉得长生的心并不在她身上,虽然两人也时有同房,但每一次长生都必会喝酒,动作粗鲁且几乎不说调情的话,说不好听的,他还不如那些花言巧语的嫖客,起码他们还肯给她一刻的幻想和欢愉,而他倒是真把她当做发泄对象。可他又的确是在尽力帮她赎身的,每次赴宴带回来的金龟,他都尽数交给她,至于她如何支用,也从不过问。反差如此,梅香也只好劝自己,他只是性格刻板孤僻,时间长了自然会疼人,可最近,她却却发现他是故意刁难,且根本不愿再碰她了。
  “姑娘,别哭了,”春桃见梅香哭个不停,想了想劝道:“公子这段时间许是在外面受了气,没处发泄吧,你就看在他拿回来的那些金龟的面上,不要同他计较了。”
  梅香哼了一声,想着长生晚上还要赴宴,勉强收了眼泪,让春桃出去寻他,自己又起身帮长生收拾画箱去了。
  长生出了桂兰坊,径直奔向常去的酒楼。店小二见是熟客,立刻帮他安置惯常的座位,上了两壶长生平时喜欢的桃花酿。
  春桃寻到酒楼的时候,长生已将酒喝了大半,殷红的颜色直从脸上延伸到脖子里去了。春桃慌忙按住酒壶提醒长生晚上还要赴宴,长生这才踉跄地站起来随春桃回去。
  酉时刚过,阮牧的马车就已在桂兰坊外等候,长生揭开车帘,阮牧便立刻闻到了酒味。
  “怎么?喝酒了?”
  长生看了一眼阮牧,脸上显出愧色。
  马车颠簸,长生头晕目眩便有些坐不稳,阮牧连忙扶住长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犀角瓶对长生道:“这里的药丸可以提神,只是不可常服,怕会伤身。”
  长生接过瓶子,从里面倒出两粒红色药丸,吞了下去,闭目养神。阮牧让车夫绕到郊外僻静处停下,给长生稍作休息。
  阮牧小心翼翼地抱着长生,放缓了呼吸望着长生的恬静的睡颜,仿佛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般倾慕地看着他几近完美的右半张脸,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颌,目光扫过之处极尽温柔。他看见长生细长的眼角之下有颗小小的泪痣,不觉心动,很想摸一摸,却终于还是怕惊醒了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姿势。
  天色渐渐暗下去,马夫在外面提醒说若是再不走怕耽误时辰,阮牧只得让他继续赶路。
  长生小憩之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阮牧怀里,慌忙起身道歉,阮牧却大度地笑说无妨。他问长生感觉如何,长生这才发觉果然神清气爽,与刚才脑袋混沌之时完全不同。
  光禄大夫的府第并没有长生想象得那般巍峨有气势,地点也较其他高官宅院偏僻。户部侍郎赵恒在院外的巷子里踱步,看见阮牧带着长生下车,没好气地迎上去道:“怎么才来!”
  阮牧刚要解释,赵恒突然闻到长生身上的酒气,立刻怒气冲冲地对阮牧道:“你这画师还喝了酒?不知道今天什么场合吗?陶大人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说一句就能把我们几个的奏疏都压下去,今天这礼要是送砸了,你们俩就给我等着吧!”
  阮牧看了一眼长生,淡淡对赵恒道:“大人放心就是了。”
  赵恒见阮牧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哼了一声带着两人走进府中。
  宴会厅里早已摆好了酒宴,各部长官都已就坐,正依次让仆从给主位上的陶祝敬献贺礼。长生低头与阮牧一起坐在赵恒身后的桌案边,慢慢铺开了画纸。从进门开始,他就留意听着各家公开报知的贺礼,发现都是一些普通的市井玩意儿,不值什么钱,而陶祝预备好的给各家的谢礼也价值相当,整个过程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堂堂二品高官,连一个真心送礼的人都没有,真是寒酸!长生想到阮牧曾经想要送给自己的礼物,任意一件都比他收到这些礼物加起来还要值钱得多,不禁觉得好笑。他默默听着陶祝的声音,那是令他一度相思成疾的声音,可奇怪的是,他此刻的心中却没有什么波澜。
  轮到赵恒献贺礼,赵恒故作幽默地说自己刚刚升任官职,家底太薄,拿不出像样的礼物,听闻陶大人对书画有些爱好,便想请自己认识的画师为陶大人现场作画一幅,聊做贺礼,还请陶大人笑纳。
  陶祝微微皱眉,只好礼貌地请画师上前。
  阮牧便和长生一起走至众人面前朝陶祝行礼。
  长生慢慢抬起头来,众人立刻对他脸上的伤疤感到不舒服,纷纷议论不该让如此丑陋之人前来这种场合。
  陶祝原本对赵恒印象极差,此人能力不行却行事十分油滑,惯会讨好卖乖,听见众人议论,本想借此挥退画师,可当他抬头看清了这个受人非议的画师的脸时,立刻惊得说不出话来。长生!这个半面都是烧伤疤痕的画师竟是长生!是他苦苦寻找了两年的长生!
  接下来的种种过程陶祝都记不大清了,无论是众人的恭维,还是宴会上的高谈阔论,又或是准备好助兴的歌舞演艺,他都毫不在意,他脑中只有长生!那个隐在宾客身后,不时望着他默默作画的长生!那个与他目光交汇却毫无感情的长生!他从没觉得一场普通的宴饮竟让他如此难熬,若不是残存的理智,想到这是圣上的旨意,他几乎想要把那些不相干的人全部赶走!
  终于,在宴饮即将结束之时,长生再次走到了方厅中央,把自己一晚上的心血之作献给了他。陶祝低头看去,画纸上,自己身着官服,容色温和地与众位宾客谈笑风生,大厅中央的舞姬正表演着精彩的舞姿,所有宾客的衣饰、神态和容貌都被描画得细致入微。整幅画题字贺光禄大夫房州节度使陶祝乔迁新居,题字下落了一枚小小的红色印章,是梅郎两字。
  众人围着画作观看,无不惊叹长生果然技艺超群。
  “梅郎?”陶祝望着长生,胸中有千言万语不能述说。他等不到人群散去,当众对刘恒求道:“此画深得我心,不知侍郎可否缓些带这位画师离开,我想带这位画师到内庭一叙,好当面酬谢他。”
  刘恒与身旁的另一位同仁对了个眼色,陶祝今晚的行为实在傲慢得让人匪夷所思,全程心不在焉不说,连对几位尚书大人都敷衍得极不像样。若不是这场宴会是圣上下旨,要各位卿家尽显君子之风,做出朝堂和睦的样子来,谁也不想堆着满面假笑相互敷衍。而此刻,陶祝竟对一个小小画师做出如此礼贤下士的谦逊模样,当真是打他们的脸呢!
  “大人尽管留下他!这画能入大人法眼,那是他的福气!小人对书画之事研究不深,就不打扰大人雅兴了。”刘恒说着忙不迭地朝陶祝拜别,一溜烟地朝门口走去。
  陶祝见其余众人也都有意回避,也不再客气,吩咐随从好生将各位大人平安送回各家。
  待客人尽数离开,陶祝才又回到方厅之中,此时才注意到长生身旁还有一人,不过,他丝毫记不起阮牧的名字,只得又问了一遍。
  “小人阮牧。”阮牧不卑不亢地朝陶祝施了一礼。
  陶祝点头,接着问道:“不知这位阮先生同画师是什么关系?”
  见陶祝如此发问,阮牧浅笑着低下头,“不才家中略有薄产,因爱惜梅郎才华,故对外称拜梅郎为书画先生。”
  陶祝看着长生面对阮牧信任而坦然的模样,虽然不解其中曲折,却明白这个人必定曾在长生危急之时伸出过援手,便恭敬地朝阮牧施了一礼道:“多谢先生。”
  阮牧一惊,慌忙还礼,“大人言重了,小人实不敢当。”
  陶祝见长生目光低垂,脸上无甚表情,心中的激动再难忍受,对阮牧道:“先生在此略坐片刻,我带这位画师到内庭详谈几句。”
  阮牧正要阻拦,忽然看见一个女子从偏厅里出来,拦住陶祝道:“官人,夜已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招两位画师也不迟。”
  “夫人莫要拦我,我只说几句。”陶祝说着胡乱推开妻子,大步将长生拉进后院里去了。
  阮牧震惊地看着陶祝带走长生时急不可待的模样,想起世人关于这位特立独行的封疆大吏的种种毁誉参半的传言,不由觉得身上一阵恶寒。
  陶祝,二甲第七名进士出身,先是以房州推官上任,后被擢升为房州观察使。因秉公直谏受到圣上嘉许,后因房州瘟疫之灾临危受命,接任房州观察使,后因安民赈灾有功,又多次条陈边关屯兵练兵改进策略,升为房州节度使,后统管房州并州两大边防重镇军务,成为朝中不多的几个以文官出身的边防大将。然此人为人峻刻,不讲私恩,所到之处兴利除弊,雷厉风行,治军尤为严苛,且坚决不与朝中势力相交。其所娶妻子乃是参加科举之前的恩师,后遭贬黜的曹公之女,原本众人还褒扬他不忘师恩,后来却又爆出夫人成亲七月即生子的丑闻。可这位大将却依旧我行我素,对世人言论毫不在意。回京之后,更是出尽风头,在朝堂上针砭时弊,将满城权贵得罪个遍。可饶是如此,圣上却对他偏爱有加,趁着他入住新宅,仍逼着满朝勋贵来给他贺喜。
  阮牧皱了皱眉,偷偷看向传说中的节度使夫人,这女人容貌普通,虽然画着淡妆,却掩盖不住岁月的风霜,年纪不大,却已显得老态,像是吃过许多苦的人。
  奶娘抱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夫人终于从死寂一般的呆愣中回过神来,招呼下人给阮牧上了杯茶,自己抱着孩子去了偏厅。
  陶祝一口气带着长生走进后院的卧房,一路上吩咐众人不许靠近。
  他几乎是颤抖着往向长生,伸手捧住他的脸时,眼泪便止不住地淌下来。
  “长生,你,这么多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生顺从地抬起下巴看着陶祝,他有些衰老了,脸上不再像记忆中那般光滑饱满,额头上也开始有些浅浅的皱纹,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和从前一样清澈,其中饱含的深情依旧炽烈。
  “长生,对不起!”陶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长生脸上纠结的疤痕,泪如泉涌,忍不住哽咽地对长生道:“两年前,我奉旨接任青州关防,当时边关不稳,有将士反叛。我后来听闻山庄起火,虽是心急如焚,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平叛结束,才回京复命。待我告假之后回到山庄,已是三个月之后了!我四处打听,保长说你伤了脸,后来不知所踪。我派人找了你两年,没想到你竟然就在长安!”
  长生望着陶祝,露出极淡的一丝笑意,“我还以为大人早忘了我呢。”
  陶祝浑身哆嗦了一下,对长生道:“什么大人,长生!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长生挣开陶祝的双手,笑道:“小人虽然幼时曾与大人情同手足,可如今也知道分寸,不敢对大人不敬。”
  “长生!”陶祝看着长生的笑颜,觉得像是有把尖刀在朝心脏上猛戳,他把长生紧紧抱在怀里哭道:“我知道你恨我,可如今我已回京,再不会让你离开了。”
  长生垂着双手被陶祝抱着,终于被这句再不会让你离开挑动了情绪,他冷哼一声推开陶祝,“大人这是要再让我给你做家仆么?哦,不是家仆,是画师?我如今也不似从前,没有体力,只能靠这点技艺糊口了。”
  陶祝慌忙摇头,“不,长生,你是我弟弟,我再不会让你独自一人!”
  长生愤恨地瞪着陶祝,“弟弟?”他忽然觉得死寂已久的内心突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正疯狂地生长起来,那些曾经让他脸红心跳的记忆,让他拼命想要遗忘的画面都随着那逐渐生长的东西越来越清晰。
  “我这种烂命,怎敢劳烦大人费心!”长生压抑着满腔痛苦,转身要走。。
  陶祝慌得上前拉住他,哀求道:“长生,你去哪儿?我如何才能再找到你?”
  “大人若真惦记我,就到桂兰坊来找我吧!”长生清冷地看了一眼陶祝,沿原路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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