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修行事上

　　许晋对于这个世界感触不深，因为他并没有任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的记忆。
　　他的人生是从雪山之巅开始的，却并不妨碍他对阿麦格米随着故事流露情感变化的感同身受。
　　许晋的空白似乎仅仅是失去了自己在这方天地里成长到而今岁数的经历。而另一方面，他对很多底层情感的认同，他的思维方式以及是非判断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况且山中岁月，那匹老马也讲过了不少世事。
　　因此纵使许晋是如同一张白纸一样的人，仍然能察觉到眼前中年男子身上浓浓的矛盾感。
　　他对牧民温暖和蔼，却又能够举剑斩尽流匪。他自称从蜀地而来，却很好的融入了这高原。他的身上有说不尽的释然洒脱，却也弥漫着道不明的忧伤孤独。
　　两个故事讲完，阿麦格米问许晋要不要喝杯茶？是他回家乡带来的一种叫茶叶的东西泡制，与本地酥油茶有所不同，许晋自是不推辞。
　　不同于之前的时有激烈悲愤，此刻的二人都慢慢沉静了下来至于那两个选择，许晋也是思考后有所决定了。而另外的问题，在阿麦格米先生的两个故事后，他也渐渐有了答案。
　　许晋曾问阿麦格米，牧民们信仰的是什么？
　　那些仙人，真的值得吗？
　　他曾感觉悲伤，更多的是愤怒。而阿麦格米先生没有去解释什么，只是讲了这样两个故事，也是他自己的经历。或者说，他在这十年间流浪，寻找答案的过程中的所得。
　　第一个故事里，老人用自己的行为诠释了自我的善心，她的信仰通过善心又回馈了这片大地。许晋此刻还不甚清晰，他还是不知道那些仙人为什么是这样的，他们信的真的是仙人本身？
　　而第二个故事，第一层是老人愿意相信陌生人，愿意将信任托付给路过的陌生人。而最后路人也不曾辜负老人的信任。第二层却是在结尾处体现的，就是这片大地上的人都是那样的通透，他们不吝于给予善心、信任，而他们的自我的善心与信任又通过他人重新反馈回自身，甚至使他人都变得坦诚。
　　也许，这是他们单纯信仰的力量吧，不在于神位上高坐者是谁，他们信仰的本身是人们身上美好品德的体现。所以阿麦格米先生是今天这个状态，他不再愤怒与迷茫。不再奔走于喝骂醒世人，他会选择留在这个小小部落，给予他们守护和温暖。
　　夜慢慢的深了，许晋便想要告辞了。阿麦格米先生刚刚回来，还是需要休息的。阿麦格米也未多留，只是在许晋即将出门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
　　“那匹马？”
　　随即自己摆了摆手，“罢了。我观你体魄已成，明日我想与你讲讲修行事如何？”
　　许晋先是浑身一僵，而后学阿麦格米白日动作，只是幅度更大，一揖到底。便退去了。
　　“两小二辩日！”
　　老马低着头咀嚼着鲜嫩的青草，听完了许晋与它讲述的昨夜里发生的对话，却看它白眼一翻，大大咧咧评价了这么一句话。
　　许晋听得直想跟着翻白眼，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却能看的出老马说这句话时嘚瑟神态，与以往点评世间人物时如出一辙。他还是问出了一句：“小儿，辩日？何解？”
　　老马眼珠一转，继续那欠揍的懒洋洋声线开口，“一个典故罢了，唉，说了你也不懂。”
　　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让许晋感觉它看自己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傻子，带着些怜悯。
　　许晋不禁咬牙，“之前怎么不见您老人家有什么高见？”
　　老马眼神闪烁，又低下头撕扯下一株野草，大口咀嚼的同时嘴里发出声音，“我是什么身份！真龙诶！犯得着教你一个小小凡人？”
　　许晋抱以白眼。声音突然有些低下去：“阿麦格米先生可能看出来你的身份了。”老马咀嚼动作一顿，“他知道我真龙身份了？”
　　“妖！你丫就是一匹老马成精好不？清醒点！”自从昨夜一番畅谈，许晋又恢复了与老马在山中生活时的状态，没办法，谁让如同一张白纸的许晋第一个碰上的是这头老马！自是学了个差不多的毒嘴贫舌。
　　“嗯嗯，我说呢，这阿什么米的是有些道行，不过看穿咱真龙身份还是差那么点意思？”老马摇晃着脑袋。
　　许晋却有些疑惑了，“你不担心？”按老马自己描述，这世间人可是容不下妖怪生存的。一旦精怪泄了跟脚，喊打喊杀者十有八九，剩下一二成也是想着法子抓捕利用。
　　老马之前在山上讲的故事里可不乏修行者降妖除魔的。是以踏出雪山那一刻老马便与他说好装成一匹普通老马在这山下行走，不再冒然开口以防送了性命。
　　而今有可能已经被阿麦格米识破真身，这老马的反应反倒有些奇特，不担心不说还有闲心调侃！
　　“第一，我现在真就是凡俗马身，你以为跟你开玩笑呢？修为是半点全无了，只剩下这副皮肉还算奇异。那阿麦什么的就算本事再大估计也就有所怀疑，我又不会当着他面开口，他可抓不住你龙大爷的马脚。”老马斜着眼。
　　“今晚你不是还要去见他吗？编个故事，就说我是误食了半株仙草，体魄大变，就跟你小子一样嘛！”老马慢悠悠开口。
　　“这第二嘛，这什么麦子什么米的确实也不是简单之辈，那日我察觉到他神识扫过，只是，这有修为者也往往依赖修为，我老马怎么看也就是凡马得了天大机遇，还不是什么逆天开灵的物品，那日我故意放开周身气机，散发出雪莲残留药力。想必他已有数。”
　　“至于还有第三嘛，这人也却是坦然有慈悲心，老马别的不说，这双眼睛还是有数的，那我还怕他个蛋啊！”眼前老马说着说着开始佩服起自己来了，“咱老龙真是道心通明，厉害啊厉害……嗯？这什么草，味道还挺不错！”
　　许晋愕然，随即也是想通了关键，不过心下也是暗自有念头转动，“怕不是你真就是匹老马误服的仙草成了精，半吊子水平正好还有恃无恐？”当然也仅仅是吐槽，这老马身上绝对还有秘密，远的不说，那名为天地一角的破布本身便是一件修行者法宝！恐怕品质还不低！
　　许晋又欲与老马问些修行事，先前在山上他对此并无概念，毕竟自己全无记忆，很多世人习以为常的念头他没人提点怕是根本不会有这个概念！而老马又惯是个不靠谱的，别指望它能主动讲解。
　　昨夜临别前阿麦格米提起修行事，许晋此时也有所念叨。只是刚欲开口，身前老马倒是先发制人了。
　　却说许晋张嘴话音还未出，一声怪啸就从耳畔传来，紧接着那匹发出怪音的老马四蹄攒动好似抽筋一般颠跑起来。许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听到这边动静的多杰跑了过来，看着发疯一般的老马和呆愣一旁的许先生。低头又看到许先生脚下的植物，一捂额头，“天！许先生，那秃毛老马不会是吃了狼毒草了吧！”
　　一番折腾后老马总算安静下来，那叫一个鸡飞狗跳。只是尼拉姆和多杰也不禁暗暗称奇，许先生的坐骑虽然看着老的不成样子，连毛都快掉光了！可还真是，顽强！
　　可不，乖乖，狼毒草啊！抽抽一刻钟不到现在竟然跟没发生过似的。
　　不过这老马大概确实是年纪大了，这些有毒的草可是连他们自家羊群都知道避开的。这老马居然一口气啃了一大片！
　　一阵鸡飞狗跳后许晋自然也是无从问起。
　　随着夜幕降临牛羊归圈，许晋帮着收拾完就往那座小木屋走去。阿麦格米远行归来，有很多东西需要整理，所以他未让孩子们过来。此时木屋中也只有他一人，白日里打扫了四处，整理完书卷的阿麦格米先生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的时刻坐上了一壶水。
　　铜制水壶精致实用，只是款式瞧着与高原上人家惯用的有所差异，应该是他从蜀地家乡带来的。点燃油灯，小心翼翼将主箱中的茶叶取出，倒入清洗干净沥干水分的陶罐内。阿麦格米先生又取出两只陶盏置于身前石板之上。
　　许晋进门后看到的是一个被油灯暖黄光亮包裹的身影，静静地跪坐石案之前，一旁水壶蒸腾着氤氲水汽，熏得灯光更加柔和。木屋、油灯、水壶、茶盏、中年男子，许晋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意味在心头萦绕。
　　“坐吧。”阿麦格米先生微微笑着开口。等许晋入座后提起一旁水壶，给许晋倒水。“选好了？”
　　许晋知道是问他昨天的选择，他缓缓点了点头。而后又开口，“那匹老马……”
　　“皆有自己的机缘，你能管束好就行。”阿麦格米先生将水壶放到一边。“你将雪莲分与了它？”
　　他终究是误会了，那日初见许晋，他便觉得这个年轻人体魄奇特，生机蓬勃无边。却又不似寻常武修，后来注意到那匹老马，初时以为是那妖物，探查后并未发现气机波动，只是在老马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精纯的草木气息。便有了自己的猜测。
　　后来许晋说自己是在山上醒来的，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体魄却如此强大。他便觉得可能遇上了一个机缘极佳之人，这个年轻人可能得到了传说中的雪莲！一人一马分食，因为药力分散，所以没有被撑破肉身皮囊，反而将二者体魄俱推到了夸张的地步。可就算只是食用一半，气血冲击下还是损伤了年轻人的大脑，再想不起过往点滴。而那匹老马终究不像那些修行妖邪，灵气只是冲刷了肉身，没有功法辅助，并未化妖。
　　阿麦格米也是暗叹二者机缘运气。至于为何能熬过这看似福缘实则危机更甚的药力灌体还有所获。也只当是万事万物皆有奇迹。他哪里能想到这一人一马本身就是秘密，而那自己也只是听说过传闻，举世难寻的神药？这俩更是各自吞服一株！
　　许晋知道阿麦格米先生想错了，不过老马和自己的事确实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也只能顺势应下。只是开口：“它救过我。”
　　阿麦格米并未说什么，“昨日里我观你体魄已冲破极致，也算是褪去了凡体。只是经脉气府皆无动静，所以邀你今日过来谈一谈修行事。”
　　“当日我看到那金发仙人心口有金色小剑飞出，破空飞舞不止。这便是修行？”既然老马未曾暴露，许晋只能将自己当成一张白纸，只是见过仙人手段，故而有些好奇。
　　阿麦格米深深看了许晋一眼，“恐怕接近那山腰了吧？你也是运气好，这座雪山山腰处能压制修者五感，不然你就算藏身三尺地下也恐怕早被发现了。”许晋适时做出后怕神情，阿麦格米点了点头继续说：“御飞剑杀敌，那还是位剑仙。”
　　许晋喃喃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剑仙？”
　　“炼气炼体，修剑气、锻剑体，御剑千里外，是为剑修。凝剑元、筑丹室，本命飞剑出，则成剑仙。你所瞧见的那柄金色小剑，便是剑仙本命飞剑。所以说你运气好。”阿麦格米又看了许晋一眼。
　　“与你讲讲修行事，是我回答不了你的所有问题，希望日后你能亲眼去那名山大川瞧一瞧！自去问一问那些仙人！”
　　许晋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袭来，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阿麦格米继续说着，“可知何为修行？”未等许晋回答，他便自顾说下去。
　　“你可听过有薰华草，朝生夕死？我们又何尝不是呢，于是负重蝼蚁期冀着看一看云上风采，朝暮夏虫偏生要见一见冰雪漫天！是以修行事始。
　　人之一世，百年而已。而这短短百载又有多少琐事羁绊？又有多少浑噩不自知？日升月落所为何，春风秋雨谁人定？光阴奔走归何处，生前身后哪里觅？是以代代修行事，步步登高只为再多看一眼！”
　　阿麦格米先生神色间有大意气，“何以登高？前人劈荆棘而行，踏出四条大道。炼气合道与天地同，炼体强身不向外求，炼心满意定世间法，炼神修德与红尘功。你曾问仙人何以高坐神位享世人崇拜？史料明言正是仙人驱妖除魔授修行法，功成退居山川！”
　　“仙人授法？”许晋内心有些震惊。先前老马也曾说过人族起于蒙昧，是仙人降世平定四方。而那些据说有填海移山之能的修行者也是因为仙人授法才存在的？是仙人让人族得以登高一步，一览天地盛景！可是……
　　“我知道你心有疑惑，也许正是如此，他们才显得那么高高在上。因为，不是一个物种了啊。”阿麦格米也有些恍惚神色。“一个得你施舍才能生存至今的物种，又怎么会正眼看到他们？又怎么能视为平等生命？”。
　　许晋讷讷无言，阿麦格米也是过了好久才重新开口，“所以我希望你能踏入修行路，一个不认识仙人，一个不曾知晓他们过去辉煌的甚至除了外貌还未能完全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的人，一个世间规则与认知还未临身的人或许才能抛去所有枷锁去问一问山巅之上的那些仙人吧！”
　　灯光摇曳，四处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