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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针偏到三点，我索性不打算睡了。
“0805……”那张纸上的数字，在微弱的床灯透下来，迷离又真实。
电话震动，显示屏上跳动着熟悉的数字。
“舅舅，你到了吗？”
“嗯，”姐姐的孩子，今年7岁，他母亲出事后，我把小孩接到波士顿，安顿在布鲁克兰，他本想跟我一起回来，我拒绝了，“下课了？”
“今天老师带我们去郊外，我看到小河底下好多好多鱼！”
“开心吗？”
“不开心，”电话那头小孩的语气有些许沮丧，“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了。”
“爷爷奶奶陪着你不好吗？”
“他们很好，可我还是想跟舅舅一起生活。”
“Archibald，舅舅有很多事要处理，没办法好好照顾你。”
姐姐的葬礼上结束后，人皆散尽，只剩这孩子一人，落寞地站在父母坟前。
那时他问我：“爸爸和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吗？”
“是。”
“他们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吗？”
“很遗憾，可能以后你得独自长大了。”他长着一头黑卷发，眼睛的湖蓝色，是撒上余晖的查尔斯河。
现在他也对我说了这句话。
Archibald从小跟我走得很近，或许是年岁相差太多的缘故，在他父亲那里，Archibald并不能获得他期盼的父爱。
于是他把这种期盼转嫁到我身上，所幸我表现得还算不错。
“那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
“可能要很久。”我很少骗他，我想他应该也明白，短时间内我回不去。
长久的沉默，接着是一阵轻得听不见的叹息。
我终于还是不忍心，对这个孩子，我始终愧疚难释。
“好吧，如果你期末评语能全A，我可以考虑让你来这里度过假期。”
“真的？！”叹息转而变成惊呼。
“对，”我又强调一遍，“前提是，评语全科目都要A。”
“没问题！”
坎达街很安静，连车子驶过的声音都没有。
“先生，您的衣服不太多，需要我帮你买一些吗？”
佣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黄黑暗淡的脸上，皮肉松弛，交叠出一条条深刻的纹路。
“不用，”我带的衣服不多，不过要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估计是不够的，“我自己去就行了。”
“安江许多老区的路比较复杂，导航不一定靠得住，你要是去的话，阜明区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不会迷路。”
“还没问过，您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咧嘴嘿嘿一笑，“大家都叫我二哥。”
这里以前并没有相互称呼对方“先生”、“小姐”之类的习惯，大多用“二哥”、“二姐”作称谓，自加入联合国成为理事国之一后，这个国家也渐渐走上全球化的道路。
西方文化的涌入，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些亚洲国家。
“二哥，”要不是这老人提起，我都差点忘了这个旧俗，“你负责打理这栋房子吗？”
“是的，先生，”他虽上了些年纪，身子骨却硬朗得很，“我原先在后勤安全一局做事，后来负伤，政府正好规划了一片区域出来，打算建造别墅，就把我调到这里来了。”
“负伤？”
“前些年，南部发生一起枪击案，子弹打碎整个一局的玻璃，崩裂的碎碴子切断了我的手……”
说到这里，他抬起左手，我才看清，二哥左手的无名指跟小指，自根处被齐刷刷斩断掉。
“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起枪击案中，凶手在射杀两位要员后，饮弹自尽。
至于其他情况，新闻没有再作详细报道。
五年时间过去，这起案件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被掩盖过去，无人问津。
“先生也知道这起案子吗？”
“嗯，我在美联社看到的消息，印象挺深刻的，毕竟……”
“毕竟国内很少发生这样公开刺杀的枪击案。”
“没错。”
外面隐有天光漏下，黎明正于黑夜中挣扎，曙光已有了初露锋芒的态势。
“先生不准备睡会儿吗？”
“不了，”柜子里的衣架是新买的，好多连防尘纸都还没拆，我把衣服拿出来，“麻烦帮我熨一下，我今天需要穿它。”
“好的先生，”他接过那套西服，手掌在上面轻轻摩挲一回，不住赞叹，“啧啧，这料子是……”
“骆马毛，”当时拿到一笔项目奖金，理查德带我去那不勒斯，挑了身西服，为接下来的亚洲学术访谈做准备，“熨的时候小心些，麻烦了。”
“是。”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
我换了件棉白衬衫，站在衣柜镜前，眼镜拿下来，又架上去，果然，眼里的东西，还是需要镜片掩盖。
“先生，衣服熨好了。”二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个子不高，只能把手举得老高，才能保证裤脚不会沾地。
“谢谢。”衣服上的余温还在，袖口处的暗扣也调整得刚好，他做事果然细致。
“呵！先生这身段，简直是活脱脱的衣架子！”二哥站在我后面，从镜子里上下打量我，“前几年外线局也是来了一个小伙子，长得很帅，听说第一天上岗，局里的女人都一窝蜂抢着去看，唉，可惜后来也死在那场枪杀案里了，可惜啊！”
“死了？”听到这里，我停住整理头发的动作，看向镜子里的二哥，“不是只死了两个要员？”
“真实情况很复杂，哪里像新闻上说得那么简单，”他说到这里，声音压低，“说来奇怪，那小伙子本来当天都请假了，后来说是忘记处理一个文件，又急匆匆地赶来，可惜了……”
他又走近几分，言语里带着深意：“先生，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是挺奇怪的，”我故意忽视他的语气，“二哥，麻烦梳子递给我一下，谢谢。”
见我在整理额前的碎发，二哥称赞着：“背头果然更适合先生，显精神！”
我很少露出额头，除非正式场合。
临走前，那张写着“0805”的旧纸被我再次叠好，放进衣服的贴身处。
楼下的餐桌上，摆上了刚准备好的早点，桌面干净得能倒出人脸来。
我问他：“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
“后勤部指派了十位工作人员过来，负责别墅区的餐食和清洁工作。”
“别墅都有人住？”
“大部分有名分，不过基本都空着，”二哥替我倒满牛奶，“您住的这栋是中将名下的。”
我就着牛奶，随意吃了些吐司——美式早餐，毫无一点新鲜感。
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时，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
二哥招呼着来人，“哟，点掐得真准哪！”
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块头，看到我，停下步子，微微鞠躬，“Shaw，我来接您去报道。”
“隔着一条街，开车来接我？”
虽然来之前我已做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竟夸张到这种地步。
“领导吩咐，您是重点人才，要小心保护。”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那栋仅隔一街的公安部大楼，一眼便可望见。
“开车过去的话，多长时间？”
“大概四五分钟。”
我抬腕看一眼时间，现在是七点半，八点半报道的话，还有四五十分钟的时间可供我逗留。
“你吃过早饭了吗？”
这司机体格健壮，面色凶恶，他口中又说着“小心保护”之类的话，想必还兼保镖之用。
“还，还没，送您……”
“二哥，带他吃早餐，我处理点事。”
这个时间点，阮文越应该在写实验报告，电话里的他筋疲力尽地咆哮道：“分子排阻层析为什么这么难！”
“层析柱尺寸没错，制备凝胶的型号也没错，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啊！”
我把听筒放得离耳朵远一些，等他发完牢骚，我才说：“早知道你的实验没过，我就不打电话来了。”
“不不不，你电话打得正好，快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实验数据不对？”
“我托你办的事……”
“已经拿到了，”隐隐有沙沙声响，是笔珠同纸张摩擦的声音，“地址给我，明天给你寄过去。”
安江和波士顿，隔着十二个时差，他那里现在应该是晚上七八点。
我报给他地址，又顺道补充几句：“文越，下次多注意注意自动点样机的机械臂，实验室的那台用得时间长了，机械臂换行可能出现轻微误差，数据不对的话，多半是这个原因。”
“那要怎么解决？”
“机械臂换行的时候，人工调整。”
“这不得累死啊！？”
“科研工作者，要有奉献精神。二十分钟调整一次，每一滴过滤样品，注意都要收集正确。”
“好，我调。”声音极其的……忍气吞声。。
其实我打这个电话，不单是为那本笔记。
“文越，五年前，‘ASN’是不是来过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