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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的人都死光了。
九娘还活着，并且活得好好的。
对于庄梦蝶来说，这是最值得开心的事。
他们在客栈待了将近两月，迎来送走许多住客，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妖，那个身宽体胖，肥头大耳食量奇大的是一头假扮人类的猪妖，还有侍女是两个小老太婆的自号空虚公子的小白脸，半夜骑着白马来吃东西的猴精，来化缘的两个古板老和尚，也有半夜三更入门打劫的小贼，还有因为付不起饭钱留下来当跑堂的瘸腿剑客徐小二。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全都记在了九娘的心里。
小姑娘的嘿嘿傻笑，抱着鸡崽被老母鸡撵得到处跑的狼狈模样，托腮喊姐姐的可爱模样，被师父伤了心，抱着自己腰哭哭啼啼的模样…
九娘坐在二楼窗边，远远看着偷偷摸摸溜走的师徒二人，边哭边骂：“臭没良心的，枉老娘对他们那么好，走也不说一声。”
坐在栏杆上一前一后晃悠的瘸腿剑客徐小二讥讽道：“真要当面道别，你还不哭得小姑娘肝肠寸断啊。”
九娘擦拭掉眼泪，回头怒瞪吊儿郎当的徐小二：“天天叨叨不停的，老娘一会就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徐小二长发散乱额前，有些遮住眼睛，或许是营养不良，脸上有种病态的苍白，即便如此，语气带着点戏谑的笑意：“打断了，你养我啊。”
九娘呸了口唾沫：“老娘把你剁了喂狗。”
徐小二啧啧摇头：“心狠的婆娘。”
九娘懒得理他，再看窗外，远远见到那个小姑娘正使劲朝自己挥手呢，她也急忙探出身去，挥手回应。
……
“嘿，师父，我在这里挥手，姐姐也能看见呢。”
“嗯。”
“师父啊，九娘给我做的这身衣服好看不。”
“好看。”
“师父，咱们以后还回来吧。”
“嗯。”
“师父。”
“嘛呢？”
“背我好不。”
“为啥？”
“我想你背我呗。”
林知没有理她，往前走，小姑娘没有跟上，就站在原地。
相距一丈，庄梦蝶就看见师父蹲下了身子，她哈哈大笑，甩着小辫子撒腿就跑了起来，使劲跳上师父的背，用脸蹭蹭师父的肩膀。
“最喜欢师父了。”
小姑娘没听到回应，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道：“师父你听到没有。”
“嗯。”
一路前行，翻过了六斗山，远远眺望，火烧云下，有个村庄孤零零的伫立在平原之上。
入村后，斜阳将为数不多的房屋拉得影子长长的，这个小村庄显然荒废许久，遍地杂草，有些年久失修的房屋撑不住岁月的磨损，轰然坍塌。
只是颇为奇异的是，这村子的大路中间，有一口水井，小姑娘好奇心重，趴在井口往下看去，只见到井底有水晃荡的声音，稍稍瞪大了些眼睛，就见到一轮皎月。
瞧着瞧着，有些入神，井底水波荡漾，月亮随着水波变幻，眨眨眼，再见到的就不是月亮，而是一双眼，庄梦蝶神色痴呆，一双乌黑圆溜的瞳孔渐渐扭曲成银白色的竖瞳。
林知皱了皱眉，上前就要将小姑娘抱离井口，只是手刚触碰到她，眼前庄梦蝶如同沙尘随风消散，周遭景色迅速变得模糊，飞速倒掠，一幕幕景象从眼前闪过.
他见到在门口乘凉的大娘大爷，见到拿着木剑比划的孩童，天边盘旋的苍鹰，御剑飞过的苍鹰，呱呱落地的新生儿，受尽欺凌自杀的女子，春雨绵绵，蝉鸣，秋叶，穿着大红棉袄的小女孩……
许许多多，最后画面定格在一扇褐红色的门上，门外传来清脆悦耳的女孩喊声。
“凭什么！”
他透过门缝，瞧见门外的小姑娘叉着腰，头上狐狸耳朵一抖一抖，俏皮可爱。
“你是妖怪！再欺我，小心我…我将你打回原形。”抵着门的小道士大声喊着。
狐妖小姑娘瘪嘴委屈道：“我一介弱女子在山上迷了路，让我进去歇息一下都不行呀，你这个小道士怎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不行就是不行，你快走吧，要不师父回来就该收拾你了，我拦都拦不住的。”
小姑娘用手指敲敲大门，笑道：“胆小鬼，除了喊师父，还会啥呀。”
“你这妖怪好生不讲道理，我好意规劝，也是为你性命着想。”
小狐妖坏笑道：“这就奇怪了，我是妖怪，你是道士，按你们的话就是正邪不两立，你无缘无故为我着想？莫非……”
“莫非，没有莫非，修道之人心如止水！”小道士赶紧否认。
“你莫非是喜欢我？”小狐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得小道士耳朵一热。
“胡说八道！”
“嘻嘻，别害羞啊，我其实也蛮喜欢你的呀。”
小道士小声念叨：“万万不能被小妖怪迷了心智……。”
“哎哟，不怕嘛，你开门瞧瞧我。”
“守灵台清明…”
“小道士，晚上一起睡觉啊。”
小道士一脚踹开门，手里握着桃木剑，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
“滚进来，胆敢乱我心境，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小狐妖一脸奸计得逞，进门，夺来桃木剑折断，被惊了一大跳踉跄后退倒地的小道士瞪大了眼睛，我命休矣！
小狐妖将小道士压在身下，笑眯眯的凑近脸庞，吐气如兰：“我好看吗？”
小道士脸红得发烫，看着小狐妖近在咫尺的笑脸，别过头去。
“你说好看我就走。”
小道士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好看两个字。
小狐妖从衣襟拿出一张小手帕，里面有一块小糕点，她拿起就塞进小道士嘴里，然后转身就往门外走。
小道士愣愣看着小狐妖的背影，好像想说些什么，嘴里甜甜的，那股甜意顺着喉咙，流进心扉。
小狐妖没有回头。
小道士坐在原地，看着小狐妖离开的方向，发了很久的呆。
……
师父还没有回来，小道士守着这间无人问津的小道观，每日修行，只是不知为何，自从那日遇见小狐妖之后，每日闭目养神，吐纳调息时，总是想起小狐妖那张笑意嫣然的脸，萦绕心间。
今天，小道士搬了张桌案，坐在那棵与自己同龄的桂花树下抄书，初始还好，后面抄着抄着那些内容又变成了小狐狸三字。
往往情不知所起。
后来小道士很久都没有见到小狐妖，师父也很久都没有再回来。
一晃五年光阴流逝，小道士个子窜得好快，已经是个翩翩少年，跳起伸手就能摘到那株梨树上的果子了。
今日清晨，一切如常，他依然修道抄书。
门外响起嘭嘭敲门声。
小道士听闻敲门声，却莫名又想起那张笑脸，心头微热，起身开门。
果真是她。
小狐妖长大了一点，下巴尖了，乌黑油亮的发丝长了些，已经及腰了，穿着一身淡雅的蓝白相间衣裳。
那时候两人是平视。
如今小狐妖却是要稍稍抬头仰望他。
他看见她有些气愤的说道：“呀，你怎么那么高了。”
已是少年的小道士明明欣喜，却冷声道：“你是何人？”
小狐妖眯了眯眼，两手一抹脑袋，狐狸耳朵就蹦了出来，凑近脸庞，笑眯眯的说道：“这下认出来了吧！”
少年道士怔了怔，心跳如鹿，退了两步，转身说道：“你走吧。”
小狐妖的笑脸上滑落下晶莹泪珠，抽着鼻子，抬脚跨过观门。
“爹娘死了。”
她的小脑袋抵着少年道士的后背，抽泣道：“你能不能收留我。”
少年道士握紧拳头，僵在原地，竟也心生悲伤之感，眼中不觉已泪盈满眶。
小狐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缓缓松开拳头，转身拥她入怀。
桂花树上的花瓣在风中盛开，落地，碾作尘，反反复复。
道士已是弱冠之年。
狐妖也如那桃李年华的女子一般。
小道观之中，道士与狐妖相伴十年，岁月静好。
谁也没有想要出去，只是在观中相濡以沫，渡过余生就好。
清晨时分，凉风清爽，桂花香浅浅淡淡，宜人心扉。
道士在抄书，狐妖笑眯眯看着他，静静在一旁为他研墨。
她也不识字，也不喜欢学，就只是喜欢她，所以就算无聊也好，也愿意陪着。
道士放下笔，牵着她的手笑道：“一起去走走吧。”
牵手漫步下山，下山途中，却见到了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相见的人。
道士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师父。”
那已将近五百岁，面容亦如不惑之年般的老道士一脸平静，拔剑指狐妖。
道士情急之下，挡在狐妖身前，剑入肉三分。
老道士面无表情：“与妖苟且，不知羞耻，丢尽了历代祖师颜面。”
“今日贫道就替天行道！”
剑再入一分，狐妖抱着年轻道士迅速倒掠。
老道士冷哼一声：“还想跑。”拖去身上那件阴阳外袍抛出，只见那道袍将两人包裹，老道士的身影亦是消失不见。
道袍之中另有一番小天地，老道士手持铃铛，此乃伏魔铃，摇动时铃声大作，狐妖受铃声所摄，不得已化出本形，竟是一条修出七条尾巴的妖狐。
老道士抛出捆妖索，将狐妖束缚。他微微一笑，加上这只小狐妖的父母，就是两枚六品妖丹，一枚七品，没有枉费二十年的密谋布局，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只要卖出这三颗妖丹，换取那颗九转金丹，就能破开停滞许久的七品小金丹境，步入鼎炉境，就能延寿五百年。
年轻道士眼见狐妖受困，情急之下，捏剑诀，只听风声呼啸，一柄桃木剑破空而来，撕开道袍所伪造的小天地，斩断捆妖索。
老道士眼中露出讶异之色：“不过修道二十余年，就已经是六品境界，果然资质不俗。”大袖一挥，将那飞驰而来的桃木剑拍断，而后一掌拍在年轻道士的额头，打得他往后倒掠，撞塌道观才止住身形。
狐妖虽说境界与老道相当，但不擅厮杀，而这老道士身上又多是伏妖法宝，尤其是那伏魔铃，铃声大作时，她便如万箭穿心，痛苦不堪。
那坍塌的道观下，亦是传来痛苦喊声，老道士挑挑眉，以伏魔铃镇压狐妖，飞掠至年轻道士身前，只见他亦是捂着胸口，痛苦不堪，竟是和那狐妖两心相通。
老道士冷哼一声：“还痴心妄想想帮那狐狸化妖成人。”他指捏黄符，拍在年轻道士的额头，那黄符没入眉心，只见年轻道士的眼神迅速变得空洞，一切过往都被拍散。
老道并指对着被镇压在想要伏魔铃下的狐妖：“杀了它。”
年轻道士爬起来，拔起断裂的桃木剑，走向妖狐身前，一剑刺下。
狐妖腹部血流不止，却只是痴痴的看着年轻道士，轻声说道：“就这样吧。”
嘴角带笑的狐妖伸手将年轻道士推飞下山，而后自爆修为凝聚而成的本命狐尾，炸飞伏魔铃，令其暂时无法驱使，而后飞扑向老道士，死死的纠缠那个老道。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
那道观化作飞灰消逝，空荡荡一片。
山河破碎风飘絮，所有的一起迅速前进，高山变成平原，旱地变成湖泊，春风夏蝉，秋叶冬雪。
当年那座小道观，变成一个小村庄，妖狐自爆妖丹与老道士同归于尽的地方，起了一口水井。
庄梦蝶已经回神，见到有一个小道士从师父体内飘出，与浮现在井口的小狐妖牵手相伴。
那狐妖对小姑娘笑眯眯的说道：“喜欢自己的师父，不丢人。”
庄梦蝶比划了一下拳头：“别乱说！”
狐妖只是笑，没有再言语。
这时林知也已经回神，下意识擦拭掉脸上的泪水。
小道士对林知作辑行礼：“多谢。”小狐妖亦是同样拜谢。
林知摆摆手，轻声问道：“愿意成为我水府之灵吗，如此便能长存。”
小狐妖和小道士相视一眼，一齐点头。
林知伸手一抓，那两缕残魂收纳入手心，消失不见，当狐妖和道士的残魂入了水府，用以寄托狐妖残魂的铃铛坠落在井边，铃声清脆。
庄梦蝶弯腰捡起，细细观看，铃铛上写满玄奥符文，抬头看了一眼师父，对师父笑眯眯说道：“我想要这个。”。
林知心头微热，不易察觉的皱皱眉头，轻轻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