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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芳菲宫，容容殿。
与宫名芳菲一词同样，容容也是出自《楚辞》，是《九歌·山鬼》中的“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容容：即“溶溶”，意思是水或烟气流动之貌，用在女子身上主要还是为了修饰漂亮，作为洛阳皇后行宫的起居殿，之所以用这个词来命名，八成还是始皇帝想要表示他的发妻芈予的倾国倾城。
芈予长什么样，秦胡亥没见过，但从她儿子扶苏的相貌来看，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估计和芈南相比也不遑多让。
咸阳的华阳宫，洛阳的芳菲宫，作为大秦国母所居住的宫阙尽是楚风，秦楚世代联姻由此可见一斑。
夕食用罢，云雨巫山过后，秦胡亥并未如往常一样抚摸着妻子不着片缕的白皙娇躯在那谈情说爱，而是很反常地翻身下榻，穿着浅色襜褕蔽膝挑灯夜读书牍。
丈夫突如其来的用功，让芈南颇为意外，好奇之下，她穿好亵衣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秦胡亥的身侧，只见大秦皇帝陛下正在用心地看着百余年前的著作《商君书》。
“此文晦涩难懂，南姬怕是不喜。”见妻子依偎身侧，秦胡亥放下竹牍道：“此乃我大秦昔日商君鞅所著。”
芈南抿嘴浅笑，一双美目流连于书牍之上，樱唇轻启地念道：“……訾粟而税，则上壹而民平。上壹，则信；信，则臣不敢为邪。民平，则慎；慎，则难变。上信而官不敢为邪，民慎而难变，则下不非上，中不苦官……”
“南姬也懂《商君书》？”见芈南珠圆玉润，娇音萦萦地读着商鞅的话语，秦胡亥愣着问道。
掩口而笑，芈南以纤细似柔若无骨地手掌轻抚着丈夫的脸颊道：“南略懂一二。”
“看不出南姬还如此向学。”秦胡亥闻言不由得感慨。
芈南笑而不语，她没有告诉丈夫的是，自己的父亲，大楚亡国之君熊负刍自打来了咸阳后，除了每日声色犬马外，更多的是和故臣们聚在一起讨论，缘和筚路蓝缕的楚人躲得了殷商大军的追杀，扛得住宗周几百年的打压，但最后却亡国在了一群弼马温的手里。
《商君书》就是重点讨论的对象。
熊负刍不仅自己学，还带着一双儿女去学，熊韶不感兴趣，他就天天和女儿芈南在一起讨论，可以说《商君书》算是芈南的启蒙教材。
同为童年，芈南日夜钻研《商君书》时，秦胡亥在干嘛？赵老师虽然可以写出《爰历篇》这样的大作，但对于教学生确实是不怎么严格，主要是本着释放天性为主，即怎么快乐怎么来。
秦胡亥要是所记不差，自己基本上就是在宫娥堆里长大的，这一对肾啊，还没发育就差不多已经废了。
当然，这事秦胡亥是不会和芈南说的。
见妻子也懂得《商君书》，秦胡亥不由得就想和小女郎探讨一二。
于是，皇帝陛下开口问道：“南姬以为，商君之说，可利于国乎？”
听到丈夫的话，芈南垂眸，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不仅是秦胡亥的妻子，亦是大秦帝国的皇后，所以有些事没办法去表达自己的观点，既然不想言伪心之语蒙骗丈夫，那么不如索性不去说。
芈南沉默不说话，秦胡亥倒是没想那么多，他自顾自地开口说道：“世人皆言商君之法不仁也，然诸子百家之说，若有一派可使国羸弱至恒强者，法家也，况法者不仁，儒者仁乎？”
“陛下。”芈南欲言又止，她有话要说却又无法直说，虽然大秦以法而一天下，但芈南坚信若以法而治天下，则永无安虞也。
“南姬。”从妻子略显纠结的表情中，秦胡亥也看出一些端倪，他拍了拍小女郎的肩膀说道：“卿与吾，夫妻也，天下至近者无出左右尔，南姬又有何须欲言又止？尽其言罢了，难不成寡人还会怪罪南姬？”
丈夫鼓励的目光，让芈南摒弃了心中的顾虑，她在秦胡亥一旁坐下，拿起案几上的竹牍鼓起勇气开口说道：“南窃以为，商君之法使民尽为隶也，以法为胁，迫民于生死地也，可一时而不可万世，秦强则可威，秦弱则必然而泯灭。”
“南姬这是偏见。”见小女郎如此说，秦胡亥颇为不满地辩解道：“山东六国皆视我为虎狼之秦，鄙我故而蔑我，然我秦人人人敢战，人人善战，秦国府库富冠于六国，粮秣甲胄陈陈堆积如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此，南姬以为此非强国之道也？”
“陛下。”听到秦胡亥如此说，芈南也正色地说道：“商君强秦而未强秦人，使金帛充盈府库而秦人仍贫也，商君未至，秦民尚能劳作富家，商君之法，秦人再无可富，是故，先君惠文王车裂商君，而秦人皆不怜也！”
这话听的秦胡亥很不舒服，如果出自公卿或名士之口，皇帝陛下倒也会虚心接受，但芈南不同，首先她没有名声加持，其次，大秦能从蜗居陇右被晋人打的几百年不敢东出到如今的一统天下，难道不是事实胜于雄辩吗？可能商君之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也不是芈南说的那种一无是处。
“那南姬以为。”秦胡亥瞥了一眼芈南，道：“何制可为治国大道耶？”
“奴以为。”芈南道：“昔日管子强齐……”
“皇后！”秦胡亥打断道：“管夷吾，宗周惶惶之徒也，齐何以见强？九合诸侯尚未奈何尔之荆蛮，此强国耶？”
丈夫的一声“尔荆蛮”深深地刺痛了芈南，她檀口微张，最终还是把话语咽下，继而大礼拜下叩首不语。
见状，秦胡亥微微地叹了口气，他拂袖起身大步离开了容容殿。
皎月下，秦胡亥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复道上走着，他现在是又厌又烦又丧，本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天下又与自己何加焉？
一朝梦醒，远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子，以及三十几年来熟悉无比的生活，成为了中国第二个皇帝。
可是皇帝这么好当吗？一个又一个地问题接踵而至，永远也处理不完永远也无法一劳永逸。
凉风习习，已经落雪的洛阳城被卷在阵阵寒意之中，秦胡亥依靠在凭栏上，开始思索着自打登基以来，李斯、隗状、蔡泽等人对自己讲过的治国之道以及商君之法的利与弊。
能让一个穷国，弱国在短短几十年里迅速崛起的变革绝对不会是什么正常的制度，违背了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就必然受到其反噬。
类比于世界，第一个走向现代文明的不列颠王国通过内战、殖民、羊吃人等等上百年的探索与积累，才找到一条适合本国统治的制度。
然而那些后起国家们，他们为了紧跟步伐缩小与不列颠的差距，没有沉淀于内部的勃发而是选择了拿来主义用于弯道超车，他们成功了，但其后遗症也让本国深受其苦。
法兰西连绵不断的革命与复辟，德意志做大了的容克资本掀起了两次世界大战，美利坚的引入奴隶用于压榨的各种种族主义遗祸至今，以及某个……
可以说，超速越快，复制成功的越容易，那么其反噬就越大，譬如苏维埃……
秦国同样，以一吞六，商鞅对秦人的压榨说反人类都是赞誉。
献公之前，秦国七世内乱，宗室老氏族间互相残杀殆尽，同时因为地处偏僻，民众贫困，文化贫瘠，国君得以大权独揽，乘此机会，商鞅为孝公设计了一套可谓是断子绝孙的恶毒制度来压榨国民。
秦法的实质就是通过轻罪重罚，尽可能的把国人变成国家的奴隶，然后国君就可以无偿的使用民力，真正地做到了化国为私，通过指派沦为奴隶的国人们进行各种各式的生产，做大财富收入使之直接进入国君内库，扩大国君与贵族的差距。
然后国君通过法律干掉老贵族们，先把贵族的领民“编户齐民化”，然后再想办法把编户齐民“奴隶化”。
当然，除了生产之外，也可以指派这些奴隶打仗当炮灰，立了功也没有奖赏，只有减刑。
秦法对很多小过错进行罚款，今天罚你交一个盾牌钱，明天罚你交一副铠甲钱。
这些小过错通常是很难避免，一不小心就会触犯的，一般老百姓罚几次就破产了，破产了罚金还得交，交不出怎么办？沦为债务奴隶即所谓“居訾”，为国家无偿干活，干到罚金还清为止。
另外就是秦民为秦国服徭役和打仗，国家是不管饭的，只有部分精锐士兵是管饭的，你要自备餐旅费……如果自备不了，可以找国家借贷，到了期限还不了钱，一样的沦为“居訾”。
那当了居訾以后，期间你不要吃饭吗？
劳改一般还不算饭钱，但秦人居訾期间吃官家的饭是要算饭钱的，而且饭钱只比每天的工资低一点点……居訾完了出来你依然没什么钱，一次罚款或者一次征发你只能又去居訾了。
就这样，你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劳改，不在劳改的时间则在等待下一次的劳改，有爵位破产了照样居訾，可谓是人人平等。
而那些犯了稍重些的罪过的人，直接罚没为国家奴隶，而且一旦“罚没”就是无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