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固陵港

　　策以严虎无大志，引兵渡浙江，时帝为会稽守，据固陵，策数战不能破，转袭高迁，为慈、翻所擒。帝竟释之，用其为将。
　　——《吴书·太史慈孙策周瑜传》
　　建安元年，大汉的风向在变，曾经横行一时的凉州兵在董卓之死后分崩离析，曾投庇在袁本初羽翼之下的曹孟德终于露出了獠牙，大汉天子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究竟能迸发出怎样的力量？善于噬主的吕奉先再次表现出他惊人的天赋，刘玄德逃奔曹操，双雄际会，是英雄还是枭雄？鹰扬河朔的袁本初面对四面楚歌的公孙瓒，最终的胜利已近在眼前，代汉者，当涂高？！冢中枯骨袁公路似乎在扬州找到了生肌的妙法，初长成的幼虎会甘心为人之鹰犬吗？而后世的大明星王朗正面临着人生最危险的时刻。
　　连日的秋雨洗刷着固陵港上的血迹，自孙策击败扬州牧刘繇之后，便舍弃吴郡的大豪严虎，兵锋直指会稽，然而扼守浙江的固陵港城坚兵众，更有着强大的水军，孙策连番攻打却没占到半分便宜。
　　“舍严虎而攻会稽，孙伯符果非常人。”王朗（字景兴）站在固陵的城头隔江远眺对岸的丹杨兵，在他身旁的是前丹杨太守周昕（字泰明），周昕是故太傅陈蕃的弟子，更重要的是他是会稽人。周家三兄弟都不简单，周昂是袁绍任命的豫州刺史，与孙坚争锋，周喁率两千人助曹操起兵，后又与陈瑀抵抗袁术，兵败被许贡所杀。周昕与袁术、孙策都是死敌，回到家乡会稽只能是背水一战，而王朗绝不甘于未来做曹魏的空头三公，一个野心勃勃的太守与一个孤注一掷的地方大豪，在外来的压力下结成了联盟。
　　“袁公路的先登之将，子承父业而已。”周昕看着王朗平静的面色，又补了一句，“袁公路北与曹孟德有衅，又同刘景升结怨，必不久矣。”
　　王朗的右手伏在埤堄上轻轻地敲击着：“泰明以为孙策能破固陵否？”
　　周昕回应道：“凭丹阳水军破固陵绝无可能，孙策自有伏虎之勇，却无斩蛟之能，更何况会稽不是庐江，景兴也不是陆季宁（陆康）可比。”
　　王朗笑看着周昕：“我不过征发了一万山越人于东冶屯田，等他们来至少也要十五日之后，现在对付孙伯符，还是要仰仗于泰明，仰仗于山阴、余暨的宗帅们。”
　　“等破了孙策，我一定表举景兴为扬州刺史。”周昕的眼神飘向空中，雨势渐小，但似乎酝酿着更大的冲击，“又要起风了，孙策马上会再攻固陵。”
　　王朗看着眼前的周昕，会稽的“真太守”，有着三重身份：名士，豪族，袁曹的友人。比起自己这个东海来的外来户，周昕显然更能得到会稽人的支持。周昕还有着一手风角之术，对于水战有着重大的意义。可惜这个似乎有着光明前途的人在历史上仅是被孙策击败斩杀，潦草收场。
　　武人与士人，是这个时代的主题。董卓与王允，曹操与荀彧，或者更大一些的，孙氏与陆氏，曹氏与司马氏。虽然在开始时武人依仗暴力可以风光一时，但这个时代真正的赢家是诸葛亮，是司马懿，而不是魏王，汉中王和吴王。姻亲与师徒这两种关系，将这些士人们组成一张巨大的网络，他们垄断着知识，所以他们既能治国理民，又能在沙场上展示战争的艺术。关羽、黄忠杀入万军丛中的武勇不过是荀攸、法正战争艺术的一部分。功人与功狗，高皇帝的话在大汉的落幕之时有着别样的意味。
　　王朗很庆幸自己也是士人的一员，可以用士人的身份与周昕相交，借助他的力量抓山越人，弄出一万人屯田，拥有了自己的武装，但要真正抗衡孙策，必须依赖于会稽的豪族。周昕自丹杨来投给王朗带来了沟通的渠道，并且告诉会稽的豪族们，孙策以及他背后的袁术无法合作，只有远在邺城的袁绍才是唯一可以支持的人物。最后依仗着固陵港，这一吴越争霸的旧地，成功抵抗着孙策的进攻。
　　只有王朗明白二袁的时代已经快到终点，但曹操和孙氏会在未来承继二袁之争，当然自己希望最少能替代孙氏的位置。只是连一个实权太守都不是的自己能够成为江东的主人吗，仅仅依靠周昕，甚至仅仅击败孙策，还远远不够。
　　风果然如周昕所言刮起来了，丹阳水军扬帆而进，浙江的水面上掀起了朵朵浪花。固陵港上会稽兵严阵以待，用目光估计着两军的距离。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周昕亲自击鼓，两艘艨艟横置扼守紧窄的水道，船身与巨石用藤缆相连，用以固定船舰。船上的弩手屏气凝神，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大战。
　　“放箭！放箭！放箭！！！”周昕的嘶喊反倒让王朗的心安定下来，孙策的军舰多是普通的战船，对于箭矢的防备极为有限，很快不少船只开始驶退，这几次战役，孙策军从未跨过会稽的艨艟巨舰。王朗看着江上不断倒下的孙策军，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之意。战无义战，孙策想要夺取富庶的会稽郡而自立，周昕和会稽的豪族想要保卫自己的根据地，王朗自己想要从会稽进取天下。而士兵们只能为了将军，家主与太守付出生命。
　　“太守小心！”身旁的卫兵一把扑倒了王朗，仅仅分神的一刹那，就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一支羽箭贴身而过。孙策军旗舰之上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将领叹道：“可惜了。”此人正是孙策（字伯符）。
　　另外一边，凌操率领的敢死队身穿重铠乘快船向艨艟驶去。此时，周昕抬头看了看天，乍然鼓声突变，艨艟上的士兵割断藤缆，迅速起航。风向已变，固陵港快速驶出六七艘冒突，冒突舟楫外露，船体坚硬，直冲向凌操的快船，一撞之下，身穿重甲的敢死军士不少落入水中，此时身上的防护成了逃命的累赘，但这些军士大都精挑细选，水性颇好，且军纪严明，败而未乱。
　　孙策今年刚满二十一岁，却已经是袁术军中独当一面的大将，甚至袁术对这个年轻人都产生忌惮之意。袁术宁愿屡屡违背诺言，也不愿让他成为任何一郡的太守，可面对群豪并起的扬州，袁术又只能倚仗这把无往不利的尖刀。在舅舅吴景的帮助下，年轻的孙策击败了刘繇，得到了丹杨郡。虽然并未完成完全的统治，但只要再夺取会稽，江东终将成为孙策的江东。忽然从舱里走出来一个中年人，他叫孙静，是孙策的叔父：“会稽军的冒突来了，伯符快进舱。”
　　孙策所在的旗舰是一艘斗舰，周身覆板以御箭矢，内有旗帜金鼓用以指挥全军。孙策拿下头上的兜鍪，额头上密布汗珠，会稽郡是春秋时越国旧地，人民悍勇，又善于冶炼，固陵港是出海口，多有战船，这次在王朗、周昕的手里派上了用场。不多时，孙策军就有几艘船被冒突撞裂了船体。
　　孙策将兜鍪扔到一旁，伸手擦掉了额头的汗珠，对着孙静说道：“叔父，今晚我们就依计而行，王朗、周昕以为我军疲累，绝不会料到我们会分兵出查渎，袭高迁。”
　　孙静捡起兜鍪套在孙策头上，凝重地说道：“王朗、周昕，从受经学，空享大名，不知兵事，纵有会稽之富，也只是安于一隅。”
　　“袁公路不肯让出丹杨，我便为会稽太守，会稽有强兵积谷，可以之进取江东。”孙策双手伏在兜鍪上将其戴正，像一个不安分的小孩子。船外风声、雨声、箭矢声、惨叫声、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战地独特的乐章。
　　周昕享受着这种感觉，被吴景击败后，对前途的不安就萦绕在他心头，袁绍虽强，但距离太远，曹操近，但处于四战之地。周家与孙家、袁术的龃龉使得他唯有抵抗到底这一条路可以走。王朗的到来给了他一个机会，王朗名士的外表下掩藏着雄心，他一边以讲经为名，给会稽的豪族们打开了一扇大门，虽然世道乱了，但通过经学完成从豪族到望族的华丽转身依旧可行。另外一边，王朗收拢江北流民，又借豪族之力攻打山越，美名教化，实际上用山越人屯田作奴兵，做王朗的部曲。会稽郡最强的宗帅就是周昕，豪族对他马首是瞻，而野心勃勃的王朗更是需要倚重他，做江东的土皇帝似乎没什么不好，至少现在过得不错。
　　战斗继续进行了大约三个时辰，孙策军终于鸣金收兵，和过去几次没什么两样。王朗依旧站在城头上，战事拖了这么久，豫章的刘繇，华歆，吴郡的严虎，嘉兴王晟，还有祖郎、笮融之流怕是都不安分了吧。袁术还兵孙策本以为扬州情况复杂，能教育下这个年轻人，谁知道确是蛟龙入海，纵虎归山。不过刘繇的表现实在是太差了，当然历史上的王朗也没好到哪儿去。
　　在丹阳被孙策击败的刘繇部将樊能、张英收拢残部投奔了会稽，王朗令二人屯于高迁亭与余姚人董袭合兵，又密令张英监视董袭。
　　“我听闻仲翔（虞翻）劝你早降。”刚刚从战场退下的周昕汗水沁透衣衫，缓缓说道。
　　王朗双手交叉，冷冷地说道：“仲翔是为我计，只怕是余姚人愿从孙策。”虞翻是余姚人，其父曾任日南太守，精于《易》学，是士人。
　　周昕卸甲入席，跪坐说道：“那你命董袭屯高迁，是诱孙策袭高迁。”
　　王朗惊诧地看了周昕一眼，不过想来毕竟是自反董时就叱咤风云的周家老大，当然有那么一点眼光。
　　王朗也入席而坐：“会稽军陆上能敌过丹杨兵吗？”
　　周昕闻言大笑：“查渎，是谁领兵。”查渎在固陵港南数十里，是袭击高迁的必经之路。
　　“虞仲翔，还有太史子义。”王朗拿起一盅茶一饮而尽。
　　“景兴，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周昕的话颇有意味。
　　王朗清清嗓子，朗声道：“社稷危急之时，济世安民正是吾辈应行之事。”
　　“像，太像了，简直和他一模一样。”周昕顿了顿，“景兴可知我所言是谁？”
　　王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景兴不知。”
　　“大汉司空，行车骑将军曹操。”
　　王朗嘴角上扬，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泰明妄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