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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门关外,狂风阵阵刮过,扬起漫天黄沙。
一队人马冒着风沙,缓缓前行。
碎叶城与嵩山相距万里,习伯约等人经神都至长安,越过关山,而后一路西行,终于到了玉门关。
玉门关始置于汉武帝之时,因西域玉石自此运入中原而得名。
出了玉门关,便算是入了西域。习伯约骑在马上,回首玉门,高声吟道:
“塞垣通碣石,虏障抵祁连。
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
影移金岫北,光断玉门前。
寄言闺中妇,时看鸿雁天。”
在中原时,为了隐匿行藏,那十余青龙坛弟子褪下青衣,换上了寻常百姓的服饰,沈丽娘也坐入了马车之中。入了凉州,道上行人渐少,沈丽娘方才弃车乘马。此时她与习伯约并辔而行,不由得微笑道:“怎么,这路才走了一半,便心急赶回去与你那位貌若天仙的卢家大小姐相会了?”
习伯约所吟之诗名为《关山月》,乃是卢照邻所作。诗中所叙的是戍边将士对家中妻子的思念之意,不过习伯约并非是思念远方的爱人,而是因为过去了七百年,玉门关早已不复昔年之盛,只有寥寥数个官兵把守。想到汉武之时,匈奴人俯首称臣,不敢再觑中原,而如今突厥却是横行无忌,扰得河北民不聊生,习伯约方才吟出此诗。沈丽娘怎知他忽然有此感触,自然会错了意。
习伯约摇头苦笑,道:“如今突厥人常自云州、朔州入寇,朝廷却无善法阻止,只得任其蹂躏北方百姓,当真可气!”沈丽娘笑道:“当年始皇筑长城防匈奴,如今也让百姓到边疆筑城,或许可阻拦突厥!”当年秦始皇逼迫百姓修筑长城,虽然当真挡住了匈奴,却闹得天怒人怨,以致二世亡国,沈丽娘不在意百姓死活,又有心推翻武则天,自然乐得民怨沸腾。
习伯约闻言,却是心中一动,暗忖:“是啊!突厥人之所以敢长驱直入,只因朝廷的军队追赶不上而后方又无人阻拦之故!若在云、朔之北筑起城池,阻其归路,到时国中追兵赶至,前后夹攻,必可一举而擒!”一念及此,他不禁赞道:“姨娘,你这真是好主意!”沈丽娘只以为是随口之言,也未当真。
一行人继续西行。此时已近八月,西域的天气与中原迥异,白日里极为炎热,日落之后却又颇为寒冷,好在众人身负武功,倒也能忍耐。西域极为荒凉,又不似中原有坦坦官道,是以每次遇到牧民或商队时,习伯约便以突厥话上前问路,不过西域乃是诸胡杂居之地,并非都听得懂突厥话,有时问不到路,众人只得以太阳辨别方向,向西而行。
如此缓慢前行,众人经西州,至轮台,过龟兹,历时半年,终于到了碎叶。
碎叶城建于高宗调露元年,乃是仿长安城而建,只是方圆不及长安城的百分之一,不过尽管如此,碎叶城已是西域仅次于龟兹都城拔换城的繁华大城。长寿元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武则天在西域重设大都护府,是以碎叶城中也有上千大周守军。习伯约等人入了碎叶城,自然是小心翼翼,唯恐惹得官军注意。
城中胡汉杂居,居民着实不少,沈丽娘不禁发愁:“这要到何处去寻孙匡?”习伯约道:“白虎坛的弟子都是汉人,咱们只需到汉人百姓中查探,总能查到!”沈丽娘心知也只有如此,便点点头。一行人在一间胡人所开的客栈中住下,沈丽娘命囚牛领着青龙坛的弟子出去查探,如此数日,却无线索。
此时已是严冬,碎叶城中天寒地冻。这一日晚间,习伯约与沈丽娘要了一桌酒菜,在客栈的大堂之中饮酒暖身。望见小二端上来的葡萄酒,习伯约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三年前在董家酒楼中,沈秋霜初次品尝葡萄酒时的情景。其时言笑晏晏、朝夕相伴,如今却已天各一方,习伯约不禁低头暗叹,却又想起了师父,如今已过去半载,恐怕师父已然羽化了。习伯约虽知人终有一死,但不知师父的遗骨在何处,日后又教他到何处去祭拜?
沈丽娘发觉习伯约心情不佳,只以为是这数日来毫无线索,教他心生不耐,便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道:“约儿莫急,这碎叶城也不大,若是再过三日仍然毫无线索,恐怕就是大师兄料错了,咱们回转中原便是!”习伯约默然点头。
这间客栈生意不错,大堂之中食客满座,却皆是胡人,突厥、突骑施、回纥、吐火罗等各族皆有。这几族之人,习伯约在漠北时都曾见过,是以凭衣饰样貌便能大略分辨。无聊之下,他便为沈丽娘一一指明。不过,有一桌的几个食客竟是蓝眼褐发,服饰也与北地诸胡有所不同,习伯约从未见过,沈丽娘却笑道:“那几个是波斯人!”扬州城中常有波斯商人,是以沈丽娘倒曾见过。
那几个波斯人中忽有一人举杯站起,走向习、沈二人,高声赞道:“吾等正是波斯人!这位姑娘好见识!”这句是以汉话讲出,习伯约与沈丽娘不禁愕然,此人不仅听得懂汉话,更说得字正腔圆。
波斯人肤色黝黑,此人亦是如此,不过面目倒也英俊,年约五旬,衣饰华贵,胡帽之上镶着一颗珍珠,双手各戴一枚镶着宝石的戒指,显是尊贵之人。这中年波斯人走至习伯约与沈丽娘身旁,微笑道:“二位可是来自东土?”习伯约点点头,见这中年波斯人不住望向沈丽娘,已知其来意。
中年波斯人又道:“在下仰慕东土繁华久矣,今日在这荒僻小城得见中原人物,心中不胜欣喜,所以冒昧打扰,还请二位勿怪!”习伯约与沈丽娘对望一眼,均未开言。这中年波斯人也不见外,竟然自行坐下,而后向小二高声吩咐道:“再来两壶高昌葡萄酒!”
高昌葡萄酒是以西域独有的马乳葡萄所酿,芳香扑鼻,入口醇烈甘甜,乃是西域最负盛名的葡萄酒。昔年侯君集攻破高昌,将马乳葡萄带回长安,太宗大喜,即命人于禁苑中种植,并亲自酿成两坛美酒,宴请朝中文武。
沈丽娘最不喜被人打扰,不禁秀眉微蹙。中年波斯人却是视而不见,笑道:“在下泥涅师,敢问二位尊姓大名?”习伯约道:“吾等贱名不足挂齿。”泥涅师也不介意,此时,小二将两壶酒端上,泥涅师端起酒壶,正要为习伯约倒酒,习伯约忽然一把将他推开。
只听“叮”、“叮”、“叮”三声脆响,三枚飞刀已并排钉在了桌上。泥涅师不禁吓得呆了。若非习伯约将他推开,这三枚飞刀就要穿胸而过了!
习伯约转头望去,只见客栈门口站着七个以白布裹头的男子,只露出眼睛,正自恶狠狠地瞪视着泥涅师。泥涅师的同伴以胡语高呼了一句,泥涅师回过神来,转身望见那七人,急忙便逃。那七人各自从背后抽出一柄弯刀,冲向泥涅师,泥涅师的同伴急忙擎起兵刃迎上。其余食客唯恐遭殃,吓得纷纷奔逃,客栈中登时大乱。
双方战作一团,泥涅师的同伴武艺不济,转瞬间竟被杀尽。那七个刺客无人阻拦,又挥刀冲向泥涅师。习伯约本打算袖手旁观,却担心那七个刺客误伤了沈丽娘,便将手腕一抖,以手中的酒杯将冲在最先之人打翻在地。
泥涅师见了,急忙躲到习伯约身后,求道:“少侠救命!”其余那六个刺客以胡语骂了一句,便举刀再次冲上。习伯约心知自己已无法置身事外,便以单掌将桌子托起,砸向冲来之人。他手无兵刃,只得以此暂为抵挡。
泥涅师已退至角落,沈丽娘不禁更是鄙夷。习伯约道:“姨娘,你先退后。”沈丽娘点点头,低声道:“一定小心。”便也退开,免得习伯约施展不开。
此时,食客已尽数逃了,小二及掌柜也躲去了后院,偌大的大堂中,只剩下那六个刺客以及习伯约、沈丽娘、泥涅师三人。习伯约左足微微一跺,地上的一把弯刀便即飞起,被其握在了手中。
那方桌本就不轻,习伯约这一掷又使上了三分力道,那六个刺客不敢硬接,急忙四散避开。六人心知遇上了高手,反而不急于出手了,而是以胡语低声交流起来。泥涅师听得懂他们所说之言,高声提醒道:“少侠小心!这群人要出绝招了!”习伯约闻言,不禁嗤笑一声,他倒想瞧瞧这群人能使出什么骇人本领。
三言两语间,那六个刺客似乎已经计议妥当,互相望了望便即快步散开,将习伯约围了起来。习伯约昂然而立,无一丝一毫惧怕,泥涅师见了这等阵势,却不禁又向后缩了缩。
六个刺客齐喝一声,其中一人当先挥刀劈向习伯约。习伯约不闪不避,待其冲至近前,正欲举刀反劈,那人却凭空消失了!
习伯约不禁错愕当场,沈丽娘也愣了,二人均想:“这是什么邪法?”只过了刹那,忽听刀刃破空之声,那人竟又现身,却已到了习伯约身后,正自于半空之中反身猛砍习伯约后颈。习伯约急忙踏前一步,反手招架,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这一刀。那人一击不中,立即后撤,其余刺客便一个接一个攻上。
这群刺客的身法奇诡之极,凭空便可消失不见,习伯约根本无从阻拦,只能任由他们欺至身旁,如此一来,情势自然万分凶险。好在习伯约身手矫捷,拼尽全力抵挡,虽然左支右绌,但终究没有受伤。
沈丽娘在旁观战,更是胆战心惊,转头问泥涅师:“这群人使的是何方妖法?”泥涅师正欲作答,却又不禁惊叫一声,躲到了沈丽娘身后。原来,一个刺客见习伯约已被困住,便又冲向泥涅师。沈丽娘身形一晃,便闪到了一旁,她可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胡人涉险。
那刺客自然不理会沈丽娘,径直冲向泥涅师,奔出两步便即消失不见。泥涅师惊慌之下,急忙蹲下身去,却恰巧躲过了劈来的这一刀,而后他就地一滚,顺手拾起了一把短剑护身。
那群刺客的刀法却当真不甚高明,若非有这奇诡身法,一百个也困不住习伯约。是以习伯约凝神应战,渐渐便稳住了阵脚,而泥涅师只抵挡一个敌人,虽是狼狈不堪、险象环生,却也没有丧命。沈丽娘也不再担忧,在一旁的凳上坐下,静静观战。
习伯约抵挡了五十招,已想出了破敌之法。这群人只不过是使了精妙的障眼之法,他们的身形虽然消失不见,但习伯约耳力极强,仍能听见身周细微的衣袂破空之声,只要循声砍去便可。
习伯约依法施为,果然奏效,一个刺客欺至身旁,被他一刀砍去了脑袋,鲜血洒了一地。其余刺客见同伴惨死,竟然毫无惧意,反而攻得更猛了。可惜,他们的武艺与习伯约相差太多,终究还是一一丧命。
泥涅师不禁长出一口气,适才那一番激斗惊得他浑身冒汗,此刻只觉口干舌燥,便将手中短剑扔在地上,自一旁的桌上抄起一壶酒来仰头痛饮。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是有大队人马赶来。习伯约不禁皱起眉头,泥涅师将酒壶放下,道:“少侠勿慌,这该是城中的卫军赶到了!”沈丽娘闻言,轻声道:“约儿,咱们走吧!”她向来谨慎,如今孙匡尚未寻到,她可不愿横生枝节。
习伯约弃了刀,向泥涅师一抱拳,随着沈丽娘快步而去。泥涅师见沈丽娘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心知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不禁好生难过。
第二日醒来,习伯约来到大堂中,却发觉大堂之中竟只有泥涅师一人,不禁一愣。泥涅师急忙站起身来,道:“少侠,我知道你们住在这间客栈中,所以今日早早赶到,将这间客栈包了下来!”习伯约不知他是何用意,问道:“兄台这是作甚?”泥涅师道:“黄雀尚知衔环报恩,今日我若不来道谢,岂非是禽兽不如?”说罢,便即向习伯约躬身行礼。习伯约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兄台不必多礼!”急忙抢上两步,将泥涅师扶起。
二人一同坐下,泥涅师招呼小二端上好酒好菜,三杯酒饮罢,泥涅师道:“在下还不知少侠尊姓大名呢!”昨日他便曾问过,只是习伯约未答,如今他再次问起,习伯约不再隐瞒,如实相告。泥涅师赞道:“习少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明的武功,当真教人佩服!”习伯约笑道:“兄台谬赞!微末功夫,不足挂齿!”顿了顿,他问道:“昨日出了这桩乱子,卫军赶到后可曾为难兄台?”泥涅师长声一笑,道:“习少侠,莫瞧在下身在西域,但在中原朝廷也有王爵呢!”习伯约闻言,不禁“哦”了一声,面露讶异之色。
泥涅师便将自己的身份讲出。原来,他的身份果然非同寻常,竟是波斯国的王子!泥涅师之父名叫卑陆斯,乃是波斯末代君王之子。五十年前,波斯为大食所灭,波斯贵族纷纷出逃,卑陆斯携着家眷逃到西域,便向大唐求援。其时正是高宗在位,高宗只觉波斯与中原相隔万里,若派兵相助,师老兵疲、不利作战,便婉言拒绝,不过也遣使前往西域,册封卑陆斯为“波斯王”。而后大食进犯西域,卑陆斯惶恐不安,不敢再留在西域,只得继续东逃。
上元二年,卑陆斯到了长安,觐见高宗,高宗虽善加款待,并授其右威卫将军之职,却绝口不提助其复国之事。卑陆斯心中郁郁,二载后病死长安,泥涅师便承袭了“波斯王”之号,继续筹谋复国。调露元年,西突厥反叛,高宗遣裴行俭借护送泥涅师归国之名前往西域平叛。裴行俭将泥涅师护送至碎叶城后便即离去,泥涅师就此滞留于西域。
习伯约听罢,抱拳道:“原来兄台竟是波斯王子,失敬!失敬!”泥涅师苦笑道:“不过是个亡国之人罢了!”习伯约道:“昨晚那群刺客又是何人?”泥涅师道:“大食国中有一门派,名为‘杀心’,专行刺杀之事,昨晚那群人便是‘杀心’中的刺客。”习伯约道:“那群人的刀法稀松平常,但身法却当真奇诡,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信这世上竟有此等身法。”泥涅师道:“‘杀心’的刺客有此克敌神技,又悍不畏死,自然是无往不利,从未有过失手之时。大食国中,人人闻之胆寒,就连大食国主亦不敢招惹‘杀心’,生怕哪一日便被取了性命。”
回想昨晚情形,那群刺客确是不在意生死,只求能取泥涅师性命,自始至终皆是狂攻不止,从未有人退缩,习伯约心知若非恰巧遇上自己,泥涅师是必死无疑的。
此时,沈丽娘领着囚牛及青龙坛弟子来到大堂。见泥涅师竟在大堂中与习伯约对饮,沈丽娘亦是一愣,转身吩咐道:“尔等继续到城中查探!”囚牛点头应是,领着身后一众弟子向客栈外走去。
到了此时,客栈的大门仍然关着,囚牛打开门来,却发觉门前有数十个持刀的胡人汉子守着,一愕之后,急忙后退数步,凝神戒备。泥涅师站起身来,向门外吩咐道:“尔等散开!让这几位朋友出去!”门外那群胡人汉子竟也听得懂汉话,依言散开。囚牛回首望向沈丽娘,见其微微点头,方才迈步而出。
习伯约望着守在门外那群胡人汉子,微微一笑。他适才已觉奇怪,昨晚泥涅师虽未丧命,却也吓破了胆,今日竟敢独自前来与自己喝酒,原来带着这许多护卫。
沈丽娘见泥涅师在,心中不快,便道:“约儿,待会命小二将早饭送入我房中!”便欲转身离去。泥涅师道:“姑娘还且留步!”沈丽娘虽已年逾四旬,但样貌仍如花信年华的少妇一般,是以泥涅师才会一直唤她“姑娘。”
沈丽娘蹙眉回首,泥涅师微笑道:“适才在下听到姑娘吩咐手下在城中查探,莫非是在寻人?”幽冥宫惯常隐秘行事,沈丽娘自然不愿向外人透露,是以也不答话,径自迈步而去。习伯约却道:“吾等前来碎叶城,为的是拜访一位朋友,只是不知其住在城中何处,所以这几日来一直在探访。”泥涅师听了,拍拍胸膛道:“此事再简单不过,交给我便是!只要那人在这碎叶城中,不出三日,一定为你找到!”
习伯约知道泥涅师居于碎叶二十载,此话绝非夸口,便抱拳道:“如此倒要谢谢兄台了!”泥涅师道:“相比昨日救命之恩,此等小事,何足挂齿?”便即询问要找之人姓甚名谁,是胡是汉?习伯约道:“是二个汉人,一个年约四旬,身量不高,左臂为人砍去,另一人则是个矮胖青年。二人该是不久前刚刚回到碎叶的。”泥涅师道:“断了一条手臂吗?那就更加易找了!”习伯约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兄台了!”二人开怀畅饮,直至巳时三刻,泥涅师方才离去。
又过一日,泥涅师命人传来消息,称十余日前有人见到一个矮胖青年与一个独臂汉子入了城南的聚财当铺。沈丽娘心知那必是孙匡藏身之处,只因在长安城中,白虎坛便是以当铺掩人耳目的。沈丽娘也不愿再耽搁,当即带着众人前往城南,寻到了那间当铺前。稳妥起见,沈丽娘命囚牛与青龙坛弟子在外埋伏,由她与习伯约先进去瞧瞧。
二人走入当铺中,只见一个伙计打扮的瘦小少年手拿扫帚,正在扫地,而一个中年人则站在柜台后打算盘,该是这间当铺的掌柜。那掌柜样貌俊雅,好似个饱学儒士,习伯约望见此人,只觉似曾相识,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那瘦小伙计急忙将扫帚放在一旁,迎上来招呼道:“二位客官,快请坐!”望见蒙着面纱的沈丽娘,那掌柜面露疑惑之色,问道:“二位客官,可是有物要当?”待其说罢,习伯约忽然惊呼道:“李大哥?”那掌柜微微一愣,捋须道:“鄙人正是姓李。”习伯约道:“李大哥怎的离开中国,跑到这碎叶来了?”那掌柜注视习伯约,苦笑道:“恕鄙人眼拙,敢问公子高姓?”习伯约道:“十年前,长江之上,李大哥曾对一个童子说过你平生最自豪之事,不知你可还记得?”那掌柜身子一颤,旋即问道:“小兄弟,是你?”习伯约点点头,笑道:“想不到竟在此与李大哥重逢了!”
沈丽娘不明就里,便在习伯约耳旁低声问道:“此人是谁?”习伯约低声道:“姨娘可还记得当年在巨舫之上,我曾与你说过的那位救命恩人?”沈丽娘闻言,望向那掌柜,冷笑道:“如此说来,孙匡真的是藏在这里了!”习伯约不禁愣住,那掌柜则是面如土色。
原来,这掌柜非是别人,正是将梁丽姮渡过长江的李二狗。十年前,习伯约前去剑南拜师学艺,于巨舫之上偶遇李二狗,得知他曾搭救过自己母子,便求沈丽娘赐他一个前程。朱雀坛不得收留男子,沈丽娘只得命李二狗前往长安,投靠三师兄孙匡。李二狗赶到长安,呈上沈丽娘手书,孙匡自然不敢怠慢,对其恩遇有加。
李二狗的名字不雅,孙匡便为其改名为“客”。李客已过学武之年,孙匡只得令其习文,没想到李客自幼在长江边摆渡为生,活到二十多岁大字也不识一个,却有过目不忘之能,数年间竟已博览群书,成了饱学之士,如此更得孙匡重用。
匆匆十载,习伯约已自垂髻童子长成了玉树临风的美少年,李客自然认不出,而李客也已气质大变,不过声音却未改变,是以他甫一开口习伯约便即想起。沈丽娘自然忘了李客,不过经习伯约提醒,也想起了自己曾遣人去投奔孙匡,如今李客既然在此,孙匡必是藏在这里无疑了。
沈丽娘本以为自己说破孙匡行藏,必要刀兵相见,急忙招呼埋伏在外的囚牛等人。未料到李客长叹一声,道:“坛主吩咐过,若是沈坛主到了,便请随我来。”说罢,便即转身入内。沈丽娘迟疑片刻,与习伯约一同跟上。囚牛领着一众青龙坛弟子冲入当铺中,见沈、习二人自后门而出,留下几人守住门口便急忙跟上。
一行人来到前厅,李客向一个小厮吩咐道:“去禀报坛主,朱雀坛的沈坛主到了。”那小厮应命而去,李客又命人为沈丽娘等人看座,沈丽娘却摇手道:“不必了!”众人便站在前厅中等候。
过了一会,那小厮返回前厅,道:“坛主有请沈坛主后堂相见!”沈丽娘道一声“前面带路”,众人便要随那小厮而去,那小厮却扫视众人,道:“坛主吩咐,只见沈坛主一人!”沈丽娘心知孙匡自幼痴恋自己,绝不会行暗害之事,是以也不惧怕。习伯约却不放心,道:“我与景师兄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不知可否一齐去拜见?”
那小厮不禁面露难色,李客道:“那便由这位公子随沈坛主入见吧。其余人却须在此等候。”囚牛听了,心中不快。此番千里迢迢赶赴赶来西域,可非是来叙旧的,何必听其废话?不过想到师父临行前的吩咐,他也只得强压胸中怒火。
习伯约与沈丽娘随着那小厮自侧门而出,一路穿廊过舍,来到这座大宅的主院之中,只见景克逸已在院中静候,而他身站着的几个汉子,穿着却与当年在太清宫中那群乱砍乱杀之人无异,皆是绣有猛虎的白衫。习伯约心知当日那群人确是白虎坛弟子无疑了,只是不明白他们缘何前往太清宫?若是为了天师道的奇宝,那又何必匆匆而去?习伯约终究是想不通。
那小厮向景克逸恭敬行礼后便即离去,景克逸却只是冷眼望着沈丽娘,一言不发。习伯约便抱拳道:“景师兄别来无恙?”景克逸却不理睬习伯约,只是盯着沈丽娘,沈丽娘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忽听房中有人说道:“可是师妹到了?”正是孙匡的声音。
沈丽娘闻言,摘下面纱来沉声道:“孙匡,你背叛师门,罪大恶极,还不出来受死?”景克逸身后那几个弟子听了,自是横眉怒目,便欲上前动手,却被景克逸拦下。此时正房的门打开,孙匡缓步走出。只是半年未见,孙匡却好似老了十岁一般,不仅容色憔悴,头发也已花白。
沈丽娘心知孙匡这半年间必是饱受煎熬,心中却毫无怜惜之意,只是冷笑。孙匡呆望沈丽娘,半晌才道:“师妹,你是来取我性命的?”沈丽娘点点头,道:“不错!”孙匡苦笑道:“难道你丝毫不念往日之情了吗?”沈丽娘冷笑一声,道:“你背叛师门之时,你我便再无情分!”孙匡不禁摇头苦笑,而后仰天长啸一声,似是要藉此一吐胸中怨气。
沈丽娘不愿再与孙匡废话,抽出腰间长剑,沉声道:“孙匡,今日你我已是不死不休之局,所以你也不必在意什么以多欺少,你还有多少弟子,命他们一齐上吧!”孙匡道:“师妹想要我的性命,取走便是,我绝不还手!不过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师妹可否答允?”沈丽娘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孙匡指向景克逸,续道:“投靠朝廷是我一人之意,与他们无关,今日我将项上人头交给你,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听到这里,景克逸再也按捺不住,高声道:“师父,咱们与他们拼了!”他身后那几人也纷纷附和。孙匡气得转过头去骂道:“住口!”景克逸却是不听,续道:“师父之命,弟子从不敢违抗,但这一次却要恕弟子忤逆了!”而后他便呼哨一声。
只见周遭的房上忽然现出数十人来,皆张弓搭箭,指向沈、习二人。景克逸道:“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早就有所准备!”说罢,他指着沈丽娘,恨声道:“你这歹毒贱人将我师父害得如此之惨,我今日要你百倍奉还!”
习伯约早已察觉周遭的房上有人,只是他自负武功,并未在意,不过此刻却不禁暗暗叫苦。这群人若是一齐放箭,他虽能自保,却不一定能护得沈丽娘周全。习伯约心知自己托大了,正欲运起轻功先送沈丽娘逃出院子,却听后方传来一阵呼喝声,一群人快步赶至,却是囚牛等人到了。
囚牛在前厅站了一会,终究抑不住胸中怒气,率领一干弟子杀向府内。景克逸将人手全都调到主院埋伏,是以囚牛等人这一路闯来,倒也无人阻拦。望见周遭房上的白虎坛弟子已张弓搭箭对准了习伯约与沈丽娘,囚牛心知二人入了彀中,急忙跃上房去,挥剑砍杀。房上的白虎坛弟子握的是弓,又如何招架?转瞬便被囚牛砍倒了数人。景克逸见此情形,赶忙吩咐道:“快放箭!”便拉着师父向后退去。
房上的白虎坛弟子得令,纷纷放箭。习伯约若是趁势进逼,倒可于数招之间擒下景克逸,只是没有他帮忙抵挡,沈丽娘怕是要遭殃。习伯约只得将赤炎刃舞得密不透风,护着沈丽娘向外撤退。
青龙坛的弟子也纷纷跃上房来,随着囚牛砍杀,白虎坛的弟子抵抗不住,片刻间便死了不少,其余人只得跳下房去躲避。孙匡急得大喝道:“住手!”此时,沈丽娘已随着习伯约安然退至远处,便也吩咐囚牛停手,囚牛只得跳下来,在沈丽娘身侧站定。
孙匡望着周遭的尸首,忽然抬起右臂击向胸口,而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景克逸在旁瞧得真切,不禁惊得魂飞魄散。原来,孙匡手中竟握着一柄匕首,那匕首虽短,但刺入胸口已足以要人性命。景克逸扶住摇摇欲倒的孙匡,高叫一声“师父”便即号啕大哭。他虽知师父早有轻生之念,却也想不到师父竟会在此刻自裁。
变生俄顷,众皆愕然。忽然有人发一声喊,白虎坛的弟子便纷纷围上来。孙匡望着爱徒,勉强一笑,安慰道:“莫哭!莫哭!人终有一死,何必难过?”而后又吐一口鲜血,有心让挡在身前的弟子让开,却已无力开口。景克逸料到师父的心思,急忙抬臂将身前之人推开。
孙匡再次望见沈丽娘,见其目光中隐隐有悲伤之意,心中一喜:“她终究还是在意我的!”一时只觉气力恢复了少许,便道:“师妹,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与这群弟子无关,如今我自刎谢罪,只求你能饶过他们!我已命他们留在西域,此世不得再入中原,日后也威胁不到你们。”沈丽娘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孙匡含笑点头,又问道:“师妹,你可曾爱过我?”沈丽娘闻言,出神半晌才答道:“师父便是为情所困,所以我此生不会爱任何人!”孙匡听后呆愣片刻,自言自语道:“原来你对我关心爱护都是假的!枉我自幼对你一片痴情,真是可笑啊可笑!”说罢,他竟然纵声长笑,而后便即断气。
景克逸将师父紧紧抱住,哭得更加厉害,其他白虎坛弟子也流下泪来。李客被青龙坛的弟子押着来到主院,孙匡对他恩同再造,如今孙匡身死,他自也难过异常。望望面色阴沉的沈丽娘,又望望逝去的孙匡,李客忽然吟道:
“凉风吹落花不眷,冷雨浇荡木已枯。
无情佳人总无情,痴人痴心化痴怨。”
众人听了,心中不免生出感触。习伯约却觉庆幸,心道:“好在裹儿对我是真情实意!”沈丽娘回头狠狠瞪了李客一眼,杀心更盛,不过既然答应了孙匡,只得道:“咱们走!”习伯约自然赞成,孙匡的死活他不在乎,却不愿景克逸丧命。囚牛虽不愿意,却也只得听命。
想到日后恐怕无缘再与景克逸相见,习伯约本有心与他道别,但见他抱着孙匡的尸首哭得正伤心,只得作罢,心道:“日后景师兄留在西域,不需再与人争斗,只做个富家翁,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便最后望了景克逸一眼,又向李客道:“李大哥,后会难期,但望珍重!”李客对习伯约颇有好感,心中虽然难过,却也道了一声“珍重”。
沈丽娘转身当先而去,未走出数步,却听景克逸高呼道:“各位师弟,这群狗贼害死了师父,岂能容他们离去?”白虎坛弟子纷纷高呼“不能”,有人喊道:“杀了他们为师父报仇!”一时间群情激愤,众人便重又弯弓搭箭,射向沈丽娘等人。
沈丽娘心想:“尔等既然找死,可就怪不我了!”当即吩咐囚牛道:“这群人既然不思悔改,那咱们也不可养虎遗患!”囚牛会意,领着青龙坛弟子挥着兵刃冲上。此时双方人数相当,白虎坛弟子的弓箭自然占不到便宜,只射杀了数人便被欺近身前。景克逸急忙拔剑上前抵挡,白虎坛弟子也弃了弓箭,各擎刀剑迎战。
双方战作一团,习伯约与沈丽娘袖手旁观,并未参战,便由囚牛对战景克逸。囚牛的武艺虽然高过景克逸,却也非数招间便可取胜,而白虎坛的精锐早已为朝廷杀了不少,剩下的弟子大多武艺不济,自然抵挡不住杨青龙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半柱香的工夫便被杀尽了。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囚牛与景克逸仍在厮杀。青龙坛弟子本想上去相助,却又恐折了囚牛的面子惹其不快,只得在一旁观战。
却说二人斗了二百余招,囚牛已尽占上风,众人本以为景克逸很快便要落败,未料到景克逸剑锋一转,忽然一阵疾攻,竟将囚牛逼得手忙脚乱。习伯约望着景克逸的身影,只觉其所施展的剑法颇为眼熟,回忆片刻方才想起在嵩山之巅,孙匡用的正是这套剑法!
习伯约心想:“这莫非就是姨娘口中的‘蟠龙剑’?”便问身旁的沈丽娘。沈丽娘点点头,习伯约心道:“如此瞧来,小公主待这三弟子倒也不薄!”却是想不通景克逸有此高明剑法,为何不早使出来?不过又看片刻,习伯约便明白了。这“蟠龙剑”威力虽猛,却极耗内力,景克逸没有把握能在几十招内击败囚牛,怎敢轻易使出?如今同门兄弟已尽数丧命,景克逸心知今日不能幸免,自然不再顾忌。
有习伯约及沈丽娘在旁观战,囚牛唯恐不敌景克逸,损及师父颜面,也不愿二人看轻了自己,便使劲浑身解数抵挡,没想到又过二十招,还是被景克逸以一招“龙啸九天”刺中了肩膀。囚牛惨呼一声,急忙后撤,景克逸得势不饶人,手臂一挥,长剑横削囚牛脖颈。这一剑若是躲不过便要人头落地,是以囚牛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颜面,双膝一屈而后急忙俯身趴在了地上。
囚牛的动作好似是给景克逸叩头一般,习伯约见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景克逸也不禁一愕,一时间竟忘了进招。囚牛便借着景克逸这一愣的工夫,就地一滚,逃到了丈许之外。景克逸挥剑再攻时,周遭的青龙坛弟子已拼命抢上,挡在了囚牛身前。景克逸心知再无可能杀了囚牛,恨得仰天长啸。
囚牛惊魂稍定,便即催促青龙坛弟子围攻景克逸。他虽逃得性命,却是颜面尽失,尤其是习伯约那一声笑,更教他无地自容,恨不得将习伯约与景克逸碎尸万段。他杀不得习伯约,只得以景克逸泄愤。景克逸与囚牛全力相搏,又施展出“蟠龙剑”,到得此刻已为强弩之末,又杀了几人后终究招架不住,被一个青龙坛弟子自背后一剑刺穿了胸膛。
习伯约本有心为景克逸求情,只是见沈丽娘面若寒霜,终究没有开口。而李二狗虽不会武功,却也有心上去拼命,只是他被二个青龙坛弟子押着,挣脱不得,只得眼睁睁望着景克逸身死。
景克逸既死,囚牛仍觉不解气,又要去杀李客。习伯约身形一闪,挡在了李客身前,向沈丽娘道:“姨娘,首恶既诛,李大哥又不会武功,不如放过他吧!”囚牛只得望向沈丽娘。沈丽娘心知习伯约最念恩情,便点头答应了。习伯约不待囚牛开口,便转身向那二个押着李客的弟子喝道:“还不松手!”那二个弟子吓了一跳,急忙松手。沈丽娘既然开口了,囚牛不敢不允,只得恨恨转身。
白虎坛的弟子已被杀尽,只剩下几个杂役下人未死,那几人不会武功,自也无关紧要。沈丽娘望望孙匡的尸首,暗叹一声,正欲领着众人离去。李客却向习伯约道:“小兄弟留步,习伯约停步,我有一事相求。”习伯约见李客已面色如常,不禁一愣,却教李客误会了。
李客道:“小兄弟放心,我不会教你为难的!”习伯约苦笑道:“李大哥但请吩咐,小弟定当竭尽所能!”李客便邀习伯约前往后院。习伯约武艺高强,沈丽娘也不担心,任由二人去了。
李客在白虎坛中地位不低,在西域这所宅邸中竟也有单独的院落。二人走入李客所居的院中,便有一女子自房中奔出,笑着问道:“客郎,可是将敌人打退了?”这女子年约三旬,姿容秀美。李客道:“夫人,快来见过我这位兄弟!”习伯约听了,心道:“李大哥已娶亲了吗?”李客已年过而立,是以在碎叶城安顿之后,便由孙匡做主,为其娶了城中一位美貌的汉家女子为妻。
李客之妻向习伯约施了一礼,习伯约还礼道:“见过嫂嫂!”李客之妻微笑而立,仪态端庄,显是大家闺秀。此刻却听婴儿啼哭之声自房中传来,李客之妻惊呼一声,便转身跑回了房中。习伯约微微一愣,问道:“李大哥已做了爹吗?”李客哈哈一笑,点头道:“月前内子为我生个了儿子!”习伯约急忙抱拳,贺道:“恭喜李大哥喜得贵子!”李客道:“小兄弟可愿随我去见一见你那侄儿?”习伯约自然乐意。
二人一齐来到房中。李客之妻已将儿子抱在怀中哄逗,二人凑至近前,李客之妻便将儿子交给了丈夫。李客接过来抱了抱,见习伯约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问道:“小兄弟可想抱抱?”习伯约急忙点头,李客便将儿子送到了习伯约手中。
李客之子生得眉清目秀,极是可爱,习伯约好生喜欢,便小心翼翼地抱着,不住哄逗。那孩子似乎也很喜欢习伯约,到了习伯约怀中竟然破涕为笑,令习伯约更为欢喜。
李客之妻仍不安心,再次问丈夫道:“敌人可是退走了?”李客摇摇头,低声吩咐妻子:“去取酒来!”李客之妻闻言,面色大变,呆愣良久方才转身而去。
习伯约全神贯注地望着怀中婴儿,倒是未注意李客夫妻。他忽然问道:“李大哥可曾给孩子取名?”李客点点头,走到门外,指向院中的两棵李树道:“这两株李树上的花竟然不谢不落,直开了半年之久,待孩子降生之时,满树的花瓣却忽然落下,状若落雪,蔚为壮观!我便为其取名‘落雪’。”
正所谓“不凡之人,必异其生”!李树在西域生长已属不易,而花开至寒冬不谢则更是神奇!习伯约心知怀中婴儿日后必然不凡,高兴得笑道:“原来我这侄儿叫李落雪吗?倒是好名字!”李客却苦笑道:“内子嫌此名太过阴柔,不适宜男子。她最爱李花素雅洁白,便为孩子取名‘李白’。”习伯约点点头,赞道:“嫂嫂取得好名字!”
李客望着院中李树,出神半晌,转过头道:“小兄弟,我虽不知你姓甚名谁、是何来历,但我知你绝非邪人!坛主待我恩重如山,便如同是我的再生父母,今日坛主遇害,我既不能为其退敌,又无力为其报仇,实与酒囊饭袋无异!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习伯约闻言,大惊失色,喝道:“李大哥,你切不可自寻短见!”说罢他便即凝神戒备,以防李客忽然出手自裁。李客却只是苦笑,并未有何动作。
又过片刻,李客仍未动手。习伯约心下稍安,正欲开口再劝,李客之妻已端着一壶酒自内室含泪走出。李客接过酒壶,倒了一杯喝下,笑道:“小兄弟,我这儿子日后就交托给你了!”说罢,他忽然猛咳三口鲜血,气绝而亡。
李客之妻将亡夫紧紧搂在怀中,已是泣不成声。习伯约则是呆愣当场!他虽料到李客欲寻短见,却没想到李客早已备下了毒酒,登时懊悔之极,早知如此,适才便将酒壶夺过来了。
李客之妻哭了半晌,忽然抹去眼泪,望向被习伯约抱着的儿子。习伯约会意,急忙将怀中的孩子递了过去。李客之妻接过儿子抱在怀中,柔声唤道:“白儿!白儿!”见儿子仍自安睡,李客之妻心中爱极,俯下头去不住亲吻儿子的小脸。夫君新死,习伯约见她举止怪异,心道:“莫非她也有心寻死?”思量片刻,只觉她若一意求死,自己拦得一时却拦不了一世,不如成全。
果然,李客之妻将儿子交还给习伯约,道:“妾身观公子正气凛然,必是守信之人!只愿公子不负客郎之托,抚养白儿长大!”习伯约道:“嫂嫂放心,我一定将这孩子抚养成才!”李客之妻点点头,含笑饮下一杯毒酒,又道:“妾身还有一事想求!”习伯约道:“嫂嫂请讲。”李客之妻道:“客郎最喜院中这二株李树,烦请公子将我夫妻葬在这李树之下!”习伯约点头答应了。李客之妻似是再无牵挂,只是紧紧抱着亡夫的尸身,片刻后便吐血而亡。
习伯约望着李客夫妇二人的尸首怔怔出神,他怀中的孩子似乎知道自己的父母死了,忽然哭了起来。习伯约方才发觉,这孩子也是在襁褓中就没了爹娘,与自己一样的可怜,不禁好生心痛,便抱着孩子回了主院。
沈丽娘等人仍在主院中等候,见习伯约去了一趟竟然抱回来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皆是一愣。习伯约要去安葬李客夫妇,无暇照顾怀中的孩子,便将其交给了沈丽娘,道:“劳烦姨娘先帮我照顾这孩子,我去去便回!”沈丽娘也未多问,点头接过,那孩子被她抱在怀中,哄逗一番竟止了啼哭。
习伯约带着两个青龙坛弟子回到李客所居的院子里,在那两株李树下挖了两个坑,将李客夫妇埋了。他又到房中将桌子劈了,削成一块木板,刻上“恩公李氏夫妇之墓”立于坟上,拜了三拜方才离去。
想到那封废后诏书日后许有大用,习伯约又到孙匡所居的房中搜寻,果然找到了那封诏书及铁匣,便收在了怀中。沈丽娘又吩咐囚牛将白虎坛弟子的尸首埋了,众人方才离去,走到门口时,却发觉门前已围满了官兵,不禁眉头大皱。
适才那一番剧斗动静不小,百姓惊惧之下便报上了官府。守城卫军闻讯赶来,却不敢贸然入内,只是在街上静候。望见一个怀抱婴儿的绝美妇人被众多大汉拥着走出,一众卫军皆是一愣。一个骑在马上的中年将军呆望沈丽娘,忽然挥鞭一指,喝道:“呔!大胆贼人!快快放了这位姑娘,不然本将军教尔等为齑粉!”这将军极为好色,见沈丽娘姿容绝美,登时起了邪心,自然不肯教沈丽娘为人劫走。这将军的副将跟在一旁,心知自家将军对那女子起了意,便附和道:“我家将军最是宽宏大量,只要尔等放人,自会放尔等一条生路!”
沈丽娘听了,实在是忍耐不住,掩嘴轻笑起来。习伯约也觉滑稽,心道:“原来他们以为姨娘是被劫持的人质。”这倒不怪那将军,似沈丽娘这等娇柔妇人,任谁也不会想到她是身怀武功之人。
囚牛见那将军一脸淫猥地打量沈丽娘,登时大怒。他知道师父对这朱雀坛的沈坛主爱到了极处,只因有其求情,师父竟连害子之仇也不计较了!他又如何能容旁人觊觎沈丽娘的美色?便在沈丽娘耳旁道:“沈师叔,凭这群兵奴鼠辈还拦不住咱们!咱们直接杀出城去,回转中原便是!”
沈丽娘却摇摇头,眼前这群卫军虽不足为虑,却实不宜因此而惹恼了大都护府,毕竟此去中原皆是一马平川之地,可逃不脱骑兵的追击。习伯约心中亦有怒气,只是他早有从军的打算,自然不愿公然与朝廷为敌,眼见沈丽娘摇头,虽然松了一口气,却也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
便在此际,忽有一群胡人沿街走来,领头的竟是泥涅师。那将军望见泥涅师,微微一愣,竟然翻身下马,抱拳道:“殿下怎地来了?末将披挂在身,不便行礼,还请殿下勿怪!”泥涅师承袭父爵,是中原王朝所封的“波斯王”,是以这将军品级虽高,却也不敢怠慢。泥涅师还礼道:“田将军不必多礼!不知今日将军兴师动众,所为何事?”那将军道:“末将听闻光天化日之下城中竟有匪类行凶作乱、强抢妇女,所以特来擒贼!”泥涅师指向习伯约等人,笑道:“田将军莫不是以为他们便是匪类?”
那将军点点头,泥涅师又道:“我想将军是误会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怎会是匪类?”那将军闻言,自是不信,心道:“你一个常居西域的胡人,怎会有这许多汉人朋友?”便指向沈丽娘道:“那这位姑娘莫非也是殿下的朋友?”
泥涅师转头望向沈丽娘,见她怀中竟抱着个婴儿,不禁一愣,片刻后才点头道:“那是自然!我与这位姑娘乃是多年的至交!”那将军闻言,心中一惊,暗道:“这波斯贱奴也看上这女子了?”泥涅师见他沉吟不语,又凑近两步,低声道:“田将军,不日我将赶赴神都,到时一定在陛下面前详述将军治理西域之功!”那将军闻言,喜不自胜,连声呼“好”!
他名叫田扬名,其兄便是奉宸府供奉田归道。这奉宸府原名控鹤监,乃是武则天专为面首张氏兄弟所设。张氏兄弟把持朝政,权势滔天,田归道作为张易之的心腹亲信,自也有心为其弟谋个职位。圣历元年,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病殁,田归道便举荐其弟田扬名接任了安西大都护之职。
田归道虽逢迎张易之,但他们兄弟二人也非碌碌之辈。通天二年时,田归道曾奉武则天旨意出使突厥,却为默啜所扣。田归道坚贞不屈,义正言辞谴责默啜,又以理说服,终于得归中国。他知突厥狼子野心,回朝后便建议朝廷早做防范。第二年,突厥果然大举入寇,劫掠河北,可惜武则天未从田归道之言而有所布置,不然突厥又怎能如此横行?而武周虽重设安西大都护府,但安西四镇兵力薄弱,吐蕃于南虎视眈眈,突厥自东屡屡侵扰,形势岌岌可危。田扬名到任后,整军经武,南抗吐蕃、东御突厥,令得西域诸胡惊恐臣服,不敢再叛。
只是西域与中国远隔万里,消息难通,田扬名虽有汗马功劳,却一直未得右迁。而泥涅师久在西域,又是外国王子,若由其在武则天面前表彰田扬名的功绩,武则天必感荣耀,到时自也会给田扬名加官晋爵。田扬名虽然好色,却更贪权位,如今泥涅师有意包庇这伙贼人,他自然愿意卖个人情。望着姿容绝世的沈丽娘,田扬名心中虽然不舍,但想到莽莽中原,何样的美人没有?便也不在意了。
泥涅师见田扬名笑而不语,又道:“还望将军高抬贵手,放过我这帮朋友!”田扬名点点头,沉声道:“如此说来,这恐怕是误会,末将便先行告辞!”顿了顿,又低声道:“只望殿下莫忘了约定。”说罢,领着众军去了。
待一众卫军走后,泥涅师望向习伯约,笑道:“今日在下路过此处,可巧又遇到了习兄弟。”习伯约抱拳道:“还要多谢泥兄仗义执言,为吾等解围呢!”泥涅师道:“习兄弟侠肝义胆,怎会是恶人!”他望望聚财当铺的牌匾,问道:“习兄弟要找的朋友可是在此?”习伯约点点头,干笑道:“正在此处!”又向沈丽娘使个眼色,道:“多蒙泥兄相助,吾等才能寻到失散的朋友!走!我请泥兄喝酒!”说罢,便揽着泥涅师的肩膀,拉着他去了附近的一间酒肆。沈丽娘则领着囚牛等人回了客栈。
且说习伯约与泥涅师在酒肆中坐下,酒过三巡,泥涅师问道:“日后习兄弟是留在这碎叶城还是回转中国?”习伯约饮尽杯中酒,答道:“自然是回中国!”泥涅师点头微笑,又问:“那不知你何日起行?”习伯约望着他,笑道:“怎么,泥兄要为我送行吗?”泥涅师摇头道:“自然不是!只因我不日亦将启程前往神都,所以打算与习兄弟结伴而行!”
这几年来,泥涅师已数次为杀心的刺客刺杀,几日前又险些就丢了性命,怎敢再留在西域?前往中国,既可避祸,又可广交中国有能为之人相助复国,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习伯约倒不介意与泥涅师同行,只是担心沈丽娘不乐意,是以一时沉吟不语。泥涅师急忙续道:“自此到中国皆是蛮荒之地,无城无池,所以盗匪横行。咱们若能同行,自然稳妥得多。”
如今武周势弱,中国之兵不敢轻易出塞,而安西四镇之兵又只能固守,塞外这方圆万里的平原荒漠没了守护,便有一群马贼横行其间,劫掠过往客商。塞外的牧民同样深受其害,数次一同围剿,只是这股马贼狡猾谨慎至极,稍有风吹草动便即远远遁去,这数年间,塞外各族竟然奈何不得,只得任其为祸,横行至今。
习伯约心想:“怎么我们来时没有遇到?”不过他虽然不信,却还是答应了。二人约定第二日一早出发,便继续饮酒了。
习伯约回到客栈,正巧碰见囚牛引着一个胡人妇女走来,原来是李客之子饿了之后不停哭闹,沈丽娘只得寻奶娘来给他喂奶。习伯约随着囚牛来到沈丽娘房中,沈丽娘见他回来了,便将怀中婴儿交给奶娘照顾,问道:“这孩子是谁的?”习伯约便将李客夫妇双双自刎之事讲了。沈丽娘听罢,赞道:“没想到这人出身虽卑微,却也是忠贞死节之辈。”又问道:“那你日后如何安置这孩子?总不能时刻带在身边吧?”习伯约苦笑道:“不瞒姨娘,现下我还没想好呢,只是我既然答应了李大哥,终须照顾好这孩子!”沈丽娘扑哧一笑,道:“大言不惭!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就要照顾别人!”顿了顿,她又道:“你日后要去从军,如何照顾这孩子?不如交给我吧,由我带回扬州去抚养!”习伯约闻言大喜,心道:“如此方能不负李大哥之托!”赶忙答应了。
二人又说起回转中国之事。习伯约道:“那波斯王子要与咱们同行,姨娘意下如何?”沈丽娘想了想,道:“此人似乎是在着意与你结交。”习伯约也有所察觉,笑道:“虽不知他是何目的,但我感觉他并无恶意。”沈丽娘点点头,道:“那便由你做主吧。”便回内室歇息去了。
第二日一早,沈丽娘等人收拾妥当,走出客栈时却发觉泥涅师已在门前等候了。泥涅师骑在一匹骏马之上,身后竟跟着数百从人,各自牵着骆驼拉着马,载着许多行李货物。这客栈门前的街道本就不宽阔,自然堵得水泄不通。
见习伯约等人走出,泥涅师翻身下马,迎上来道:“习兄弟,我已等候多时了!”习伯约赶忙抱拳道:“劳兄台久候了。”泥涅师向身后从人招招手,便有人牵来一群骏马。泥涅师道:“此去路途遥远,所以我特意为诸位备了坐骑。”习伯约道了谢,众人不再多言,各自上马,动身前往中国。
流落西域的波斯人大多以经商为业,行走于西域与中国之间,是以习伯约等人不必再费心寻路,自是省事不少。泥涅师的十余个随从在最前开路,泥涅师则与习伯约并辔而行,走在众人之前,沈丽娘与囚牛等人跟随在后,泥涅师的其余从人则跟在最后。
这一路行来,泥涅师只与习伯约谈天说地,未再与沈丽娘交谈。沈丽娘虽觉奇怪,却也乐得清静。这一日到了轮台,一行人歇息了一夜,第二日继续赶路。泥涅师道:“如今过了轮台,咱们便走了一半路程,不过此去玉门,却是最为凶险的!”习伯约奇道:“这是为何?”泥涅师道:“自此东去玉门尚有两千里路,却再无朝廷之军镇,而突厥也在东北数百里之外,是以这段路便成了马贼横行之地!”习伯约心中一凛,道:“如此说来,倒要多加小心了!”泥涅师点点头,道:“我有不少族人便是为马贼所害,所以我早就命人到前方探察,免得为马贼偷袭。”
幸喜一路无事,一行人安然入了玉门关,又行二千里,终于到达长安。此时已是长安二年三月。众人自西入城,恰巧经过金台观前,习伯约望着观门之上的匾额,心中思念更甚,恨不得立时赶到李裹儿身旁。
在长安城中歇息一夜,众人重又出发。沈丽娘委实不惯与外人同行,便辞别众人,自行返回扬州。囚牛也就此与众人分手,带着青龙坛弟子渡过黄河,返回泰山去向杨青龙复命了。
想到自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沈丽娘不禁潸然泪下,抬起手轻轻抚摸习伯约的面颊。二人情如母子,习伯约自也难过,只得紧紧握住沈丽娘的手。沈丽娘哭了片刻,抽出手来拭去泪水,柔声叮嘱习伯约日后要小心而行,万勿事事逞强。习伯约含泪应了。
众人就此各自上路。习伯约急于去见李裹儿,自是催促泥涅师兼程赶路,好在入了中原,官道平坦宽阔,众人三日便赶到了神都。
再入神都,习伯约本自欣喜若狂,未料到城中百姓奔走相告之事却教他呆若木鸡。
李裹儿竟与人订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