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回首

　　新历八年，七月十五，中元节，也是佛家口中的盂兰盆节，小十五的爷爷在世间的祭祀中去世。小家伙搂着爷爷的尸身失声痛哭了半日，直到将嗓子苦哑，终于是被同为马场做事的刘老头发现。
　　老人家走的前一天还在马场正常工作，除却去世的日子有些怪异，却没有什么其他不好的征兆，而小十五只顾着哭，问不出什么来，显得有些意外，但这又在情理之中，毕竟老人已经将近七十岁了，所以只能得出老李头寿终正寝的结论。
　　虽然老李头生前只是马场的一个普通杂役，但马场圈养的都是军马，与朝廷挂钩，有着官府背景，再加上爷俩的境遇确实有些落魄，所以老人家的丧事在县衙与好心人的帮助下办的也算不错，有木棺，有墓碑，第二日便葬在了东郊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
　　老人下葬时八岁的小十五没有哭，披麻戴孝的他对着爷爷的墓碑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下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向周围给予帮助的人们开始一一行礼。
　　“王大嫂，平日里多谢您和王叔的照顾，今日又叨扰您了。”
　　“你爷爷是个好人，几年前，要不是他赶走脱了缰绳奔到咱家大宝身前的烈马，相信二宝现在已经没了哥哥。好人有好报，老人在梦中去世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是好事。”
　　体格矮胖但面容可亲的一位妇人说道，仔细看去，能发现她腰间仍然拴着沾上少许面粉和泥土的围裙，正是小十五口中的王大嫂了。
　　瞧见小家伙的眼眶愈发的红了，似乎是知道这个节点不应该多说关于老人的话题，“平日里得空了就来我这里拿桂花糕吃。”
　　“嗯。”
　　小十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嘤，然后向旁边的人继续作揖。
　　“你爷爷是个好人，当年.......”
　　“你爷爷......是个好人......”
　　“你爷爷......”
　　“......”
　　人们对生前的人总是百般苛刻，但人一死去，总免不了会软下心肠来，当然，那些能大奸大恶到载入史书的除外。看这间氛围，固然有安慰小十五的成分在，但人们总是能找到些小事来肯定老人的生前，到后来众人才发现，逝者虽然只是多年前来到槐地的外乡人，但其身前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小十五的情绪很低落，往后面只顾着挨个弯腰行礼，并没有抬头，平日里看来确实有些不符礼仪，但基这个场景，众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孩子，此事了了，就跟我回去吧。”一道温婉的声音在小十五的耳畔响起。小十五终于是抬了头，发现正一脸疼惜看着自己的王氏。
　　经历了“夜夜爬墙”后，本就对佟王夫妇略感愧疚的小十五，得知此次丧事中出得钱力最多的也正是前者，现在感受真真切切的关怀之后，羞愧感更甚。但，小十五仍然是摇了摇头。
　　看见小家伙抿着嘴忍着泪摇着头，好像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王氏背后的佟达量也是叹了叹气，止住了还想有所挽留的妻子，然后结伴转身离去。此间，槐城的百姓们已经散去，只留下了与老李头一起在马场共事的刘老头。
　　刘柏山腰间挂着个葫芦，头上乱蓬蓬的白发没有束好，显得有些不修边幅，好似一年四季都红着的两颊搭配着一颗酒糟鼻，给人的样子像是从来没有清醒过。虽然也上了年纪，但老头的身体却很硬朗。作为爷爷生前唯一的朋友，所以小十五对这个爱喝酒的老伯非常熟悉。
　　刘柏山走到小十五身前拍了拍他的小肩膀，“月前，李老哥也曾拜托过我以后多照顾点你，虽说他长了我几岁，但那时身子可没瞧见有什么问题，所以我只当他是在说些胡话没有当真，谁能想到这说走就走了。”
　　得知原来爷爷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小十五好像又联想到了什么，顿时面容悲恸。
　　看到因为自己一席话快要哭将出来的小家伙，刘柏山挠了挠腮，同为一个孤寡老头，自然没有什么哄骗小孩的本事，如果有的话，想来也会跟刚才安慰人的法子一般拙劣，所以只得转了转话题。
　　“你爷爷知道事后你仍是不愿意跟佟家掌柜过活，所以也托我为你找了个活儿，也就是他生前的这份杂役差事。昨个我已经向马场领事的人禀报了，上面的人知道你虽然年纪小，但这几年跟你爷爷也学了些东西，能做些轻活，所以也就允了下来。”
　　小十五得知爷爷死前还为自己的生济着想，也就明白了这几年让自己跟在他身边做事的真正意图，看着眼前的坟茔，小家伙知道躺在里面的爷爷不会再活过来，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然后开始发呆。
　　刘柏山挠挠了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得拿出葫芦在一旁砸吧砸吧地喝了几口。
　　不多会儿，沉默被打破，好像已经缓过来的小十五对刘柏山郑重地作揖道：“谢谢刘老伯。”
　　刘柏山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小家伙说道：“以后...要不你跟着我得了？别瞧我看起来老，身子骨可硬实着，肯定还有好多年可活。”
　　小十五摇了摇头，“以后能在马场当差，虽然工钱不多，但应该足够养活自己。”
　　“罢了，就知道怎么也说不通你这个执拗的小家伙。以后有什么难处就开口，小小年纪，可别把吃苦吃成了习惯。”
　　刘柏山倒也干脆，说完转身离去。
　　对刘柏山背影再行一礼后的小十五开始继续对着坟茔发呆，站着累了就蹲着，蹲着累了就坐着，这样直到天色暗去......
　　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生命消失，人们或病死，或老死，或死于意外，或死于人害，甚至于自己杀死自己。
　　不管怎么说，老人已经逝去，生活还得继续。
　　槐城里已经收摊了的酸汤面老叟此时如往常一样正躺在自家院里的椅子上舒服地抽着旱烟；作为本地大姓的王家小少爷王二麻子正“年少老成”地调戏着自家婢女；王大嫂家的二宝因为被大宝抢了一块桂花糕坐在地上哭着鼻子不肯起来......
　　普通老百姓的要求很简单，日子也就过得简单，虽说简单中透着平凡，但平凡有时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
　　人生百态，不论贵贱，纵有千般滋味，但终其目的只有一个，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
　　当小十五被世界遗忘在自己爷爷的坟前时，其他人，正在做些什么呢？
　　......
　　同样的夜，笼罩在槐城时，燕京的天空也悄然变黑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