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千米

　　临近黄昏，金黄的夕阳慢慢变得乌黑滚滚。昨晚的天气预报边远忘了看，他吃完晚饭就回屋睡觉了。这突如其来的乌云令边远郑厚昔两人不知所措，不知道最近所说的那个台风过境，会不会带来一场大雨，他们二人可都没有带伞。
　　“阴得好厉害，快回去吧。”
　　郑厚昔拉开窗帘，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此时二人所在的地方是初三十六班。这里位于主教学楼的顶楼，也就是六楼。位置在六楼楼梯旁第二间教室。这里是他们曾经的班级，承载了他们不少的苦与乐。
　　“算了，再待一会儿吧。看这云，这场雨在所难免，而且不小。就算现在回去，走半路也会挨浇，怎么都躲不过了，还不如在这儿待会儿。”
　　边远很镇定，他有时觉得，自己喜欢下雨，因为那会令人清醒。他性格中那块阴郁的土壤，有时就和那瓢泼大雨很合拍。
　　“她把学校给我找好了。”
　　“在哪？”听边远如是说，郑厚昔转过身来，面对边远。
　　“在市三中。”
　　郑厚昔不禁眉头紧皱，他为好友的遭遇感到烦恼。
　　“三中……哎，那里可是有名的乱校……”
　　边远倒是显得比较轻松。他对此不以为然。
　　“乱就乱吧，我现在对这些东西已经免疫了。原先的我可能还想着让自己时刻处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之中，就算不为了学习，也权当让自己不陷入罪恶的境地。但现在我看开了，环境这个东西不是人的主观意志能够决定的，去哪儿都无所谓了。”
　　郑厚昔很能理解边远说的这句话。因为他知道，原先的边远，是一个对环境有洁癖的人。他很在意自己所处的环境。比如上初中的时候，他坐在班级的后面，后面很乱，上课的时候几乎清一色抽烟喝酒打扑克。边远虽然学习不好，但是他本能地对这种环境感到厌恶。于是向老师提出来把自己换到前面去。边远的初中班主任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为人不错。她同意了边远的请求。
　　总之，边远对待环境的洁癖一直存在着。他对于即将要到市三中学习如此冷静，或许就源于前不久的那次打架事件。
　　郑厚昔不禁心想，原来一件事情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很多东西，诸如边远这种人也不在话下。
　　高二下半年，即将升入高三，整个年级组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紧张的学习生活而磨枪砺马。碰巧这时，一年一度的市运动会即将召开。班主任为了让大家以饱满的精神状态步入高三，于是号召班里同学踊跃报项目，一是为了解放身心，二也是为了强身健体。
　　边远的特长是长跑，于是不假思索地报了名。他向来对学习以外的东西都跃跃欲试。况且曾经踢足球的底子还在，三千米对于他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一切顺利的话，或许还可以竞争一下名次，争取站上领奖台。所以他报了名。
　　因为是全市范围的运动会，所以参赛主体不止边远所在的这个高中，全市所有的高中同等学力水平的院校都会参加。
　　到了正日子，市体育场人山人海。穿着不同校服的学生们整齐地分成不同的阵营。体育场西侧是清一色的蓝白相间的校服，东侧则是红黄相间的校服，北侧是黑灰色的校服和全蓝色的校服，南侧是一身白的校服。
　　边远的服饰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他穿着跑步时穿的运动服，说是运动服，其实就是一件无袖小衫，一件短裤，和一双运动鞋。
　　运动会的所有程序都在按计划进行。先是各校方队接受市领导检阅，然后走方队，最后所有人都在操场上站定，听几个领导讲话。这个过程，是检阅时间的两倍还多。
　　有个领导大腹便便，体型臃肿。听到主持人说有请他上前讲话，他像是痉挛似的站起来，险些摔倒。距离话筒那七八步的距离，他硬生生走出了七八十步的速度。或许是那个肚子总与他唱反调，亦或许是他想多享受一下上台过程中台下人给予的掌声，他似乎在有意放慢自己的速度。主持人看不下去了，赶忙小碎步走过来搀扶他，给他搀到了话筒前。
　　打开讲话稿，这位领导用演讲般的语调朗诵起来。虽说语调华丽，但奈何文化水平有限，读得错字百出。下面的学生方阵中不时传出零星的笑声。
　　突然一阵风刮过，可能是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他并没有拿住讲话稿，手里的讲话稿随风上天。主持人瞅准这个当儿，快步上前。
　　“好，大家鼓掌！”
　　主持人硬生生地给了一个台阶，领导不得不下。那讲话稿随风飞得老高，可能飞出了遥远的天际。不知道那位领导下去会不会偷偷去寻找它。
　　边远对这一切是没什么兴趣的。他早早地跟老师请了假，以备战三千米为由，没有参加走方队，在体育场旁边的小树林里，活动身体，拉筋劈腿。
　　三千米，他深知要领。比赛开始的时候，一定不能猛冲。一发枪就一马当先的人，多是为了显摆自己或者享受那种暂时领先的快感。不下一千米，他们就会体力不支，逐渐被后面的人赶上。边远有自己的计划。比赛开始，他先跟住几个人，跟在他们后面跑，这样做也能有效减少风带来的阻力。今天的风看起来不小，那个领导就是受害者。
　　虽说采取跟跑战术，但一定要跟住第一集团，不能落在最后，不然后面就无法实现超越。他边热身边在心里盘算着比赛时的计划。他是个周全的人，总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事情而缜密布局。
　　临近下午两点左右，郑厚昔来小树林找他，告诉他比赛就要开始了。
　　边远心里闪了一下。他没料到三千米比赛会是在这个时候。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刮的风都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变成了热风。这个插曲是他所没有料到的。
　　“你去帮我买瓶水。”
　　郑厚昔立马朝离体育场不远的小卖部飞奔过去。
　　广播大喇叭开始广播：请参加男子三千米比赛的同学，到检录处检录。
　　边远顾不得郑厚昔回来，便快步朝着检录处走去。一到检录处，他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很多参赛者都穿着那种专业的跑步运动服，而且双腿细长，肤色黝黑。这些人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市体校的人原来也参加了这次的市运动会。他在心里为自己之前所设想的争取名次的希望开始隐隐担忧。
　　检录完毕，所有参赛者由裁判带到起点。三千米是长跑，所以起点是一个弧线。所有人沿着弧线排开。边远的身材相比较那些身条细长的人要矮小，所以没挤到前面。他索性藏在后面。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慌，一旦自己的心思烦乱，就没有谁能够帮助自己了。
　　发令枪响，挤在起跑点的参赛者一涌而出，有几个直接给挤得摔倒在橡胶跑道上。那些市体校的人像是事先制定好了完备的战术，随着枪声出现，他们跑成一个小集团，紧紧占据着里道的位置，后面的人给挡在后面冲不出来。如果想要超过他们，就得从外道超越，那样就会消耗不小的体力。
　　边远对这种情况的出现不太惊讶，他深知这是他们体校的一贯战略。况且他的比赛计划就是紧紧跟着别人跑，最后再伺机超越。所以他不以为然，按部就班地跟在体校那几个人后面。由于他们比他高，他几乎没有被风吹到。
　　不出他之所料，有几个人为了显摆，可能也是为了挑战一下体校学生在运动会上的权威，不惜从外道一路狂跑超越他们。后面的边远看不到体校那几个人的表情，不过他能想象到那会是怎样的不屑一顾。
　　差不多八百米过后，先头疯跑的那几个学生体力不支，捂着肚子减慢了速度，逐步被后面的人超越。边远用余光瞟到他们，只见他们灰溜溜地离开跑道，估计是岔气了。
　　一千米过后，体校那几个人还稳稳占据着前方的位置。边远和其他人跟在后面。有几个人看样子也在心里做了和边远同样的计划。他看到跟他并排跑的一个面容阳刚的男生，均匀地吸气吐气，节奏丝毫不照体校的人差。高手在民间，这句话是永恒的定理。
　　一千五百米过后，陆续有几个人体力不支离开了跑道。对于现代社会的这些青年学生来说，可能一千五百米就到了他们的极限。此时此刻，除了第一集团七个体校的人，就仅剩包括边远在内的五人。这十二个人在为了最后的名次发起冲击。
　　两千米。七个体校的人所跑成的小方队突然加速，甩开了后面的跟跑集团。或许对于他们专业的人来说，一千米就是冲刺距离。后面的人对此情况有些措手不及。
　　眼看着距离被越拉越大。和边远并排跑的那个男生先是做出了反应。他也开始提速，逐步追上第一集团，然后用相同的频率跟跑。
　　此时的边远已经感到疲劳。他在维持原速度和改变频率追上第一集团两个做法间摇摆不定。但看到那个男生追上去之后，他也一鼓作气追了上去。他知道，此时不追，待到后面被甩得过远之后就会无力回天。
　　和边远一同的，还有一个身材比他还要矮小的戴着耳环的男生。就这样，先头那个男生，以及边远和耳环男生，这三个人追上了第一集团，并且继续跟在他们后面。另外两个人已经到了身体极限，渐渐地被甩掉了。
　　比赛人数仅剩十人。而和体校对抗的，仅仅只有三个人。
　　此时的体育场中心，铅球比赛已经结束。整个运动会正在举行的比赛只剩下男子三千米。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跑道。大广播此时开始播放歌曲，是那种助威的战歌。边远其实是比较反感自己在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受到打扰的。跑步过程中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这是很重要的，但是歌曲只会让人分心。
　　两千五百米。边远估摸着体校的人会再次加速，他已经做好了咬牙再次加速紧跟的准备。谁料旁边那个耳环男生突然启动了自己的小马达，两条短腿像是安上了发动机，一下子超到了体校的人前面。
　　体校七个人意料之中地再次加速，接近耳环男生。后者很聪明，紧紧占据着里道，使体校的人无法从里道超越。边远和那个面容阳刚的男生也一齐加速跟在体校人后面。
　　就在这时，体校七人中的一个，靠近耳环男生，使了一个隐蔽的动作，推了他一下。耳环男生险些摔倒。这一切都被边远看在眼里。此时的耳环男生处境是危险的。他极有可能再次遭到诸如刚才的小动作。边远不禁为体校的人感到羞耻，对待一个普通人居然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如果真得有实力，完全可以从外道超越，为什么还要使这种小把戏。
　　此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中透着满满的绝望。
　　“哥们儿……我没劲儿了，岔气儿了。你跑得不错，等会加速跟住他们，你有机会的。”
　　边远微微转头，发现旁边的面容阳刚的男生右手捂着肚子，脸侧向他在说话。由于跑步过程中不能说话，边远只得伸手拍一下他，以示安慰，同时报以决一死战的眼神。
　　阳刚男生停住了，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出了跑道。边远的余光看到，几个学生跑过来搀扶他，那应该是他们学校的学生。那校服边远认得，是三中的校服。原来阳刚男是市三中的学生。
　　还剩三百米。边远调整呼吸，再次加速，跟上了前面的人。此时耳环男生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弱，还在前面领跑。看来高手真的在民间。边远心里估摸着，耳环男生平时肯定训练过长跑。
　　就在这时，边远的担忧变为现实。耳环男生再次遭受到体校人的小把戏。这回的动作更加隐蔽。先是一人从外道加速，跟耳环男生并排跑，挡住观众的视线，继而后面的一个人伸手推他。只见后者由于重心不稳，嘴啃泥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后面的几个体校人跑过他的时候，还踩了几脚。耳环男生趴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几个医务人员随即进场把他抬上担架，送出了跑道。
　　这一系列举动后面的边远看得是一清二楚。他的心里不禁燃起了一团怒火。他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疲惫，大叫一声，向前狂奔，瞬间超越了所有人。体校七人集体一惊，他们以为所有人都出局了，没想到后面竟然还有一个人。还有一百五十米，体校七人把速度提高到了极限，集体冲刺。
　　边远心中的怒火已经占据了理智的上风。此时此刻，或许只有这怒火，才能给他提供最后一搏的体力和精力。他的速度始终保持着冲刺速度，没有减退。体校七人追上了边远。边远再次加速。
　　最后三十米。一人超到了边远前面，一马当先。这人看来是体校七人集团中的尖子。冠军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紧接着，在边远旁边跑着的第二人也欲加速。边远用身体紧贴着他，不让他提速。二人就这么贴着跑。最后十米，那人被边远贴得脚底拌蒜，摔了个大马趴。
　　最后几步，边远对自己的腿已经失去了控制。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摆弄。他看到，终点周围，许多人都在为他加油。素不相识的学生和老师们，手里拿着矿泉水的郑厚昔，以及头上缠着绷带的耳环男生和手捂肚子的阳刚男生，他们都在为他呼喊。
　　最终，那个一马当先的体校人不出意料地第一个撞线。边远第二个到达终点。后面的体校六人也陆续完赛。
　　要不是郑厚昔的矿泉水，边远觉得自己的嗓子简直就要着火了。他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自己赛前的预定目标，获得了名次。
　　三千米亚军的奖品寒酸得可怜，一套鼠标键盘和一个日记本。前者对于边远来说几乎没什么用，因为他也没有电脑。他把鼠标键盘给了郑厚昔。。
　　市运动会最终在广播里放出的歌声中还算顺利地结束。可边远却没这么安逸。
　　事后，那几个体校的人私下里找到他，似乎要为最后时刻被他带倒的兄弟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