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确实，到目前为止，我的行为都十分不像话吧。牵强附会到了极致，简直不可理喻到被怀疑为不怀好意的地步。
　　即使是被这么怀疑也不为过，应该说只有这么怀疑才显得合理。
　　明明不该深入，却硬是涉足其中。所以才显得不合理。
　　我有些过于积极了。
　　积极过了头。
　　常言道：事出其反必有妖。
　　所以才显得不可理喻。
　　“事先和你明说好了，小书生。我很中意你这个家伙。要是在喜欢和讨厌之中选一个，那绝对是喜欢，不论是出于何种角度。
　　话说白了，如果你是想在我面前表现得英勇无畏来博我欢心，那么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就已经够了。你已经达到了目的。
　　但如果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还请你直白的说出来。
　　我讨厌和人打交道。”
　　着重强调着其中的几个字眼。
　　别的目的。
　　少女缕着头发，补充道。
　　所以我也不懂怎么和别人交往。她这么说。
　　“如果说，你想要钱，或是想要田产，而又希望以我为跳板得到这些东西，还请你直说。靠卖惨博取同情，再以此为要挟的行为，我个人相当讨厌。
　　我不排斥直白的金钱交易，但我讨厌高尚的道德绑架。
　　我不希望自己讨厌你，小书生，因为我现在很喜欢你。如果你没有这个念头，那我要为此道歉。但如果你有，请现在说出来。”
　　之前在我眼中，如同鲜花般纯粹，如同骄阳般耀眼的少女，现在的样子令我几乎将之前的所有认知尽数推翻。她说着格外真诚的，冰冷而沉重的，却是充满现实性的话语。说实话，这令我有些精神错乱。
　　白色的花结出灰色的果。
　　有一种虚幻的背叛感。
　　有一种真实的灼痛感。
　　是因为它戳中了自己的软肋，吐露出自己一直拼命掩盖的心声吗。因为我确实，动机不纯。
　　那一句“道德绑架”，因此显得格外刺耳。
　　“又或者说，小书生，你是因为喜欢我，对我一见钟情，并且热血冲头到不管不顾的地步，所以才会为了我……的一把刀，去和那位神秘的斗笠男搏命，想以此来使我对你倾心……”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虽然语气弱到摇摇欲坠，虽然声音低到无法听清。
　　“别再说下去了，请你……住口吧。”
　　头几乎垂到地上，我现在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梦与现实的冲突，使我清醒过来，感受到了自己别有用心的罪恶与自责，不敢再抬起头来。
　　“那么，小书生，为什么你要帮助我，请告诉我原因，好吗。”
　　原因。
　　理由。
　　想法。
　　初衷。
　　我为何能置自身安危于不顾，舍生忘死地去帮助一位同我素不相识的人。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好感，或是单纯地在卖惨。
　　不，不是这样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想的并不是这些，我想的并不是英。
　　别有用心的我，在英身上看见的并不是双刀少女本身。而是另一位女孩。另一位只存在我的幻想中，永远长不大的小女生。
　　我在少女刀客身上看见的，是秋叶。
　　那位天真而纯洁，活泼而灵慧的女孩。拥有着我所没有，并且今后也不会得到的种种宝贵珍贵可贵品质的幻灵，秋叶，却缺少着身为人最为宝贵的礼物。
　　生命，性命。
　　终其她的一生，终其我的一生，也无法改变的诅咒。她无法与他人相遇，余生皆尽奉献给我。无论愿意与否。
　　仿若天命一般的，残酷现实。
　　一生都会受到限制，一生都得接受束缚，一生都被拘禁在我的视野之内的幽灵，如果要在幸与不幸之间挑选一个描述她的境遇，绝对是不幸。
　　仅仅只属于我一个人，仅仅只能在我一个人面前现身的童女，令我感受到了罪恶。尽管明知是奢望，我还是忍不住去想。
　　那位看不见摸不着，被所有人视为无物的童女，若是真的拥有生命，若是真的存活，并且生活在这世间，绝对会比现在更加幸福快乐吧。
　　可以与更多人结交，无论他们是好是坏。可以看见更多的风景，无论究竟美丽与否。
　　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秋叶，连生命也没有。
　　比人偶更加价值低廉。
　　比无形之物更加虚无飘渺。
　　她从未和我谈起过自己内心的想法，只是耐着性子，陪我兜着一个又一个圈子。我大概，也称不上她的知心朋友吧。
　　只不过恰好可以同她交谈而已，并没有可靠到被视为知己，并没有强力到被索求帮助，并没有温暖到被寻求安慰。说到底，我只不过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书生而已。
　　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
　　救不了这位她。
　　哪怕，她自我心诞生。通晓我全部想法的童女，对我而言，却是最大的谜团。
　　朝为田舍郎，暮归茅草房。
　　明日复今日，明日何其多。
　　在今天为秋叶所感受到的悲伤，早在无数个日夜前伴随着我。在明日与童女再次相见，我也会不断重复着这种伤痛。经年累月，堆积而成的，是我急于做出改变的决心。我不得不做出改变，但是我却难以真正得以改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狗改不了吃屎。
　　我一次次地令自己失望。
　　而这一次，对英的所作所为，是我犯下过最愚蠢的行径。
　　自欺欺人。
　　初次同英相见，我就几乎以为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秋叶。一位真正活在世上，并且健康成长的美丽女子。纯洁，善良，天真，活泼。我先入为主地给她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明明连名字都不知道，却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地，强加她，自己的意愿。
　　自己，渴求而不得的意愿。
　　而且恰好，她陷入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我可以帮助她。
　　我必须帮助她。
　　这份愿望不是自相遇之后才产生，而是产生于相遇之前。但这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把我内心的诉求给发泄出来，扯出的挡箭牌而已。
　　我并没有那么人格高尚。正相反，人格低劣。
　　为了一己之私而转嫁情绪罢了。
　　因为英与秋叶，根本是两位截然不同的女子。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清呢。
　　无法相提并论，我却硬是生拉硬拽地把她们的形象拼接在一起。目的仅仅是为了偿还那份永远都还不清的恩情。
　　如今美梦破碎，被英当场揭穿。我有一种，被黑暗中拖出示众的罪恶与惶恐感。但这也全是我的过错，因此受到这种惩罚也无可厚非。
　　这是谎言中结出的恶果。
　　英就是英。她并不天真，也不纯洁，与良善无缘，倒是十分活泼。这些我一厢情愿给她强加上去的期待与标签，不过是我想要坐实和加深自己的意愿，尝试着用这些再肤浅不过的标签来解释她的一切行为，这种利己的工具。
　　明明素不相识，却强加于自己的诉求于他人。这不是自大与骄横，又会是什么。
　　即使是相识的人。是亲人。是友人。是爱人。
　　也都不该一味强求别人事事顺从自己的心意。
　　果然，我这样不成熟的小鬼，真是令人恼火。
　　差劲到了极点。
　　我有什么资格自命为英的好友。
　　“对不起。”
　　深深地道歉，对英低头。
　　“为什么呢，小书生。”
　　“为我做过的一切。”
　　“这样啊。
　　真是含糊不清的，小聪明呢。”
　　英点了点头，就没了后文。眼神迷离地看向远处，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击碎了曾经的幻想，英在我眼中仿佛焕然一新。但仔细想想，其实英从未改变过自身，变的不过是我而已。我只不过是把一直以来放在眼前的挡板拆除，能够正视真正的英，仅此而已。
　　该说死性难改吗。不懂得退缩，只一味盲愚地在旧路上埋头冲刺的我，哪怕到了现在，看着这位少女，心中还是有着一丝不变的看法。
　　明明该随妄想一并破碎的诉求之下，有着不变的愿望。
　　我喃喃自语。
　　“希望你能快乐地活着，希望你能取得幸福。”
　　这就是我的初衷，我的愿望，我舍生忘死的理由。
　　“是这样啊。”
　　听见了少女平淡至极的回答。
　　果然英并不怎么相信吧，这种看上去丝毫站不住脚，狂妄的客套话与场面话。并不相信，这其实是我对秋叶，同样也是对于英的真心。
　　然而这，同样也是我必须承担的后果，为自己一开始的不坦率。
　　看向远处的英小姐收回了目光。那张一直保持着淡漠的脸，怎么看都是在微笑。
　　“原来是这样啊。”
　　第二次重复的回答，饱含着我所不能理解的意味。同之前相似的回答，这一次却不知为何抓住了我狂乱的心。
　　她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身前，将我的头埋入怀中。
　　“小书生，你可真是个怪人。”
　　不，我还很差劲。
　　“那你就是个差劲，但是好心眼的怪人。
　　不过总有一天，你也可以成长为优秀的大人吧。”
　　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少女如是说道。
　　这就是她对我，最终的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