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也曾是个温柔的人

　　男人静坐在还未成熟的白杨树旁，将身体依靠在其稚嫩的主干上，树上的枝叶不时落下，浮掠过他编制绕置于前胸的纯黑长发。
　　拾起飘落在手边的白杨树叶，凑在嘴边，吹奏出一曲悠扬的乐声，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与孤独。
　　“还痛吗？”
　　他停下，望向一旁稚气未蜕的小女孩，她摔伤的膝盖处已经被简易地包扎了起来。
　　对方似乎为了彰显自己的成熟而有意忍耐，但只是给男人一种小孩子刻意装大人的感觉，于是他又加了句：
　　“不要勉强自己。”
　　“继续吹下去吧……”女孩吩咐道，试图掩盖自己的哽咽，与游荡在眼眶中的泪水。
　　男人只得照办，他可不想得罪这个祖宗。
　　逐渐地，他的眼神放空，似乎回想起什么。
　　“这曲子是谁教给你的？”
　　女孩歪着脑袋，阳光穿透她橙色的秀发，暗红色的瞳孔散发出葡萄酒般的色泽，如发光的精灵一般，脸颊上的红润赋予了其别样的生机。
　　“我的师傅……她告诉我难过时就吹这曲子，那你的悲伤就会随风一般流逝……”
　　男人松开手，任凭叶子从指尖的夹缝处吹走，他叹了口气。
　　“那位大人吗？”
　　女孩显然意识到了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了，但她的好奇心又驱使着她接着问下去。
　　“她是个怎样的人？”
　　男人愣了一下，他没意识到对方会追问下去，况且自己也没有定论，但很快他就笑了起来，似乎在自嘲。
　　“我怎么知道，她一直是那么复杂……也许……”
　　男人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但没说出口，欲言又止之间……
　　“主上！”
　　清脆而又果断的女声打断了二人的闲谈。
　　女孩对来者露出不满的表情，眼神中似乎夹杂着些许的敌意，就如受惊的小猫。
　　因为她知道：
　　「这个女人一来，他就要走了……」
　　男人如预料那般起身，将长发撩至身后，一扫之前的忧虑，展现出世人所熟知的「漆黑魅影」的身姿。
　　“这次可能会比以往要久些，你多保重……”男人回首，露出标志性的微笑。
　　“家主大人。”
　　他似乎也觉得这个称呼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提有些勉强，所以皱了下眉头，表示别扭，但又没办法。
　　女孩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她绝不能对外人露出出这副柔弱的面孔。
　　「再见了，兄长大人……」
　　…………
　　「我到底……这声音是……」
　　楚天逐渐恢复意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放置在某个柔软而又温暖的物体上，一直在轻微地摇晃着，有一种属于少女的淡淡的芳香。
　　「有人在背着我？」
　　他推测出自己的处境，勉强睁开眼，撇到一撮金丝般的秀发。
　　“怎么是你？”
　　他脱口而出，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堂堂大小姐怎么会屈尊干这事？
　　“这是对一路背你过来的恩人该说的话？”
　　对方似乎有些不悦，甚至能感觉到她逐渐加快的心跳。
　　“没办法，那位猎手一直不肯让我碰你，而他自己还要负责侦查。而我们这边其他两人都不是力量型，又有些负伤。所以就只能让这位贵人代劳。”
　　这声音令楚天一激灵，差点从背上窜下来，墨绿色的战士正在一旁注视着自己，依旧是那双洞穿万物的凌厉之眼。
　　“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
　　没等楚天询问对方先一步抢答，似乎已经猜透了他的心思。
　　“是我先提出来的。”他补充道，“但有附加条件……”
　　“之前的战斗你只是以拖延为目的地敷衍而已，并不是真正的实力吧！”
　　“我希望以后你能和我认真打一场，和高手过招是种奢侈，”
　　楚天面不改色，甚至暗中窃喜。
　　「我还以为是什么，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真是便宜的代价。」
　　“可以。”他一口答应下来。
　　「随便应付过去就行了，你还能知道我的底细不成？」
　　“我叫凯，单一字，没有姓。”
　　十分简短的自我介绍。
　　“鄙人小名扶摇，请这位老板以后关照一下啊~”
　　栗色的少女见状也试图推销自己，想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毕竟也是自己领队看得起的人物，以后说不定哪天就发达了。
　　“老板？”
　　楚天这辈子第一次被这么称呼，有些不自在。
　　“习惯了，我对有能耐或比我年长的人都称老板。”
　　扶摇解释，说话时双手在半空中比划着。
　　“我的名字是葵兹。”
　　墨镜拄着用树枝做成的简易拐杖勉强地前行，似乎十分吃力的样子。
　　「膝盖处被完全贯穿了，除去剧痛不说，即使是将灵力汇聚专注于回复也要数个月才能完全痊愈，到底是谁下此毒手……」
　　他望向前方游荡的蓝色身影。
　　「快到了吗？」楚天注意到自己一行人离终点已经很近了，快得话或许可以在黄昏前到达。
　　…………
　　“你刚才哼的小调是……”
　　当楚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这话已经脱出口，他只能责备自己的疏忽，这在过去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开始反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是我的太奶奶教给我的，说是教，其实不过是她老人家经常哼起而已，我耳濡目染也会。”
　　大小姐并没有想这么多，直接回答了楚天的疑惑。
　　“貌似是一个熟人教给她的。”
　　“那她有没有说过那个人是……”楚天试图继续问下去，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究竟是什么时候这么情绪化的？
　　“我怎么知道！？”
　　大小姐突然冲他低吼，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悲怆，这句话似乎触碰到了她的雷区。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她似乎是在责备自己。
　　“…………”楚天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选择了沉默。
　　许久后，大小姐依旧十分纠结，但还是回了句：
　　“太奶奶说过那是个既温柔又毒辣的人，我也不大懂那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想表达那是个矛盾而又扭曲的家伙吧，谁又会把老人临终时的话当真？不过无论怎样那个人现在也一定已经……”
　　其实远不止如此。
　　还是在十年前，那位老人的弥留之际……
　　尚还年幼的金发少女正忐忑在门口，她犹豫着自己是否该进入，好像回避就能避免里面那位的逝去一般。
　　当她下定决心，将稚嫩的小手伸出，准备推开门时……
　　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令少女本能地产生厌恶。
　　「又是这个女人！」
　　对方明显地察觉到了少女的敌意，但并未计较。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蔑视，哪怕对于这位未来可能成为家主的孩子，她也依旧是那副唯我独尊的调子，压根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女人撩起淡橙色的长发，将身体依靠在门框旁，略微仰起头俯视着下方的少女。
　　“在外面久等了吧？大小姐。快进去吧~上代家主大人也快撑不住了，要知道死神是不等人的。”
　　话语中没有丝毫情感，就连敬语都有一丝嘲讽的味道。
　　“你！”少女气的说不出话来。
　　“你对自己的主治医生就这态度？”女人轻笑，随即摆弄着自己的身体。
　　“是因为这副借来的皮相？”
　　女人的话戳中了少女内心最为薄弱的部分，使她放弃无谓的争辩，径直走入屋内。
　　这房间内的物品自数年前就没有变化过，一直按照屋主人平日的习惯来摆放着，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副贵妃模样的年轻女子的画像，少女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此时躺在床上垂危的老人联想在一起。
　　在那一刻她产生了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
　　“是玲儿吗……”老人察觉到少女的到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少女连忙过去握住老人的手，半跪在地上，低下头，这双如枯枝般的手是那么脆弱，仿佛一用力就会化成粉末，她甚至可以感觉到生命力在从那指尖流逝，而又无法将其攥紧。
　　“太奶奶，玲儿在这……”
　　少女的手开始颤抖。
　　“稚只是嘴上不饶人，本质不坏……她毕竟也辅佐御剑数十年了，你要学会与她相处……”
　　老人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只能依据嘴型判断她的意思是
　　“可是……”少女面露难色。
　　“我知道这很难……但没办法……”
　　随后老人又哼起那熟悉的调子，如夏夜将尽的蝉儿一般，歌唱着最后的乐章。
　　她的眼神瞬间恢复了神色，过往的一切都在眼眶中打转，恩怨情仇放在现在也只是过往云烟，她早已放下了一切，或许只要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和原谅了那个人。
　　少女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王亦他……”
　　少女惊住了，这是老人第一次直接叫出这个名字，而不是用「那个人」代称。
　　“他背负着太多太多……怀着深深的执念，也许他爱着这个世界的同时也憎恨着一切…………接纳了太多而变得污浊……”
　　老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呼喊着，话语没有任何的逻辑，前言不搭后语，她可能已经无暇组织自己的语言了。
　　“也许他早已忘记自己也曾是个温柔的人啊……”
　　少女感觉到老人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握住她，但还是做不到。
　　身后传来脚步声，没等少女回头，对方先来了句：
　　“说完了就请回吧~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
　　名为「稚」的女人陈述道，她的外貌与身后的画像莫名重合。
　　少女读懂了老人的意思，轻吻了老人的手腕后便起身，从稚的白大褂旁擦过，离开了房间。。
　　当稚离开时，老人已安然离世，身体还残留着些许余温，神情安详就如睡着的婴儿一般。
　　谁也不知道在那数分钟之内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