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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铭的噩运从收到墨城的墨市大学录取通知书开始。
这个结果并非平步青云迎娶白富美的开始，而是意味着，穷得家徒四壁风雨飘摇的家，彻底失去了翻身的希望。
上愧对祖先，下愧对父母，中没脸见人。
这样说的原因，当然不是墨市大学跻身清华北大之列，而是它就算不是清华北大，竟然连本科都不是。
所以，墨市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刚从邮递员的手中交给陆铭时，马上就被他那紧跟在身后的爹猛一伸手，神速地抢夺了过去。
然后，他才真正明白，这张录取通知书的降临，是噩梦的到来。
陆铭爹在读到墨市二字时，脸色已凝固为猪肝色了，等看到大学二字时，他就极不情愿地没有念出声。
陆铭知道家里够穷，爹热切盼望希望的降临。而高考考上好大学，对于这样一个世代为农的贫苦家庭来说，真的是仅剩的盼头了。
参加完高考后，陆铭爹就将这种热切期盼发挥到了极致。他开始大幅减少去出门务农的时间，对陆铭几乎寸步不离，连上个厕所他都得在外候着。
陆铭忽然感到了不自由，他只能一次次伸起头对茅厕外的老爹说：“爹，你急什么，通知书还没到，你就是和我一起蹲厕所也没用啊！”
陆铭爹说：“你甭管，没看到我儿清华北大录取通知书，我死不瞑目。”
陆铭烦得不行，说：“爹，你道清华北大是人都能上的吗？再说我也没报啊！”
陆铭爹脸一犟，固执地说：“我不管，我就要看到我儿上清华北大。”
没办法，怎么和爹说呢？说了不懂。
这让他痛苦地感到，录取通知书还是早点到好，起码可以打醒爹执迷不悟的心窍。他自知实力有限，不要说清华北大，能上个普本就是祖先烧高香了。
现在，录取通知书到了，却被陆铭爹一把撕成了两半。
“哼，什么野鸡学校，丢人现眼！”陆铭爹气得双手直颤，胡子直抖。
“爹，你说是墨市大学？”
陆铭还没看清楚学校就被爹抢走了，只听到他嘴里念到墨市二字。墨市他听说过，是他这个省的一个很偏远的城市。
“哼，你好意思说，这也能叫大学吗？”在陆铭爹的眼里，只知道清华北大。
“爹，你怎么这么以偏概全？这怎么就不是大学了？不是大学难道是小学？”
陆铭爹被反衬得没话说，干瞪着眼在家里的三间小破屋里踱过来踱过去。
“爹，你把通知书撕了我还读狗屁的书啊？”
“那就读狗屁去！”
陆铭爹铁青着脸。
“天天指望你考清华北大，以后当国家干部改变家里命运，你倒好，就考了这么一个学校，不成器的东西！”
陆铭安慰说：“爹，何必这么悲观，墨市大学好歹也是大学，未必像你说得那么不堪。”
陆铭爹也不理他，愤愤然扛了一把锄头去地里了。
然后的日子，经这番打击，陆铭意志消沉，整天躲在破屋子里躺尸，唉声叹气叹气唉声。
“唉，废铁！”
看陆铭不但好大学没考上，还从此好吃懒做就知道睡后，本就浑浊的眼神几乎要气得瞎去。
每当他扛着锄头经过房间时，都会像一只惹怒的公鸡，冲着陆铭怒骂一通才肯出门。
渐渐地，无所事事活得腻烦了的乡邻们似乎嗅到了一点风声，兴奋得就像吃了增寿仙丹一样，终于再次找到了活着的目标。
据说，他们刚刚逼死本村一个读书谈恋爱被开除的女孩。那女孩就是在乡邻们日复一日的亲切关怀下，自觉活着是一种累赘，跑到村外河边，投河自尽了。
现在这帮人将“关怀”的目光转向了陆铭。他们在陆铭爹的嘴里问不出所以然，便亲自出马，纷纷窜到陆铭家，上演雪中送炭的感人一幕。
陆铭烦不胜烦，便紧闭大门，乡邻们便不屈不挠地趴在陆铭家的低矮的窗子前，屈着老腰老胳膊老腿，翘着有屁股没屁股或臭屁股向窗内的陆铭施展人文关怀。
“孩子，考上大学了吗？”
“就知道比你爹有出息，是清华北大吧？”
“考得不好才躲屋里吧？千万别上吊啊！”
……
陆铭躲无可躲，只好躺在窗边的床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好还好，反正有学可上。”
“清华北大上不了，别的也行啊。”
“上什么吊，我有好的学校不去上，傻啊！”
……
陆铭自以为精明地敷衍着，却引得乡亲们更加兴奋的追问。
“你整天躲屋子里，是怕丢人？”
“咱们乡里乡亲的，告诉我，到底考的什么学校？”
……
陆铭越来越窒息难忍，这样下去也离跳河不远了。
他对爹说：“爹，现在全村都逼着我跳河，万一这大学都没得上，如何抵挡村里人的嘴？”
陆铭爹长叹，到底是亲爹，虽然不争气，那也不能逼死儿子。
“儿啊，去吧，去墨城上大学吧！”
“爹，你想明白了？”
“不想明白能怎么的？好了，明天就去吧！”
“爹，你老糊涂了吧！还没开学，你这么早就赶我出门呀！”
陆铭爹拉着陆铭，满脸严父的厚重感，语重心长地说：“孝和，村里人都爱无事生非说短道长，唯恐天下不乱，你是待不下去了，不如早点走吧！别怪村里人，他们世代为农，没啥见识和乐子，也是可怜人。”
陆铭才明白爹一个人承受了多少，心下十分愧疚。
为了走前让爹高兴点，他骗爹。
“爹，墨市大学来电话了，说有个暑假勤工俭学的机会，可以挣学费。”
果然，陆铭爹眼睛亮了一下。
“能挣钱就好，正愁学费。”
陆铭爹说着，寻了锄头上地。
晚上，陆铭爹在厨房磨刀霍霍，宰了只下蛋老母鸡。
这个贫穷的家难得有了一次新年的味道。
陆铭爹爬上院子里的一棵老树，从树叉上的一个水桶里带下来一瓶藏了好几年的老酒。
美味的鸡汤鸡肉码上桌，两个玻璃杯，满上酒。然后陆铭爹满是风霜的脸上乐开了花。
“儿，坐过来。咱爷俩今晚不醉不睡！”
陆铭爹指了指他对面，听口气和打土霸分钱分似的。
陆铭坐了过去，闻了闻，酒味醺天。“爹，我一向不喝酒，你知道的。”
陆铭爹摇摇蒲扇大手，眉目舒展：“喝酒看时候，今天不同往日，但喝无妨。”
“爹啊，今天有何不同吗？”
“当然了，我儿考上大学，明天就要出门了，这可是大喜事。你要知道，你可是陆家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知识分子。”
陆铭发虚地说：“爹，你不是说是…野鸡学校么…”
“你可别冤枉你爹，我有说野鸡了吗？净瞎说！墨市大学，我看挺好！”陆铭爹摇头，一举推翻了说过的话。
陆铭就知道爹是有意安慰，起身举杯，屏气呷了一口。
“爹，我先喝为敬！”
陆铭爹瞄了一眼：“这酒你得一口干！”
“爹，你疯了吧！我喝一口都不容易了。”
陆铭爹捏起桌上的酒，嗞的一声一口而尽。
“像爹这样喝，没什么大不了的。男子汉大丈夫，能怕喝个酒？”
见爹执意如此，陆铭只好鼓起勇气，一口而尽，直辣得眼里直冒泪花。
陆铭爹却笑着，夹了一只鸡腿放到他碗里，语重心长地说：“儿，明天就独自一人在外了，爹没什么用，没有钱给你做学费，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一人在外，虽然家穷，可要有骨气，不能低人一等。”
“为人处事，别人敬你一尺，你要敬人一丈，要知恩图报。”
“有人欺负你，让让就完了，千万别斗气。可要是人不饶你，那我儿也别怕，咱就整死他！”
陆铭爹嘱咐着，不时举杯而饮。
“爹，我记住了。”
陆铭心想，爹文化不多，说起话来倒是头头是道，以前也没提过这茬呀。
就这样，爷儿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酒肉渐空。
吃完酒肉，陆铭大醉，陆铭爹扶着去房间休息，嘴里喃喃自语：“儿大了，爹都扶不住了！想当年才那么小，叫你妈没少操心。”
“慧芳啊，你可以安息了！”
陆铭想起早逝的母亲，心里难过，泪水吧嗒吧嗒地直滚……
次日早起，陆铭爹早已收拾好行嚢。
一路走一路回地摇手再见。
“爹，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孝和，记住爹的话，你得给爹闯出一片天来，永远不要回来！”。
陆铭迈开大腿，转眼就将爹甩得老远。
上了村里唯一通往外面世界的车，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到达这个注定将不平凡的城市：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