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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有人打招呼，他连忙掏出打火机，为对方点烟。对方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声谢谢。却发现，那人右手的无名指短了一截。自然而然攀谈起来，对方问他来自哪里，他说来自无城。对方立刻高兴地说，巧了，没想到我们还是同乡呢。他有些意外，马上伸出手去说，你好。我叫何平。对方爽朗地回应道，你好。我是林小虎。
他不觉一愣，这名字似乎又有些耳熟，然而却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说过。于是便笑着说，林先生是否已经离开无城好多年了？林小虎当然也能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爽朗笑道，是否觉得我已经不太像无城人了？你猜的没错，我在青海待了二十多年，去年才刚刚回来。
其实凭直觉，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岁月沧桑，都已经写在这个男人黝黑的脸上。尤其是左脸颊的一道刀疤，平添几分肃杀之气。一个曾经大起大落，历经种种磨难，却早已心静如水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总是让他由衷地心生敬佩。
他问林小虎，请问林先生在哪里高就啊？林小虎淡淡一笑道，哪里谈得上高就？原来还做点小本生意，如今快成无业游民了。
他笑言，林先生客气了。记得我们在浦东机场集合时，你没听到导游说过的一句话吗，能够来美国旅游的，非富即贵，哪里有寻常之人？
林小虎又点了支烟，才慢悠悠地说道，富贵浮云，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假如自己也这样想，可能还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缘故吧。不知何先生意下如何？
他的职业生涯，已让他阅人无数。只需看上一眼，便能一望而知，此人来历，恐怕并不简单。若非其人生经历过大开大阖之人，想必断无如此境界。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他的脑海里突然间茅塞顿开，这个名字果然并不陌生。二十六年前，“严打”时期，在无城贴满大街小巷的布告上，就曾经看到过这个名字。林小虎，流氓强奸犯，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更何况刚才还提起的言犹在耳，曾经在青海待了二十多年。确定无疑，就是这位了。
而且不仅仅是因为当年在布告上看到过。他的一位朋友，就是林小虎的同事。林小虎进去了，这位朋友曾经提起过，所以才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当然，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的这位朋友，后来自己也犯事进去了。
他当然不会愚蠢到需要借助于重提这位朋友的名字，来跟林小虎套近乎。那恐怕只会弄巧成拙，让彼此都很尴尬。于是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林先生的话，也信也不信。我相信，以您的处世为人，确实已经达到了这样一个境界。但是林先生如此低调，看上去也是一位最不像富人的富人。我想我没说错吧？
林小虎有些不以为然地笑道，何先生真是高看我了。我说富贵与我无缘，并非是我不屑一顾。实在是因为一直身处社会最底层，没有富贵命罢了。不瞒你说，在青海这二十五年，前十三年在劳改农场度过。减刑出来以后，跟着牧民进山打猎，做过药材生意，还差点没把命丢在了可可西里。后来，还是靠着做南北货生意，才有了点积蓄。上了点年纪，就想着叶落归根。去年刚回到无城，几个年轻时的玩伴聚到一起，合伙搞了一个公墓项目。谁能想到，还没等到正式开张，就已经官司缠身。不瞒你说，就在无城，一个星期之内就会要开庭。你还会觉得，我像个富人吗？
寥寥数语，林小虎说得云淡风轻，而在他听来，却是惊心动魄。不难想象，在这些看似波澜不惊的平淡话语的背后，又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这难免会勾起他的好奇心，更何况，擅长于随时随地研究人的心理，也是出于他的职业本能。但眼下，却并不想进一步深究。漫长旅途才刚刚开始，有的是时间慢慢细聊。在他看来，虽然都是无城老乡，但在青海待了二十五年，林小虎的身上，已经有一种浸润到骨子里的北方汉子的豪爽，绝对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顺其自然，让对方完全解除心里戒备，毫无保留地倾诉自己的故事。
而这，恰恰也是他的看家本领。
离开梅西百货，已是午餐时间。一群人被带到一家中餐馆。是在唐人街常常能见到的那种。门口一块很大的金字招牌。廊下几根立柱攀龙附凤。店堂里楼上楼下两层大厅，分别摆着十几张圆桌。一个嘴里叼着烟的胖女人，一看就是这儿的老板娘。一见导游进来，连忙过来满脸堆笑地招呼。显然这里也是旅行社的定点餐厅，常来常往，彼此都是老熟人了。
刚刚坐定，服务员便开始上菜。出门在外，他的口味其实并不挑剔，一般过得去就行。以前去过欧洲澳洲，也知道旅行团的团餐究竟是怎么回事。基本上都属于能吃饱但绝对说不上能吃好的标准。而且无论走到哪个国家，好像都是大同小异，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麻婆豆腐，香菇菜心等等。吃多了难免会觉得乏味。但既然是到美国以后的第一餐，跑了一上午也确实有点饥肠辘辘。因此几乎人人都胃口大开，无论端上来什么菜，盘子一扫而空。。
一边吃，他一边关心地看着坐在身边的她。却好像没什么食欲。和几乎所有人的大快朵颐截然不同，每当一盘菜端上桌时，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即便是作为餐后水果端上来的一盘芦柑，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吃了一两片。
他在她的耳边悄声问道，怎么不吃啊，不合你的口味？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合口味，是我自己实在没胃口。看他还想问什么，她用眼神制止了他，别急，等会上车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