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北上商州

　　这日清晨，一只白色信鸽飞落在吴府后院。钱岚从信鸽腿上拆下一封书信，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随即转身回房。午后，钱岚开始收拾行李，又吩咐吴府一个婢女帮忙准备干粮。
　　隔壁院子里的动静自然没瞒过乌扎眼睛，见钱岚在院子里收拾行李，他六神无主：“莫非她就此要回江州？我要不要跟到江州去？”隔日，乌扎见钱岚在院子里浇花，实在沉不住气，一脸沮丧走上前，问道：“你要回落霞庵？”
　　钱岚淡淡道：“表姑妈的病好了大半，师傅飞鸽传信，要我近日北上商州一趟。”顿了一下，又转头道：“对了，师傅说了，要你与我同行，你赶紧去收拾行李吧！”转过头继续整理衣服。
　　乌扎又喜又惊，暗想：“我与她师傅田仙姑素未谋面，那田仙姑怎知我住在此间，又平白要派我去护送她徒儿北上？”
　　他却不知，钱岚与田仙姑情同母女，早把在吴府遇到乌扎之事写信告诉师傅。田仙姑知道钱岚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对天伦之乐甚是漠然，早有意遁入空门。可田仙姑素重信义，不愿钱岚毁弃婚约，更不愿她自此孤苦一生。田仙姑有意撮合这桩因缘，故此让乌扎护送钱岚北上商州。况且此行仓促，千里迢迢，路上确需男伴同行才能放心，思来想去，眼下也只有乌扎最合适。
　　此时此刻，乌扎恨不得跪下来给田仙姑磕一百个响头，却又故作淡定道：“事先也没听你说起，我若有事不能去商州该当如何？”钱岚淡淡道：“师傅让你我同行，你若不去，我只好一人前去。”手上挽着两件衣服，面无表情。
　　见钱岚说得这般斩钉截铁，乌扎急忙改口：“好，好！我正想出门走走，杭州这鬼地方太热了，还是北边天气凉快。”啰嗦了半天，又追问此次商州之行的目的。
　　钱岚告诉乌扎，此次前往商州，是要替师傅田仙姑还一个人情。商州城窦老大人的大公子两个月前忽然得了一种怪病，遍请满城名医都不能医治，怀疑是中了妖人的蛊毒，所以千里求援田仙姑。
　　她口中的商州窦老大人，名唤窦行珫，原是扬州的一位押粮官。十年前，那是在至元十八年二月，扬州城突遭大火，百姓流离失所，城西数百灾民饥肠辘辘，奄奄一息。田仙姑游方至此，见那些灾民瘦骨嶙峋，老幼妇孺都饿得肚皮贴肚皮，她是个慈悲心肠，不忍灾民饿死，便数次上门求见掌管军粮库的窦行珫，苦口婆心央求他发放军粮，赈济灾民。私放军粮其罪非小，窦行珫思虑再三，最后答应田仙姑，开仓放粮，救下了数百灾民。田仙姑当时便允诺，窦家日后若有危难，落霞观一定鼎力相助。时下田仙姑腿疾复发，不能亲自前往商州，既是师傅欠的人情，钱岚自然义无反顾。
　　钱岚要远行，乌扎吃了秤砣铁了心，决定寸步不离。他心想，这么一个仙女般的媳妇必须盯紧了，若是半路被人拐走了，岂不可惜。别说去商州，上天入地也得跟着。
　　得知乌扎要北上商州，七叔大惊失色。自乌扎一两岁起，他一直带着他，每日里寸步不离。这么多年，乌扎还是头一次出远门离开他。乌扎懂事了，七叔虽感欣慰，但一下子要离开他却万分不舍，嘟哝着也要一同北上。乌扎费了一番唇舌，好不容易才说服他留在兰桥镇看家。
　　次日，乌扎和钱岚收拾行李，辞别吴道一家人，启程北上。七叔跟娘们似的，一路哭哭啼啼送出二十多里路，等两人上了船，仍站在岸边久久不肯离去。
　　这时正值八月，秋高气爽，乌扎上了船，见两岸风光绮丽，一路又有钱岚相伴，耳边没有了七叔的唠叨，心情大悦。
　　临行前，钱岚曾嘱咐乌扎，见了外人，两人就以师姐师弟相称。一路上钱岚对乌扎若即若离，但能在她身旁，多看一眼，多说几句话，乌扎便也心满意足。
　　两人水陆兼程，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商州地界，到此又问了窦家府第。到了府门前，钱岚报了来历，先让一个家丁进去通报，不时出来一个年长的青衣汉子，快步领了两人进去。
　　刚走进院子，迎面快步过来一个老头。那老头高高胖胖，一身红色锦袍，见了两人，高声道：“来的可是落霞庵的小仙姑？”
　　说话之人正是窦行珫。钱岚赶紧上前施礼，乌扎跟着作揖，抬头一看，只见老头满脸络腮胡子大半花白，双眉紧锁，脸色苍白，阴沉暗淡，似有重病在身。
　　窦行珫引着两人进了客厅，吩咐下人看茶，落座后便问：“老仙姑一向可好？”钱岚又施礼道：“承蒙老大人挂念，师傅身体尚好，只是近来腿疾复发。”
　　窦行珫摸着络腮胡道：“老仙姑慈悲为怀，又精通岐黄之术，想来并无大碍，先前她在信中言道，小仙姑精通医道，又有过目不忘之能，擅于推算之术，如今见了二位，我心里欢喜多了。”
　　钱岚脸露谦色道：“老大人，小女虽跟师傅学道多年，只得其皮毛，唤我小仙姑实在惭愧，还请直呼我名。前番老大人在信中言道，家中有妖人作祟，大公子抱恙，但不知他近况如何？”
　　窦行珫长叹一声道：“不瞒钱姑娘，两个多月前，犬子固砻得了一种怪病，先是终日里躲在房中，不肯出来，到后来，夜晚如同行尸奔走。我遍请本地名医，僧道法师，都束手无策。有说是风邪入内，有说是七魄丢了只剩三魂，有说是中了妖人蛊毒。无奈之下，老夫才千里传信仙姑，望施神仙之术。”
　　窦行珫共有三子，如今两个儿子尚在军旅，只有大儿子窦固砻常年留在他身边。他那大儿子原本精力充沛，性情豁达，两月前，忽然常感疲倦，整日躲在卧房之中，艳阳日不敢出门，阴雨天也难得出来一回。
　　得了此病半月后，一天晚上，约莫子时，窦家一位守夜人正在门口打盹，一睁眼，突然看见大公子窦固砻傻愣愣站在大门口。见了守夜的家丁，窦固砻目光发直，嘴里重复念叨：“开门，出去！开门，出去！”
　　守夜的家丁满心疑惑：“大公子为何神情如此古怪？这么晚了，他要去哪？”虽觉异常，他一个奴才，向来在主子面前唯唯诺诺，不敢违抗少主之命，犹犹豫豫打开了大门。
　　门一打开，大公子窦固砻迈步出去，也不多说半句。守夜的家丁这才发现，大公子竟是光着一双脚。他越发觉得诡异，赶紧喊醒另外一个家丁，两人慌慌张张朝门外追过去。追了没多久，两名窦家家丁就追上了大公子。
　　这时，窦家大公子光着脚丫，踩在麻石路上，一直慢慢朝前走，任两个家丁喊破喉咙，都不回头，也不大搭理半句。
　　两个家丁无奈，只好一直跟在大公子身后。过了几条街巷，大公子走到了城中的东湖前，也不顾两个家丁大喊大叫，径直朝水里趟过去。幸亏那两个家丁眼明手快，力气又大，两人一齐跳到水里，手忙脚乱把大公子拖了上来，抬回家里。。
　　这以后，每晚子时时分，窦家大公子就会起床游走，口中念叨着：“开门，出去！”窦行珫请来本城名医诊病，又请了几位僧道法师到家中升坛做法，都未凑效。无奈之下，他只得安排府内家丁，每晚轮流守护在窦固砻卧房。每晚睡前，又用绳索将他捆绑在床上，免得他半夜游走。
　　窦家大公子原本高大威猛、玉树临风，经此折腾，几个月下来，如今形销骨立，有如骷髅。数月来，窦家上下坐立不安，四处寻医，求神问道，至今仍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