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蓬壶夜魅 一

　　仲夏，海风的味道极为浓郁，天上散散落落的繁星，有夜晚潮声陪伴，更让人感受到宇宙的浩瀚与磅礴。一个瘦弱的身影托着一袭湿乎乎的黑色衣袍，举步维艰的爬到了沙滩上，扑通跪地，剧烈的咳嗦起来。
　　“咳咳咳……咳咳……”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大喘气的抬起头，仰望着天上的星月，那是一张十分好看却有些冷峻的面庞，一双如天上星星般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极为复杂的情感。
　　“看来老天爷还舍不得让我死，咳咳咳……”
　　夜过三更，蓬壶县已少见灯火，独有几家引路之灯不曾熄灭。
　　林安一身黑衣，悄无声息的走过一条条街道，最后停在了一座荒宅门前。
　　抬头仰望，那斑驳不堪的大门之上，写有渊源阁三字的匾额早已被积年的灰尘覆盖，目辨不清字迹。匾额周围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错综复杂，犹如林安此时的心情。
　　“爹……娘……”
　　林安深吸一口，走向前去，伸出手轻轻的推动了这扇破旧到不行的门板。随着一声沉重的开门声，一个女人惊恐的声音却传进了了林安的耳朵。
　　“不要过来……你们这帮禽兽！”
　　“别怕呀，大爷我们可是很温柔的……”一个极其猥琐的声音随之响起。
　　林安下意识的寻声冲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暗巷之中，三个粗莽野汉正色眯眯的围住一个年轻妇人。嬉笑轻佻，举止龌龊。
　　“住手！”林安低声喝道。
　　林安背对光线，巷中四人看不清他真实的容颜，只见一袭黑色长袍在夜风中轻摆，给这原本就寂静的气氛又增添了几分诡异。
　　“你、你、你是谁啊！大爷、爷们享受，关你屁、屁事！”其中一个结巴满脸惊慌，却依旧狡辩的问道。
　　“呵呵……你说呢……”
　　时间在那刹那间凝结，黑暗中传来林安咯咯的低笑声。黑暗之中，一双会发光的金色眼睛逐渐出现在四人面前，直勾勾的盯着那三个莽汉。
　　“鬼！鬼啊！”
　　瞬间，三个莽汉皆被这双散发金光的眼睛吓到肝胆剧烈，一个个屁滚尿流的逃之夭夭。那名年轻妇人也受惊不小，甚至连尖叫的勇气都没了，只是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黑袍男人。
　　林安不以为然的瞥了妇人一眼，眼中的金光也逐渐淡去，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第二天早上，蓬壶县闹妖怪一事便在当地传了开来。
　　“你听说没有，昨个儿夜里，张木匠她媳妇家表姑遇上妖怪了，听说那妖怪浑身冒着黑气，一双眼睛金灿灿的，吓死人咯！”
　　“我也听说了，不过是听刘员外家小厮们说的，听说那妖怪青面獠牙，还专吃人心呐……”
　　“那怎么得了，我看咱们得赶紧请个仙师来降妖除魔！听说九青山上就有好多修真的仙师呢，不如咱们张罗张罗，一起去走一遭？”
　　就在大家一致同意准备去九青山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挤进人群，将手中幡旗往地上一插，高声道：“九青山距离此地至少也有上百里路程呐！等你们请来仙师，黄花儿菜都凉了！不就是个小妖怪吗，小爷我就能搞定！”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这个瘦弱的小道士身上。这小道士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显得十分机灵，但身板看上去却有点弱不禁风，宽松的道袍挂在身上总有种违和感。
　　“小兄弟，那可是吃人的妖怪啊！就你这小身板，还不够他塞牙的呢！”一旁观者说道。
　　小道士不屑的嗤了一声，扬眉道：“小爷我三岁修真，八岁算命，区区一介小妖，小爷我还不放在眼里呐！有谁知道这妖怪现在何处啊？小爷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那请问小仙师尊姓大名啊？”
　　“朱妙言！”
　　时至正午，朱妙言在一群人在簇拥下来到了这个荒废已久的大宅——渊源阁。
　　“怎么……怎么是这里啊？阴气森森，怪吓人的……”
　　“听说这里一到晚上就会闹鬼……”
　　“哎，闹鬼也不稀奇。毕竟十年前，这里曾经死过那么多人。想想也够奇怪的，周边几家都没事，就独这一家被灭了门……”
　　朱妙言观察着眼前的荒宅，虽说是荒凉了点，可也没什么异常，更感觉不到这里有什么妖气怨气之类的……
　　“小仙师啊，我昨天亲眼看到，那个怪物最后就是进了这座荒宅的！”昨夜被林安所救的那位妇人瑟瑟发抖的指着那扇破旧的大门。
　　朱妙言脸色一时不悦，但依旧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说道：“请喊我仙师，或者朱仙师，再或者妙言仙师即可。不要总加一个‘小’字，我已经不小了！”
　　妇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连连点头：“好的小仙师……”
　　朱妙言还想说什么，却无奈的摇摇头，不在较真了：“算了，你们都回去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也不见客气，似乎是等这话等了许久，“够”字都没落地，这荒宅前便只剩下朱妙言一人傻杵在原地。
　　“还真……不客气啊……”朱妙言一时语塞，轻声嘀咕了一句，随后无奈的摇摇头，转身走进荒宅。
　　荒宅后院里，一座破旧的八角阁楼被黑色的铁链紧紧锁住门窗。
　　阁楼对面的角楼中，林安盘膝而坐，双目微闭。一股十分飘逸的金雾逐渐从林安眼中溢出，宛若金色的眼泪一般，扬洒摇曳，蔓延至房屋的每一处角落……
　　随着金雾的蔓延的范围不断扩大，林安的眼前闪出各种各样的画面。
　　厮杀声！喊叫声！求救声！
　　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满目惨烈……
　　时间流逝，林安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额角也逐渐渗出些许汗珠，最后不得不收起金雾，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就差一点……”
　　林安纵有不甘，但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七品问剑修为，整夜的消耗已经让他筋疲力竭，损及元丹了。
　　就在这时，大宅外面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林安眉头不禁一皱，连忙身藏在暗处，透过窗户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朱妙言走进这荒废已久的庭院，满脸懊恼的挥舞着长袖，气呼呼的嘀咕道：“这哪儿来的什么妖怪呀，倒是满院子的蛇虫鼠蚁，还有这最讨厌的蚊子！”
　　过了半天，林安发现只有朱妙言一个人，观其修为，最多不过二品，如此这般，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朱妙言兜兜转转，最后来到这个被铁锁链紧紧锁住，看上去十分古老的八角阁楼前，顿时一阵唏嘘。
　　“黑玄铁！这可是打造仙器的极品材料啊！传闻出于北冥深海，怎么会用来做这么……这么丑的铁链子啊！而且一点灵气都没有……”
　　林安看着远处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然对上古神器“困魔锁”相见不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有眼无珠……”
　　林安说话的声音极小，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听清楚自己说话的语气，可就是这么小的语气，居然就被远处的朱妙言给听见了。
　　“谁？！谁在那里！”朱妙言本能的一回头。
　　林安连忙闪身，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心中不由嘀咕：这小子不会是顺风耳吧？这么远都能听得见？
　　“角楼上那位，是自己出来呢，还是让我把你揪出来呢？”朱妙言一脸得意的盯着林安刚刚待过的地方。
　　林安念头一转，心想自己为什么要躲？即便是内耗过度，可面对一个不过二品的小毛孩，那还不就是动动手指头的是吗？于是稳了下气息，不紧不慢的出现在了朱妙言的视线中。原本以为眼前这个黄毛小子会不顾一切扑上来和自己对打，却不料……
　　“大大！”
　　朱妙言两眼放光的喊道，眼珠一转，立马兴冲冲的朝林安所在的角楼跑上来。
　　林安一头雾水，没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及多想，朱妙言已经一溜烟跑到了自己的面前。
　　“大大！你收徒弟吗？就是那种活蹦乱跳，特别有修真天赋的徒弟！”
　　林安眉头一皱，一脸嫌弃的看着眼前瘦弱的黄毛小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冷不热的开口问道：“你？”
　　“对呀对呀，看吧，你也觉得我很有修真天赋吧？”朱妙言一脸期待的问道。
　　林安的眉头拧的更紧了，虽说自己是七品问剑，可从刚才元丹受损之后，他就再也没运过修为，这小子是从哪里看得出来自己比他厉害的呀？
　　莫不是眼前小子有病，逮着个什么人都要拉着拜师？
　　想到这里，林安心里不由一个激灵，疯子可不好惹，于是便心生一计，便问道：“你想拜师啊？”
　　朱妙言连连点头。
　　“那拜师是不是应该送点什么给师父，意思意思呢？”林安暗示道。
　　朱妙言定神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于是便从自己随身的口袋中翻来翻去半天，最后终于依依不舍的掏出了两块碎银子，摊在了林安面前。
　　“大大，我浑身上下，如今就剩这二两银子了……您要是不嫌弃的话……”
　　林安看着眼前小屁孩一脸认真的模样，好气又好笑，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要钱了？只是现在口渴的紧，特别想吃点酸甜口味的果子……”
　　听到这里，朱妙言的眼睛再一次亮了起来。
　　“好，大大，你等着！我这就去集市给你买果子，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呀！”
　　说完，将手里幡旗一把塞给林安，转身蹦蹦跳跳的冲出了角楼。
　　眼见朱妙言出了荒宅，林安嗤笑一声：“等你？除非我傻……”
　　林安说完，看了看手中的幡旗，随手一扔，转身离去。
　　蓬壶，这个让林安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熟悉，是因为他生于斯长于斯，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在这片充满海洋气息的小县城里度过的。尽管儿时回忆已至斑驳，但他只要闭上眼睛，似乎就能感受到儿时的种种快乐。还有母亲呼唤自己回家吃饭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
　　陌生，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随着时光流逝而改变了。天华学艺十载，他活在周边所有人的谎言里，自以为幸福的过了这十年的光阴。而十年前的那一夜，他始终记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他爱得，爱他的人，全都离他而去……
　　这次回来，他就是想要个真相！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真的看到了。看到了杀戮，看到了血流成河，看到了一只只面目狰狞的妖兽！但却依旧没能看到自己最想看到东西，那便是自己的父母！
　　长吁一口气，林安睁开双眼，结束了一周天的打坐，原本受损的元丹也恢复了些许。
　　抬头看看天色，又到落日时分。
　　回想起在渊源阁看到的画面，林安终于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
　　看到曾因为自己高烧不退，而心疼流泪的婢女被妖魔杀害；与自己打闹嬉戏，一起被罚的小厮身首异处；一张张自己记忆中熟悉的面孔，就这样撕心裂肺的呼救，而自己却只能眼看着他们在眼前死去……
　　一场痛哭之后，林安擦干眼泪，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一定！
　　一定要找出这场杀戮的真凶！
　　渊源阁上下五十六口人命，加上值夜小厮养的那条大黄狗，五十七条命！一定要让那畜生血债血偿！
　　一阵风吹来，卷带着暴风雨来临的气息。
　　林安整理好思绪，想到当务之急，是应该找个地方好好调息。若不是因为身负重伤，又在海上漂泊多日，怎么可能没有办法看清楚当年事发的所有经过！
　　林安环顾四周，依稀记得附近有个土头山，小时候阴差阳错去过那里的破庙。也不知这些年过去，那破庙还在不在。
　　那是一座东王庙，庙里供着东王公。在他第一次去的时候，就已经荒废的不成样子了。
　　回忆起第一次到破庙的情形，还是因为自己曾经在一群顽童手中救过一个被打的小乞丐。为了感谢自己，小乞丐一定要带他来自己家做客，结果上山之后天就黑了。无奈，年仅十岁他也只能被迫和那小乞丐在这荒郊野岭，风餐露宿一晚。到了第二天，小乞丐才舍得把林安放回家去。结果林安一回到家就被他爹给撩起棍子打了，原来是自己一夜未归，家中几十号人就全在外面找了他整整一个晚上……
　　想到这里，林安的脸上不自觉挂起了一丝无奈的苦笑，似是在缅怀那段无忧无路的日子。
　　不知不觉，故地已至，但让林安惊讶的是，原本破败的东王庙，此时竟焕然一新！轻抚庙门朱漆，很明显是近两年才翻修过的，这让他又惊喜又奇怪。
　　“谁会翻修这么一座破庙？难不成是哪位隐居避世的仙友？可此地灵气稀薄，谁会挑这么没品位的洞府啊……有钱就是任性……”林安低声嘀咕道。
　　林安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进东王庙的门槛，东瞅瞅西看看，轻声唤道：“有人吗？”
　　见无人回答，便又抬高几度嗓门大声问道：“有没有人呀？仙友？有人的话回我一声！”
　　还是无人回音。
　　林安眉梢一挑，目光落在东王公像前供桌的点心上，毫不客气的拿起来就往嘴里塞，边塞边对着神像说道：“神仙老爷，你都成神了，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凡间的点心啦对不对！你看我，好几天都没吃过正经东西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啊……”
　　林安一边吃着，一边打量着庙中的一切，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神像旁边那张摆满签文的算命桌子上。这一坐不要紧，林安瞬间闻道一股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随后屁股就传来一阵灼烧感，吓得他差点没被一口点心噎死！
　　“我去！什么鬼东西！”
　　林安连忙跳起来拍灭了屁股上的火苗，定睛往桌子上一看，鼻子都气歪了。
　　“有没有点常识啊！引火符怎么能随手乱放啊！”
　　生气归生气，但林安依旧被符咒上的字迹吸引住了。仔细看过那张引火符，林安不由的感叹一声：“好手法，好字！就是这修为有点……”
　　“大大！”
　　就在林安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时候，一个让他精神过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林安十分僵硬的回过头来，别提有多尴尬了。
　　“嗨……你……回来了……”林安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朱妙言看见林安的一瞬间，眼中再次闪出星星般的光芒。此时她的怀中正抱着一大兜苹果，两只胳膊上一边挎着一篮梨子，一边挎着一篮柑橘……
　　“大大！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我回去之后，见你把我的幡旗扔了，还以为你是骗我的呢？原来你早就在这里等我了！”朱妙言激动的说道。
　　林安苦笑，他还真是骗她的！可是老天不作美，偏偏就让自己变成了个“守信用”的人……
　　“你刚说什么？”林安突然问道。
　　“我说我以为你骗我呀！”朱妙言睁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回道。
　　“上一句……”
　　“你把我的幡旗扔了！”
　　“再上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
　　“……”
　　“……”
　　“这是你家……”
　　林安说道“你”字是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朱妙言一脸茫然的点点头：“对呀，我家就在这，有什么问题吗？”
　　林安的内心一阵翻腾，居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这可笑的命运，还是该笑可笑的自己，总之他服了！林安心虚的笑着，指了指神像，又指了指朱妙言，最后又指了指自己。真的是冤家路窄啊！
　　直觉告诉林安，千万不要跟眼前的这个黄毛小子扯上半点关系，不然自己就会像十年前那样，引来“无妄之灾”。
　　说走就走，趁朱妙言一个不注意，林安忽然朝门外跑去！可谁知这前脚还没迈出门槛，额头便传来一阵剧痛，一道无形的气墙就这样生生把林安给挡了回来！
　　“啊！”
　　一声惨叫过后，林安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摸着屁股，他再一次开始怀疑人生……
　　“大、大大……你……没事吧？”朱妙言一脸担忧的问道。
　　“你觉得我有没有事？闲着没事儿你设什么结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