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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汽车前轮磕在马路中央一块巨石上，整辆车猛地一震，把高华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吃力地看向窗外。
夕阳懒洋洋地斜挂在西方的天空，仿佛守着钟点等下班的小老头，全然没了正午时分的锐气，三心二意地向道路两旁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抛洒着昏黄的阳光。
目之所及，黄色从遍地的黄沙石砾中满溢了出来，弥漫到空气中，一直扩散至车窗外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
道路两旁的胡杨突兀地耸立在没有生气的沙海上，张牙舞爪的枝条上，原本黄绿色的树叶完全被夕阳染成了金色。连柏油路上也铺满了风吹来的沙子。
天地浑黄。
根据太阳，高华推断汽车正在自东向西行驶着，东西走向的大山脉坐落在道路的南方。
他抬着头，视线顺着山脉的走向，从汽车挡风玻璃左前方移至左车窗，看到了坐在他左边的驾驶员。
驾驶员是个看上去三十五岁上下的陌生男人，典型东亚人长相，额头丰满，脸颊白胖光滑，下巴保养得看不见一丝胡须，皮肤细腻发亮得像个婴儿，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有些微秃。
虽然看不见男人衣装的牌子，但白衬衫和西装裤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皮鞋和皮带扣锃光发亮。
这身行头肯定便宜不到哪儿去，高华心里盘算着。
可以看出，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现在非常紧张。大漠中只有这一条路，路上只有这一辆车，但他仍紧握着方向盘，白胖的手爆出了青筋，大颗汗珠从圆润脸盘流到光滑的下巴上，他也没有伸手擦，原本慵懒的眉毛皱成一个“川”字。
沙子和小石子打得车前杠叮当响，这哥们也好像没有听见，右脚灌铅似的踩死油门，双眼出神地盯着前方。
轿车疾驰着，像一条鲸鱼搅动着平静的沙海，排开路面的沙砾，身后扬起一路沙雾。
是后面有车在追？高华想转头往后看看，但全身好像裹着一块布，让他活动非常困难。而且他的脑袋枕着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个开车的陌生人是谁？枕着的东西触感温暖而柔软，不像是车座，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为什么有块布包着我，让我挣脱不开？
这儿是哪儿？看地貌和植被好像是XJ，但我不是应该在美国田纳西吗？
一连串疑问的泡泡，在高华的脑袋中飘荡。
忽然，驾驶员向右转头，低头怨恨地盯着高华。
高华心中一惊，张开嘴想和这个陌生人交涉。
“咿咿呀呀~~”车内响起了小婴儿的奶音。
高华吃惊地闭上嘴，接着又试探性地吸气、张嘴、运动舌头、振动声带……
“咿咿呀呀~~呜哇！”
吃惊变成了惊恐，当他意识到婴儿似的叫声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这是怎么回事？
高华有些费劲地从布包里伸出双手，放在眼前。
原本那双布满沟壑、血管突起、指甲发黄开裂的手，那双陪伴他经历八十七年风霜的老伙计，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光滑粉嫩、指甲红润的小手。
这不是婴儿的的手吗？
“娘卖必的！”高华心中默念一句杭州方言，继续用这双小手摸遍了全身。
小手的触觉比那双粗糙干瘦的老家伙灵敏多了。高华很快确定，他真的变成了婴儿！
而且还是女婴！
做梦？重生？濒死幻觉？转世投胎？灵魂穿越？
各种当他还是个八十七岁老物理学家时嗤之以鼻的神秘学名词，现在一股脑涌了上来。
可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因为陌生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了，越发恶狠狠地瞪着高华，似乎恨不得能从眼里射出激光，将他蒸发。
“給遝彳奌㜷，爙遝荌聙奌。”陌生人说的语言高华听不懂，只觉得口音有些类似日语或其他东北亚语言。
背后的靠枕动了起来。高华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头枕着女人微微隆起的胸脯，身体躺在她怀里。包裹全身的布，其实是婴儿的襁褓。
高华努力地抬头，看到了一张美丽的东亚面孔。
落日余晖勾勒出年轻女人小巧标致的脸庞，精致的五官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鹅蛋脸上，比例协调，赏心悦目。月牙般弯弯的细眉下，是一双稚气未脱的乌黑大眼。及腰的长发扎成一条麻花辫，黑亮饱满。
女人筋疲力尽地靠在副驾驶座上，胸部微微起伏，愁容满面，面色惨白，嘴唇干裂没有血色，而眼眶却微微发红。
“这孩子可能还没到二十。”高华判断。
女人身穿一袭白色连衣裙。听见男人的话后，她开始顺从地解开胸前的扣子。
虽然听不懂话语，但高华马上明白了意思，他赶紧住嘴闭眼，开始装睡。
女人窸窸窣窣解扣子的声音总算停止了，高华轻舒一口气。他这辈子已经活明白啦，没必要占女孩子家的便宜。
正好闭着眼，他开始在脑中慢慢回忆，整理头绪，试图厘清现状。
高华，没记错的话应该已经活了八十七岁了，籍贯中国山东，十七岁起就定居在浙江杭州，参过军，现在是位物理学家。
在“穿越”进这个女婴的身体之前，他最后的记忆是在2019年7月，参加美国橡树岭国家实验室进行的“平行宇宙”“穿越”实验。
没错，这两个充满了廉价小说感的名词，是当前严肃科学研究的最前沿。
早在20世纪50年代，物理学家埃弗雷特就提出了存在平行宇宙的设想，以绕过量子物理中著名的“电子运动不被观测时呈波函数概率分布，一被观测就会‘坍缩’成一点”这一有些唯心的论点。
这一假设认为，既然每次测量相同量子运动的结果都不同，那就代表着每次量子测量都会产生一个新宇宙，两个宇宙几乎相同，只有量子运动的测量结果不同，在每个宇宙只能得到一个可能的测量结果。一个事件是许多态的叠加，各平行宇宙分到了事件诸多可能性的“一片”，在每个宇宙中就会被体验为一种概率。
比如在选择晚饭吃面还是吃饭时，就会产生平行宇宙，一个宇宙中吃饭，另一个宇宙中吃面。
这一貌似荒谬的假设，不但理论上完美符合量子概率波函数方程等，能够解释量子世界的种种“奇怪”现象，如薛定谔的猫、单电子双缝干涉、测不准理论等，还诡异地契合物理学最玄幻的超弦理论十一维时空假设。
正是因为这一理论的重要影响无法忽视，美国科学家决定在橡树岭实验室，利用中子衰变来验证平行世界存在的可能性——中子被发射到一堵不可穿透的墙，如果墙后的仪器捕捉到了中子，那这些中子就是从“平行宇宙”“穿越”而来的。
这一盛会，高华没有理由不参与。但是受国际环境影响，他的报名申请屡次被拒。
这个当过十六年兵的倔老头没有放弃。他费了老大劲，动员了几十年在国内外积攒下的人脉，才终于成行。
出发那天，他拖着八十七岁的身躯，在清晨五点就赶到首都国际机场，历经几十小时飞机和大巴的颠簸，一路从北京摇到了橡树岭所在的田纳西州。
关于实验的细节，他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在实验中途似乎听见“轰”的一声，他就摔倒在地，一道强光将他包围住，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难道他就这么穿越到了平行世界？、
但是中子尺度的实验，怎么能影响到他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宏观尺度的人呢？怎么能把他从美国的尖端实验室，传送到这片像是XJ戈壁滩的沙漠中呢？
又怎么把他的灵魂塞进了一个女婴体内呢？
“灵魂”这个概念，把高华自己都吓了一跳。当了一辈子无神论者，居然晚节不保，碰上无法解释的现象就归因于神鬼了？他不由得苦笑。
自从醒来后，他感觉思维明显比“穿越”前更敏捷清晰，大概是因为小孩子年轻的大脑，比他之前用了八十七年的那颗，要好使很多。
也许这证明了，他现在继承的只是“前世”的记忆，思考的基础仍然是物质的大脑。这令“灵魂”说不攻自破。
唯物的信仰没有崩塌，高华对此感到安心。
他不禁佩服起在陌生环境下还能冷静思考哲学问题的自己了。
但也许是因为身体是婴儿的缘故，高华没思考一会儿，就感到不可抵挡的困意如沙尘暴般席卷而来。
老人睡眠很短，困意可是衰老的高华多少年都没有体会过的奢侈品。
睡意笼罩下的迷糊中，他开始胡思乱想了。
“也许这是重新开始的机会，我能利用原有的知识和现在这副年轻的身体，做出重大科学理论突破，弥补前半生的缺憾。
人类的大脑一般在十四岁达到成熟。也就是说，我的状态会在十四岁达到鼎盛。不知到那时，能干出什么震惊世界的丰功伟绩。”
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这一次”十四岁的样子了，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对未来的展望有些跃跃欲试了。。
关于“穿越”的思考，还是先放一放，现在先睡一会吧，反正现在只是个小婴儿，生命充裕，来日方长。
在强烈睡意营造出的安心感中，小小的高华在陌生女人怀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