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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出来后，方胥直接就给几个私立复读学校的招生老师打了电话。
对方听到方胥的高考成绩之后，都表示出了兴趣。尤其当了解到这成绩居然是在语文缺考的情况下取得的，当即便有两所学校主动提出可以减免方胥所有费用，甚至还有一所学校承诺如果方胥来年达到650分以上，会有至少一万元的奖学金，如果能够被帝都大学或木华大学录取，保底奖励五万元。
知识就是财富，书中真有黄金屋！
不过毕竟才刚刚高考结束，即便复读也要有一个休息、缓冲的时间，所以距离那些私立复读学校开学，最快也得两个星期。
所以，方胥没打算继续在市区待着，找了个小餐馆吃了碗烩面，便坐上城际公交回到了阳川县城。
阳川地处太行山南麓，平均海拔高于1000米，气候清凉，县域范围内金元时期古建筑非常多，文化气息浓厚，小城的生活节奏也相对较慢。
方胥的家就紧挨着县城内的一座寺庙，名曰“报恩寺”，寺内如今只有一个不知年岁的老和尚每天敲钟念经，不过香火倒还不错。
老和尚沉默寡言，每天都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僧袍，打从有记忆开始，方胥记得老和尚就是这模样了，匆匆十几载过去，依然如故。
方胥的父亲方清德原来在阳川县教育局工作，不过因为身体不太好，去年已经办理了内退；母亲李秋兰则是一名裁缝，早年在县服装厂上班，下岗之后开始经营一家窗帘店，生意不算太好，勉强糊口。方胥还有一个妹妹方芸，刚上初二，成绩一般，不过性格活泼开朗，模样可爱。
一回到家，方胥就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正擦拭着他那把宝贝二胡。
“爸，我回来了。”
“嗯，刚才你赵叔给我打电话，说你已经决定复读了。小胥，你看你是继续到市里，还是回县里来。听说公办学校不让招收复读生了，如果回来的话，我去文峰帮你问一下，你这个成绩，进魁星班没问题。”
“继续到市里吧。爸，这事儿你不用操心，我已经都联系过了，有几个私立学校不仅减免费用，还提供奖学金。”
“也行，你自己考虑。我和你妈就是觉得，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回来的话，至少我们能照顾你一下。”
“反正读大学也要出去，提前锻炼一下挺好的。”
方胥说着，已经搬了凳子在父亲旁边坐下。父子俩都不在说话，方清德放下毛巾，闭眼拉起了二胡。
凄美委婉的乐声顿时缭绕于小院之上，被微风一送，可以飘散得很远很远。
这是方胥内心最为平静的时刻，他也闭上眼，静静聆听着，所有的杂念都摒弃一空。每每这个时候，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清泉一样，在他体内流淌。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透过树荫洒下的阳光似乎变成了一粒一粒的金色沙子，院子角落里鸣叫的蟋蟀，其声音被无限延长。
似是许久之后，乐声慢慢消散，方胥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然出了一身的汗，每次都是如此。方清德也睁开眼，看到方胥的样子，笑了笑，见怪不怪。
“爸，我去冲个凉。”
“去吧。换下来的衣服就别洗了，正好你妹妹也攒了点，等你妈回来一起洗。”
“好。”
方胥家是三间平房，有自己的院子，院里种着棵枣树。这是方清德当年花一万五千块钱从单位购买的家属房，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周围的邻居都加盖成了两层三层的小楼，唯独方家，因为方清德的病，境况一直如此，没有变好，当然也没有更坏。
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在它的见证中，几乎这个世界的所有都在日新月异的变化着。可是方家，就仿佛被时间所遗忘，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在时光长河中安然驻足着。
方清德手里拿着二胡，然而久久都没有拉动，虽然表面看起来平和，但是他的心里又何尝没有波澜。有方胥这么一个优秀且懂事的孩子，对于作为家长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件自豪却遗憾的事情。
同一时间，小小院落内，在方清德因走神而没有注意到的西墙边，地面的落叶似是受到什么压力，发出了低微的“嘎吱”声，如果仔细观察，那些落叶凹下去的形状很像是一个又一个向前铺陈的脚印。
然后，似是有风，把方清德身后的门帘掀起了半边，又迅速落下。过了片刻，门帘再次被风掀起，落回……
整个院子，只有浴室里传出的“哗哗”水声，等到并不算太高的院墙上突兀的掉下来了半块并不牢靠的红砖，方清德已然回到了屋内。
小院外，一条两旁皆是落叶梧桐的小街行人渐多，又到了下班时间，自行车铃声、汽车鸣笛声、小贩叫卖声、孩童哭啼声，一派充满着人情味道的景象，于夕阳之下，仿若画卷。
人间烟火，烟火人间。
行人之中，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小女孩啃着串又红又大的糖葫芦，一身花红柳绿的粗布衣裳明明土到掉渣，在她身上却显出几分洋气。她手脚都戴着银质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咚咚”，好不热闹。
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萝莉，但小女孩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却并没有任何稚气，反倒透着超过外表年龄的聪慧与狡黠。
此时此刻，她并不怎么平静，好像经历过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满脸都是兴奋。
“捡到宝了！这小子……有趣！”小女孩嘟囔着，脚步愈发轻盈，很快消失于街角。
钟声从报恩寺的柏影深处悠悠传来，淡蓝色的天幕下云影缱绻，白云苍狗皆不能以一瞬，碧瓦红墙虽不谙世事，却装点着这座小城不多的厚重。
报恩寺内，老僧人撞钟之后，回过身来，看向了站在台阶之下的来人。经年都波澜不惊的脸庞上，露出一抹追忆，然后，微微皱了一下眉。
“十八年了，大师风采依旧。”红衣女子摘下墨镜，一双眸子漆黑如夜，烈焰红唇，长发如瀑，修长身材于这清净寺庙之中格外惹眼。
“施主，你是……红瑶？”
“大师记性真好。”红衣女子巧笑倩兮，眼波流转。
“不，你不是红瑶。”老僧沉思片刻，凝眸再看，脸上皱纹倏然化开：“阿弥陀佛。原来施主是影。”
红衣女子脸色微变，淡淡道：“老秃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那么难？”
“真便是真，假便是假。”
“我来接人。”
“老僧风烛残年，四大皆空，于这世事早已了无牵挂，施主若要，拿去便是……”
“快死的人，我对你没兴趣。你知道我要谁。”
“老僧不知。”说着，老僧人双手合十，转过身去，面朝黄钟，低头便拜。
“找死！”
只见红光一闪，那女子已经到了老僧身前，绝美脸庞之上满是怒意。她咬牙切齿，葱般玉指瞬间挥过，刹那间鲜血喷射，老僧痛哼一声，左耳已被削落在地。
点点血迹染红僧袍，触目惊心。
“阿弥陀佛。”老僧闭目待死。
“想死？没那么容易……”红衣女子冷笑一声，抬起手，惨白到毫无血色的手指轻轻托着老僧的下巴，尖锐的指甲划出一条血道，“金刚不坏？老秃驴，如果是当年，我还怕你。现在……我有的是时间慢慢陪你玩。”
老僧若一方顽石，在这夕阳古刹之中，虽须发飘动，却闭口缄言。
天色渐渐深沉，夜晚来临。
……
……
华灯初上，小小院落静谧安详。透过窗户可看到一家人正围坐在餐桌旁，父母的眼角都挂着笑意，儿子不时点头，女儿手舞足蹈，一桌饭菜虽算不得丰盛，但却可口舒适。
“方芸，今天我遇见你同学了，胖胖的，喜欢嚼口香糖的那个男生。”李秋兰说道。
“是不是王宝乐？”方芸眨着大眼睛。
“对，就是他。”李秋兰开始收拾碗筷，脸上不动声色，“王宝乐说，你们期末考试成绩早就下来了，怎么一直没听你提起来过？”
方芸原本笑嘻嘻的，一听这话，脸色一僵：“我……我跟您说了呀，就……就前天上午，大概是您太忙了，转头给忘记了。”
“你给我坐好！”李秋兰一瞪眼，慢慢从裤兜里掏出来了一张纸，“我还以为你是真忘了，所以下午的时候抽空去你们何老师家里走了一趟，把你成绩单拿回来了。”
方芸那小脸顿时煞白，赶忙低下头：“妈，这种事儿就以后就不劳烦您亲自去了……”
“啪！”
李秋兰把成绩单拍在了餐桌上，吓得方芸一哆嗦。
“其它那些六十分七十分，我就不说了，好歹及格了。物理三十三分？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方芸已经把头埋桌子地下了，看起来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小脸蛋上此刻却是咬牙切齿，暗道：王宝乐，好你个死胖子，姑奶奶和你没完！
“刚才不是挺欢脱的么？现在怎么不吭声儿了？”
“妈，我错了。其实吧，这里面原因比较复杂，一方面呢，是因为我本身物理就一般般，正常也就六七十分水平；另一方面，您可能不知道，考试的时候我带的那支笔，我跟您说……”
“我看你也没少买笔啊，什么中性笔、圆珠笔、钢笔、自动铅笔，哪一样少你了？”
“不是，妈。还有一个原因呢，这回的题真的特难，物理考试完了，我们班一直都考第一的那女孩，就陆珊珊，还哭了呢！”
“你们班主任说，这次物理平均分七十二呢，大家都哭了？”李秋兰真的是气坏了，狠狠瞪了方芸一眼，转头看向方清德：“老方，你闺女可真是翅膀硬了，再不管管，以后可有你受的！”
“啊？”方清德正兀自走着神，直到老婆用筷子重重敲桌面，这才回过神来，“啊……行，你说得对。”
“对对对，对个屁的对！”李秋兰看着对面的一老一小，气不打一处来，直到目光落在方胥身上，神色才稍稍缓和，“胥儿，抽空帮你妹妹补补课，尤其是物理。她要是再不老实，你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治她！”
“行，妈。”方胥点头道。
李秋兰端着碗筷去了厨房，方芸冲方胥挤眉弄眼大献殷勤。方胥却是发现，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
“爸，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方清德沉默了，许久，却是突然叹了一口气，目光从窗外收回。
“小胥，明天早点起，跟我去报恩寺烧一炷香。”
说完之后，方清德起身往卧室走去。
不知为何，看着父亲的背影，方胥感觉，父亲好像一瞬之间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