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战争结束 2

　　军事会议结束后，侯爵以上的将领们聚在一起抽烟。那是一个伯爵出身的军官们无论如何都参合不进去的圈子，因此其他人便收拾东西各自返回自己的帐篷。韦恩则真的如同利恩驯养的忠实老狗般，呼着一团团白气，紧跟着老同学进了对方的帐篷。
　　“坐吧。”利恩•罗宾逊大大咧咧地拽过一把椅子让老同学坐下，随后出去叫守在外面的自家随从把炉子里炭火烧得更旺一些。
　　这把椅座上铺着一整张名贵的白狐皮，虽然对老同学的奢侈习以为常，但韦恩•罗宾逊依旧不免又惊奇又羡慕地叹了口气。
　　利恩•罗宾逊带着仆人回到帐篷，在仆人内斯特•珀西摆弄火炉时，利恩•罗宾逊喜滋滋地从箱子里掏出一瓶酒。
　　“你瞧我这儿有啥？水晶宫三十年！”他自豪地把这瓶市价两千八百八十八元的高档酒展示给老同学，兴冲冲地说：“一两天内战争就会结束，我们终于能离开这破地方，住进城镇里像样的房子了。这值得开瓶好酒来庆祝庆祝！”
　　说着，他又从箱子里拿出四个罐头，吩咐仆人说：“珀西，给我们热好吃了不要搞糊，我给你倒一大杯热酒。”
　　仆人笑盈盈地替两人在炉子上加罐头和酒。借着火光，利恩发现韦恩丝毫没有受到自己兴奋情绪的感染。
　　“你咋了？”他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
　　“你最好别这样。”韦恩•罗宾逊劝说道，“你一直不去军官食堂吃饭也就算了，还到处炫耀你那个打火机。要知道，自从你被任命为军团参谋长，格里芬侯爵就一直气得不行。假如他……”
　　“他就是个傻逼。”利恩•罗宾逊毫不在意，“有帝国总参谋部总参谋长藤川宫公爵做我后台，林塞总司令也器重我，我用得着担心这个充其量才是军团副参谋长的废物打我的小报告？”
　　“那你也应该收敛一些。现在贵族们都过得不好，你这样会受大家嫉妒的。被所有人嫉妒可不会有好结果。”韦恩•罗宾逊严肃地告诫道。由于出身平民却占据了专属贵族们的军官位置，他一直备各种受流言蜚语的困扰，对此可谓深有体会。
　　“好吧，好吧。”利恩•罗宾逊随随便便地把九千六百元的爱墨客打火机扔到床铺上，从另一件黑色军礼服大衣内兜里掏出一把国产的百兽之王牌打火机在韦恩鼻子底下晃了晃：“那我用这个行不行？这可是我所有打火机里面最差的了。”
　　假如换成别人，一定会认为利恩•罗宾逊是在故意挑衅，因为他拿出来的这款打火机是百兽之王公司两年前（公历纪元1700年）发布的“新世纪”系列纪念款商品，当时售价一千七百元——这几乎是韦恩•罗宾逊当时两个月的工资。但韦恩•罗宾逊清楚，一千七百元一个的打火机很可能真的是利恩家里最便宜的一种了。
　　“你呀，迟早要为这个吃亏的。”韦恩•罗宾逊无奈地说。但利恩•罗宾逊却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
　　“你就别为我担心了。来吧，我想你也受够了食堂那些猪食了，来尝尝真正的肉吧！”他说着，和仆人一起用小夹子把热好并打开的四个罐头一个接一个地摆到小桌上：一个山芋炖牛肉罐头，一个酱烧马面鱼罐头，一个春笋炖鸭肉罐头和一个金枪鱼罐头。
　　仆人随后又把热好的酒分别倒进两个杯子里递给两人。帐篷里香气扑鼻，面对此景，韦恩•罗宾逊现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好啊，就为你堵住了这家伙的嘴，珀西，剩下的酒都归你了。”
　　内斯特•珀西很开心，但他同时又说：“可是，老爷，这样您二位还够吗？”
　　“足够了。要是再多，这位宪兵大人就要把我捆上军事法庭了。”利恩•罗宾逊打趣地说着，示意仆人可以离开。
　　韦恩•罗宾逊惊讶且羡慕地看着仆人双手抱着那瓶“水晶宫三十年”出了帐篷。
　　这时，利恩伯爵兴高采烈地举杯祝酒道：“为胜利！”
　　“为胜利！”韦恩举杯和道。他喝了一口，心想真不愧是高档酒，随即对利恩只给他们各自留下了一杯酒感到有些遗憾。
　　利恩伯爵咂咂嘴，有些自负地品评道：“总算是要结束了。要是一开始就接受咱们的作战计划，这倒霉催的战争两年半以前就应该结束了，甚至可能结束的更早。老乔纳森自己犯蠢把自己搞死了，这是那蠢货做军团参谋长以来唯一做对的事情。真搞不懂林塞总司令竟然能一直容忍泸浦•乔纳森这种货色在自己身边做事。”
　　“泸浦•乔纳森侯爵是当今皇后陛下的生父，又当过帝国南都炮兵学院的院长，他牺牲后是享受国葬待遇的。”韦恩作战参谋赶紧提醒老同学兼上司注意自己的言辞。
　　“对啊，他一下子害死了十九万士兵，自己却享受国葬。明明是他犯蠢犯错，但是整个帝国高层却要一直替他讳饰，反而搞得好像是叛军很厉害似的。你想想，叛军疏忽防守重要的产盐地，却把主要兵力集中在海兰德郡，这群叛军实际上能有什么本事？”志得意满的利恩•罗宾逊丝毫不在意韦恩的提醒。
　　“说起来，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海兰德郡几乎无险可守，也没有关键性资源，叛军为什么会这么看重这里呢？”
　　“大概是他们脑子里只有花吧。”利恩•罗宾逊嘲笑道，“而老乔纳森居然会被这帮人算计，哈，你就说他有多笨吧！”
　　“都过去了，我不想再说这个了。”韦恩说着，吃了一大口马面鱼。这是一种海鱼，最大能长到将近四十公斤，因鱼头很像马头而得名。马面鱼的刺很少，炖过之后口感和猪肉几乎一样，在帝国最主要的肉猪产地德菲公国领沦为战场后，马面鱼便迅速抢占西祥帝国的肉类市场。
　　“对啊，都过去了。但是想想代价吧：第三军团死伤过半，第四军团紧跟着也被打残，三个整师被消灭，师旗都被叛军夺了烧了；叛军趁机攻入六个州，甚至祸害到林塞大选帝侯公国，前前后后造成了一百万人伤亡，之前发行的三年期国债彻底崩盘，再发新国债根本没任何人买，内阁倒台，而帝国接下来欠下了四百亿外债，战争更是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韦恩眉头紧锁，拼命想转变话题：“但是这也成就了你啊。”
　　“这倒是真的。”利恩•罗宾逊嚼着牛肉吃笑道，“要不是局势被乔纳森搞得没法收拾，我可能还得再熬七八年才能爬到军团副参谋长的位置。天哪，你能想象要我给‘马屁精阿尔’做副手的情景吗？我一定第二天就上吊自杀，或者干脆用我的鞋带勒死他。”
　　利恩•罗宾逊说着做了个鬼脸。韦恩•罗宾逊噗嗤一笑，过去十几年共事的经验令他也很瞧不起学长格里芬•阿尔伯特。即便如此，他依旧试图引导老同学最好不要看不起身边的所有同事：“不过，格里芬侯爵起码是个富宫人。”
　　“他只能说明即便是帝国富宫军校也难免会出几个败类。”利恩•罗宾逊不满地喝了一大口酒，“他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瞧不起那帮帝国南都炮兵学院出来的蠢货了。”
　　接着，他又絮絮叨叨地骂起了南都炮兵学院：“就因为当年东南军区的头头是南都炮兵学院出来的，结果这么个破学校楞是给评上了三大帝国军校之一。八十三年了一直吃过去的老本，还一直恬不知耻，看看第四军团这些年打得都是什么烂仗吧。要是他们能稍微要点脸皮，就应该自己上书退回帝国军事教育津贴，恭恭敬敬地把自己校门口的帝国两个字撤下来。”
　　“或者聘用咱们的老师，像是霍普纳公爵，林公爵他们去南都炮兵学院当院长或者教务次官。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拯救一下南都炮兵学院。”韦恩•罗宾逊附和着出谋划策道。
　　作为一个平民家庭的孩子，拿着大选帝侯提供的全额奖学金进入第一军事学府帝国富宫军校读书，这是韦恩•罗宾逊从小自感卑微的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对自己感到骄傲的事，他也因此一直以母校为傲。在歧视其他军校的时候，他与自己那些贵族出身的同学一样无所顾忌。
　　两人随即为这共同语言开心地碰杯。韦恩•罗宾逊这时发现自己已经喝了三分之二，不禁有些期待地望向老同学的箱子。
　　利恩•罗宾逊看出老同学在想什么，笑着说：“没有啦。今天真的只此一杯。”
　　利恩•罗宾逊竟然会主动限制酒量，韦恩•罗宾逊猜到他叫自己过来绝不只是为了庆贺自己作战计划大获成功那么简单。
　　“你有什么事的话，趁着我还没醉就直说吧。”韦恩放下酒杯，很坦诚地说。
　　利恩•罗宾逊这时候却表现得有些犹豫。他咬着嘴唇，反复思量着应该怎么开口，最后小心翼翼地说：“我是为你好，所以这时候想给你好好出出主意。”
　　韦恩•罗宾逊点点头，表示他会认真听。利恩于是说：“我知道你跟伯德斯家族的关系。但是你也得看清楚局势：自从伯德斯大选帝侯支持的安和内阁倒掉以后，整个伯德斯家族在帝国政府内的势力就消失了；再加上国债贬值的影响，伯德斯家族在经济上受到的冲击恐怕也是最大的。况且，新首相波恩•康斯坦丁公爵跟伯德斯•查理大选帝侯一直不和，首相接下来为解决债务问题和财政危机，很可能试图说服皇帝陛下拿伯德斯家开刀。”
　　“你说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什么？”韦恩•罗宾逊放下手里的餐具，严肃地盯着利恩•罗宾逊。
　　“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利恩•罗宾逊说道。
　　随后，利恩•罗宾逊替老同学分析：“我当然知道你的才华，可是，到现在很多人都认为你只是仗着伯德斯家族的威势才占据了他们的位置。假如……不，不是假如，我几乎可以确定战争结束后国家肯定要拿伯德斯家开刀。等伯德斯家族失势的时候，你会受什么样的牵连你自己不清楚吗？而现在，趁着一切都还没发生，你应该尽快跟你夫人戴安娜离婚，只要你跟她离了婚，和伯德斯家族斩断了关系，我保证能促成你跟藤川宫公爵三女儿藤川宫•爱丽丝的婚事——我知道你喜欢她，所以，我一定会想办法促成你们两个结婚的。到那时，就谁都没办法挤掉你了！”
　　“你别开玩笑了，我都三十七了，那姑娘现在才二十四岁！”韦恩•罗宾逊双手手指紧扣在一起驳斥道。
　　如同利恩所说，自公历纪元1700年庆祝酒会上他与当时刚刚考上硕士研究生的二十二岁的藤川宫•爱丽丝见过一面后，他就不能自已地时常会想起她那高挑动人的倩影，开朗明美的笑容。蒙受伯德斯家族大恩的韦恩•罗宾逊一直为自己竟然会对其他家族的女人产生邪念而感到羞愧。
　　“藤川宫总参谋长一直很欣赏你，我也跟他说了《菲格特指环方案》里有许多都是你贡献的好点子。只要你恢复单身，他肯定会同意招你做他女婿的。就算他家里有人反对，我帮你出礼金，也一定会叫他们张不开嘴。哦！你别拒绝！是你帮我坐上了军团参谋长的位置的，也该让我帮帮你。”
　　“我不可能做这种事！”韦恩•罗宾逊坚定且大声地表示拒绝。因为利恩•罗宾逊说的实在太有吸引力，所以他必须调动自己十二分的意志力才能够回绝。
　　“别傻了。你不这么做，肯定会受伯德斯家族连累失去一切的！”利恩•罗宾逊劝道。
　　但韦恩•罗宾逊不为所动：“我绝不会对伯德斯家族恩将仇报。”
　　“伯德斯家族到底对你有什么恩德？因为他们给你全额奖学金替你争取进入帝国富宫军校？以你的才华，你出生在任何一个大选帝侯公国领里，都会受到这样的待遇的！”利恩•罗宾逊说，见韦恩•罗宾逊依旧毫不动摇，他又急又气，咬咬牙终于说了他一直忍着不想说的话：“这么多年你为他们家族付出了多少，可他们究竟是怎么对你的呢？他们从来没设法帮你争取一个爵位！更别说他们明知道你正跟朱•晓萱谈恋爱的时候，却把戴安娜那个荡妇硬生生扔给你做你的……”
　　“你闭嘴！”韦恩•罗宾逊猛然抬起头厉声命令道。但利恩•罗宾逊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怕我说？她是个什么东西还差我一个人说吗？伯德斯家族的戴安娜，尽人皆知的荡妇，和你结婚前就是个荡妇，结婚后依旧是个荡妇，甚至打仗了，作为丈夫的你冒着生命危险为国家效忠的时候，她在首都依旧是个不知廉耻——”
　　韦恩•罗宾逊再也忍不住，他一跃而起，动作大得把桌子上的两只杯子全部打翻，伴随着飞溅的美酒，韦恩•罗宾逊双手抓住利恩•罗宾逊的领子，涂抹飞溅地吼道：“闭嘴！你！闭！嘴！不许！你！再说她！”
　　但利恩•罗宾逊没有被吓住，而是不依不饶地说：“你以为没人知道她最近闹出的丑事吗？她和邮差还有家庭教师的事情，这边所有人都清楚。除了这些，也许还有别的大家都不知道的男人呢！伯德斯家把这样一个令人难堪的——”
　　“这不是她的错！”韦恩•罗宾逊涨红了脸对利恩伯爵吼道。
　　“什么叫不是她的错？”利恩伯爵气急败坏地挣脱韦恩•罗宾逊的手，他用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在炉火照耀下明暗不定的老同学的脸：“天哪，你竟然是这么没出息的笨蛋吗？”
　　“不！”韦恩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等他终于能喘过一口气来，他对利恩说：“反正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我说的。但是，我妻子，我妻子她并不是他们说的那种荡妇。她只是、她只是有病。”
　　“对！她有病！她肯定是有病！”利恩•罗宾逊恶狠狠地骂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韦恩说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他颤抖着重新坐下，双手托着额头说：“她得的是一种病，医生说是内分泌紊乱什么的我也不懂。这种病不常见但实际上有不少人都有这种病。这种病让她……让她一直需要男人。她也是没办法……”
　　韦恩身为一个男人与丈夫，尽管他一直尝试让自己同情并理解妻子的苦衷，但这个话题还是让他忍不住哭泣起来。
　　看着他这副模样，虽然利恩伯爵没搞懂那种病跟众人嘴里所说的“淫荡”有什么区别，但是也于心不忍。他走上前去，摆好杯子，然后扶住韦恩•罗宾逊的肩膀：“对不起。我本来想避免说这个的……这该死的酒，我失控了，对不起。”
　　韦恩•罗宾逊哭着摇摇头。虽然跟别人说这件事不好受，但比起之前一直窝在自己心里，他也稍稍觉得轻松了一些。
　　“我、我、我不可能跟她离婚。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就很关心我，很照顾我，从来没有大小姐的架子瞧不起我。她得这种病就已经很可怜了，如果她的家族真的会没落，而我又抛弃了她的话……”他哽咽着说道。
　　“但是……”利恩•罗宾逊语重心长地缓缓劝说道，“就算你觉得自己的前途和她的幸福比起来不值一提，你也应该考虑你们的孩子啊。如果你就坚持着要跟伯德斯家一同沉沦下去，那以后还有谁能保护你们的西姆斯不受嘲笑？小西姆斯可能现在还什么都不懂，但是他早晚会懂得周围人到底在说什么。到那时，他会怎么看待自己？他以后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呢？”
　　“天啊……”利恩的话像钢刀般直戳韦恩的心窝。他一直都很担心妻子的坏名声会让儿子无法健康快乐地成长。
　　“所以为了小西姆斯……”
　　“不，求求你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韦恩•罗宾逊一瞬间歇斯底里，他捂着头蹲在地上剧烈地颤抖着哭泣。
　　虽然从理智层面，利恩•罗宾逊觉得老同学最好能快刀斩乱麻地解决这一问题。但是面对着完全没法继续交流的韦恩，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站在旁边，一边为对方多舛的命运叹息，一边暗地里偷偷庆幸自己的人生从未陷入过如此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