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战争的间隙 1

　　“叛军撤退啦！停止射击！”密集的枪声中，传来贝克•威廉姆上尉浑厚的喊声，白色的烟雾从他嘴里喷薄而出。
　　贝克•威廉姆上尉是西祥帝国第三军团第二军奥斯汀师（帝国编号第25师）第三团（帝国编号第253团）第三营“利恩营”（帝国编号2533部队）第二连的连长。
　　这场战争自公历纪元1697年，西祥帝国帝国纪元472年爆发，至今已经超过四个年头了。
　　尽管贝克连长的声音雄浑且富有穿透力，然而战壕里依旧有士兵继续朝雪地上逐渐远去的人影开枪。
　　向来令行禁止的职业军人贝克上尉对此十分恼火，他把胸前的铜口哨塞进嘴里，急促而尖利地吹了两下示警，然后把口哨吐出来，厉声命令道：“所有人停火！不许浪费弹药！”
　　“停火！停火！”这时候，军士长与各班中士也各自制止士兵继续向已经出了有效射程的敌人射击。
　　所有人都停火以后，各班中士开始以战术小组为单位，统计班内伤亡情况与每个人的战绩。
　　格兰特•詹姆斯中士穿过曲折弯曲的战壕，来到了韦-恩•布莱克下士的小组。
　　见到一直守在最前沿的四个人都还活着，格兰特中士喜形于色。
　　“好样的！你们都活着！”
　　紧接着，他又急切地问：“你们中间有人受伤吗？”
　　“没人受伤。”韦-恩下士回答道。
　　他与周围人一样都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但是和身边的人相比，他的皮肤是灰色的，尽管最外面穿着灰白相间的冬季军装，依旧显得他的皮肤十分阴暗，与其他人白皙的皮肤形成强烈反差。
　　“太好了，太好了……”格兰特中士开心地重复着，在自己的小本上记下几笔，随后又问他们各自的战绩。
　　韦-恩•布莱克下士第一个答道：“我击中了两个，其中一个死了。”
　　“嗯。给我指一下你打死的是哪个。”
　　韦-恩指了一下战壕前62公尺外的一具尸体。
　　就在三十分钟前，那具尸体还是个活生生的人，那时候，布莱克看到他汗津津的脸上透露着分明的恐慌，双手紧紧握着步枪，四肢僵硬、不甚协调地傻乎乎地向前冲。但此时，映入格兰特中士眼中的，只是一个被血染成绯红色的雪地中的一块小小的凸起。
　　“有人能对此作证吗？”格兰特中士目光转向其他人。
　　小组的三个人都举起了手，一线战壕里第二小组里的两个人也举手表示他们能为韦-恩•布莱克的战绩作证。
　　格兰特中士点点头，他一面嘟囔着一面在小本上记到：“韦-恩•布莱克……毙一伤一。”
　　随后，他抬起头，浓密的胡须下面露出鼓励的微笑：“做得好，布莱克。也许不需要等到战争结束，你就能升到中士了。”
　　“我只想杀光他们。”韦-恩下士干脆地回应道。
　　格兰特中士收起笑容，理解地拍了拍布莱克的肩膀，让他稍微放松一些，然后又继续问其他人的战绩。
　　韦-恩•布莱克所在的“利恩营”，全体官兵都来自拥有十万人口的利恩岛。
　　这场内战爆发时，他正在全国首屈一指的帝国普勒亚大学读书，哥哥韦-恩•瑞德则响应领主利恩伯爵家族的征招，参军加入了“利恩营”。
　　两年后，随着帝国军队在威敏德-艾姆德战线的全面溃败，哥哥瑞德战死。弟弟布莱克收到消息后，既是为了给兄长报仇，也是出于青年人的热血报国志，他直接办理了休学并报名参军。
　　当时前线实在缺人，他只经过短短六天的速成培训，就被塞进火车运到前线，随即按照籍贯被补充进了他兄长生前所在的连队。
　　可以说，韦-恩•布莱克现在的军人素养，绝大部分都是在前线，在连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对小组每个人都问完一遍后，格兰特中士呼着白气对全小组说：“总结一下：韦-恩•布莱克小组四人在刚才的阻击战中击毙二人，击伤七人。你们有异议或者补充吗？”
　　四人都摇摇头。
　　“好的。布莱克，我们对一下时间。”格兰特中士说着，拿出怀表，跟韦-恩下士把时间都调整一致。
　　西祥帝国的标准计时是普勒亚时间。普勒亚是西祥帝国的首都，全称普勒亚特区，是个常驻人口超过300万的超大城市。西祥帝国全国的时间都以其所在时区的时间为准。话虽如此，普勒亚时间实际上并非在普勒亚特区测定的，而是由普勒亚特区以南六百公里的星月堡授时台来测定的。
　　“从现在起，晚上八点以前由你们小组负责一线警戒。”
　　格兰特中士布置完命令，就继续去统计下一组的战绩了。
　　韦-恩看着自己的手表：“现在是下午十五时五十七分。我们按组内编号轮岗，每三十分钟一班岗。我第一个，你们休息吧。”
　　韦-恩•布莱克说完，抱着自己的雷姆-蒙德拉步枪，像一座雕像般矗立在战壕里。其他小组成员则简单收拾了一下，兴高采烈地区后面的战壕里吃饭。
　　太阳在普勒亚时间十六时十一分准时落下。失去光芒的世界几乎一瞬间黑暗了下去，但连队二百八十公尺宽的防区正面的任何东西都逃不过韦-恩•布莱克那双乌黑的眼睛。
　　布莱克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与别人会在夜里看不清东西不同，即便是在厚重云朵遮蔽整个天空的暗夜之下，自己依旧能敏锐地看清两百公尺外的人的手部细微动作。
　　正如老家的人们经常私底下评论的“韦-恩家的人总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韦-恩•布莱克心想，能在黑夜中看清世界，这或许就是自己作为一个“韦-恩”的与众不同之处呢。
　　普勒亚时间16点27分，小组内的一等兵沃克•彼得准时回来与组长韦-恩换班。
　　此外，他还给韦-恩小组长盛来一大份炖菜和一张足有两个成年人手掌大小的烤饼。作为自己老家出的大学生，又是成长速度极快、极负责任的军人，年纪轻轻的布莱克一直很受战友们的信赖和照顾。
　　韦-恩使劲抖了抖站得有些发麻的双腿，直接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地上，把自己的大腿当成餐桌，准备吃饭。
　　或许是为了给士兵补充盐分，也或许是炊事员想尽量掩盖蔬菜补给不到位的问题，最近这两个月来，连队炊事班做的炖菜一直很咸。韦-恩在吃饭前，习惯性地先把自己水壶里的温水倒了小半壶进去，跟炖菜搅合均匀后才开始吃。
　　这时候，班组里的其他人也陆续吃完饭回来了。
　　韦-恩小组里最近才补充进来的列兵邓肯•赫伯特坐在一边，跟旁人谈起了战争结束后人们会如何给这场战争命名。
　　“每一场战争都有自己的名字，这一场战争也会有的。”他一边喝着水一边非常正经地跟班里的其他人解释道。
　　邓肯•赫伯特比韦-恩•布莱克小两岁，他今年七月初刚刚高中毕业，和许多出生在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他没有选择考大学，再加上正在打仗，他就直接报名参了军。直到昨天，他入伍才刚满60天，来到前线也才23天。
　　与已经入伍一年半的布莱克相比，赫伯特的言谈举止依旧幼稚。尤其是他每天都试图让衣领保持洁净笔挺的种种努力，更让人觉得他并非是个出生入死的士兵而依旧是个中学生。再加上邓肯一家是利恩岛上很少见的信奉神明的家庭，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小修士”。
　　“你要说这个的话，那得问你们组长了。人家是大学生，还是在帝大【注1】读法律专业的学生，知道的可多。”班里第三小组的一个士兵擦着口琴懒洋洋地说。
　　人家这么说，明显是不想参与这个话题，但是赫伯特听了之后，却很认真地探过头来问布莱克：“组长，你觉得将来的人们怎么称呼这次内战比较合适？”
　　布莱克暗暗皱了下眉，还没打完仗就在想战后的事，还真是挺符合他“小修士”的。
　　尽管他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但还是稍微费了费脑子。在思索时，一个非常贴切的词突然闯入他的大脑，几乎就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对他清晰地说出来。
　　布莱克咽下嘴里的食物，很笃定地回答说：“我想‘盲目痴愚者之战’这个名字会比较合适吧。”
　　“‘盲目痴愚者之战’？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呢？”赫伯特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
　　布莱克放下勺子，他一边把烤饼小块小块地掰下来送进嘴里，一边说：“你想想他们为何会发动这次叛乱？是原来搞运输的那群人认为蒸汽火车跟蒸汽轮船抢走了自己的生意。”
　　说到这，他放下饼，显出厌恶的神情，厉声发表批判说：“他们反对用火车替代马车，反对用蒸汽机轮船取代帆船，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故步自封。对新事物，他们既不想理解，甚至还妄图阻止其他人的进步，最终导致了这样一场大战。由这样盲目愚蠢的人发起的内战，自然应该叫‘盲目痴愚者之战’。”
　　听了组长的解释，在一边用刺刀给家里小孩削木雕的小组成员一等兵贝蒂•怀尔德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盲目痴愚者’是这个意思啊。真不愧是帝大的大学生，用的词都这么高级。”
　　但列兵邓肯却表示怀疑：“他们拒绝蒸汽机，真的是出于愚蠢吗？”
　　布莱克无奈地笑着说：“这还有疑问吗？每一项新技术新发明都会让人们过得更好，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你想想，修通铁路后从大陆西方到东方节省了多少时间？过去，住在咱们岛上的人不可能报考遥远的帝国普勒亚大学，因为就算考上了也很难过去；但是几条贯通帝国国境的火车线路修通之后就可以报考，这就是实打实的新发明带来的方便之处啊。”
　　“原来组长您是科技至上派的呀。”
　　听到“科技至上派”这个词，布莱克皱了一下眉头，当他还在大学校园里的时候，曾在《先声夺人》报上读到过这个词，文章的作者认为这种人只考虑科技而忽略大众福祉。
　　布莱克记得内战爆发后，那家报社的主编立刻因为有同情叛军的言论而上了通缉令——战争时代，一个原本有体面工作的人就是会如此简单地被毁掉。
　　正是由于在帝国普勒亚大学时亲历了许多这类事件，多少算是有一些社会阅历的韦-恩•布莱克十分清楚在现今这种局势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尤其是国仇家恨之下，最大的理性是去无情地憎恨敌人，而非是打着理性的名义去寻求敌人诉求中的合理因素。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布莱克心里虽然也清楚帝国推广蒸汽机让许多民众失业的事实，但他无论在言语上还是行动上，都只有对叛军的厌恶与憎恨。布莱克觉得，这才算得上是心智成熟的表现。
　　而至于赫伯特，他的观点与其说是客观公正，更不如说是未经世事的天真，甚至可以说是愚蠢。
　　自己的组员赫伯特竟然如此自然地使用这个“叛逆的字眼”来指代对技术充满信心的人，让布莱克感到十分不舒服：“别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词。另外，我想大多数人都是这么看的吧。科技越发达，人们得到的实惠就越多。”
　　“我就不这么看。”邓肯•赫伯特很快地反驳道。
　　紧接着，他又不管不顾地解释说：“六年前咱们岛那边全部改用汽船了，结果我爹和七八十个人都丢了工作。过去我爹系绳节的手艺全码头都数得上，操帆的技术也是数一数二的，对于改用蒸汽船，他也觉得这是进步，难道能说他是‘盲目痴愚者’吗？”
　　赫伯特说到这，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环视周围的人，似乎想得到战友们的支持，但人们并没有搭理他。
　　赫伯特于是自问自答道：“我父亲当然不是！可是，就因为他上了年纪，算不准往锅炉里铲煤块的时机，他就没了工作，从那以后他天天生闷气打我和我妈妈，逼得我都不考大学了，只想参军锻炼锻炼回去保护我妈。汽船换帆船这种事，没有让我家得到任何实惠；和我爹一样丢了工作的那些人，他们也没有从中得到实惠。新技术只是叫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日子越过越紧巴巴的……”
　　“好啦好啦。”他身边的两个人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赫伯特的后背。
　　但赫伯特不为所动，他继续宣泄着郁结在心中的愤懑：“所以，我觉得并不能因为那些人认为铁路、汽船不好，就说他们很愚蠢。很多人也是真的受到了铁路、汽船的伤害，所以才——”
　　“喂喂！住嘴！”周围几个人都提醒他赶紧打住。
　　赫伯特顿了一下，仿佛对周围人的反应有些吃惊。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我这么说并不是我认同叛军。我是爱国的，我绝不会背叛国家。但是，我只是想说明，那些人反对铁路、反对汽船可能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愚蠢。”
　　“你别再说下去了。以后也别再说这种话！”布莱克下士严厉地命令道，当他认真时，严肃的神情很威严，很吓人。
　　布莱克很清楚，要是有人挑刺说赫伯特在散布支持叛军的叛国言论，人们是绝不会给邓肯•赫伯特解释自己真实意图的机会的。
　　最先跟赫伯特说话的那个士兵这时候也吹起了口琴，想要用清幽的琴声让大家忘记赫伯特说过的傻话。
　　贝蒂把木雕与刺刀搁进胸墙【注2】下方的耳洞【注3】里，他拿起步枪，径直走到邓肯•赫伯特身边。
　　贝蒂•怀尔德身高一米九二，他肥头大耳，身材壮硕，在连队里被大家叫做“大牛”。当“大牛”贝蒂如同一堵墙似得站在瘦小的赫伯特面前时，那场景在任何一个外人看来，都是很令人紧张的。
　　不过，作为一个慈祥的父亲，壮实的贝蒂其实是个热心且温和的男人。
　　“你啊，先让自己活过这场战争再来关心人们怎么给它起名吧。来，我的枪进灰了，你给我擦干净。我现在去方便，我回来之前，你就好好给我擦枪，一句话都不要再说。”
　　贝蒂说着，把步枪扔给赫伯特，然后他把军大衣裹紧，通过交通壕去了厕所。
　　赫伯特双手接住战友扔过来的枪。尽管他看上去有些不服气，但他还是听话地住了嘴，并从自己的耳洞里，拿出一块布认真地给贝蒂清理步枪。
　　布莱克摇摇头，他觉得赫伯特这个青年人不错，但是同时也觉得他在某些方面是真的傻。
　　不过，联想起自己刚刚来到前线时候的样子，他觉得只要再过一段日子，赫伯特也会变得跟现在的自己一样了。
　　但是，也正如贝蒂所说的，前提是赫伯特得能活到那个时候。
　　想到这里，布莱克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被自己一枪击毙的青年叛军，那人，或者说那孩子看上去实际上并不如不由得为每一个身在前线的人的无常命运叹息，但他很快平复了情绪，抓紧时间吃自己面前还没彻底凉掉的饭。
　　【注1】在西祥帝国，等级最高的高等学府名称前被冠以“帝国”二字，除一般财政拨款、私人捐助外，还享受帝国教育津贴等补助。次一级的大学冠以“州立”二字，只有一般财政拨款、私人基金捐助
　　【注2】胸墙：传统战壕外侧，面向前线方向的梯形土堆。胸墙的基底一般会使用石头或烧制过的硬土块来增加其阻挡子弹的能力，外层则加盖挖掘战壕时的土并夯实。其高度通常能够正好挡住士兵射击的胸口，故称。胸墙与战壕侧壁之间有一定距离，称为“手肘台”
　　【注3】耳洞：传统战壕里向前或向后挖出的有一定进深的大洞，一般为矩形，可用来存放包括弹药在内的各种物资
　　【注4】交通壕：传统战壕阵地中起连接作用的战壕通道，人员和物资可以通过交通壕较为隐秘和安全地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