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行

　　两条灰白的石阶撞出了一个直角，圈住了一幢半旧的宿舍楼，白色的墙皮堆积在大楼和水泥地板的交接线上，约莫着有两个指节厚，有的地方俨然驻扎了几个硬邦邦的疙瘩，盯得久了，便觉得是这幢大楼长出的瘤子。
　　大楼和两条石阶间有一丈来宽新翻的黄土，等了几天树还没种上去，一排大坑便觉得有些空虚，或多或少盛了点雨水，有的还养起几块冒着绿霉的砖头。
　　唯一不同的色调，在于楼侧嵌上的两个掉漆的金字——“”。
　　“林载仕，等我一下。”
　　林载仕应声回过头去，只见张加背着个包，步子加紧了些，小跑了过来。
　　“下午没课？要到哪去？”
　　“没课，学校后面不是有座山吗，想去看看。”林载仕耸耸肩，继续道，“反正寝室里光线也不好，实在没什么事做。你打算去哪？”
　　“本来打算去图书馆借本小说看看，现在呢，想跟你一起去那后山看看，不介意吧。”
　　后山只有百来米高，没有名字，比起差不多高度却号称“南岳第一峰”的回雁峰，实在是相形见绌。好在早几年修缮过一回，现在倒也是郁郁葱葱，时时还有鸟鸣传来。
　　上山的石阶被看出了年纪，脸色低沉，一句话也不说。林载仕看了一眼张加，张加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同龄人，在这所普通的大学里，很少有个性古怪的天才，也很少有脾气暴躁的“乡土徒”，大多数人只有在遇到矛盾时，才浅浅地露些脾气，而后再包裹起自己的不满，托给睡梦遗忘，第二天醒来，真的像什么都忘了一样。张加就是其中的一个。
　　除此之外，他的父母在他中学那会儿离婚了。
　　张加大抵也是觉察出气氛过于沉静，找起话题来:“载仕，你很喜欢爬山吗？”
　　听到这个称呼，林载仕内心暗暗别扭，故意反答道:“没有，不是很喜欢，特别是虫多的时候。”
　　“虫子多了谁都不喜欢啊，”张加笑道，“可是我也不是很喜欢爬山，好像我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都没有。我也不喜欢看电影，觉得坐一两个钟头就为了等待几个期许的镜头真是没劲。你看我经常去图书馆也不是喜欢学习，只是一边换个地方发呆，一边不想落的留级浪费时间……”
　　林载仕一时间忽略了后面的陈列，思绪却飘到了幼年爬过的一座山，大概是新雨过后，山里青翠欲滴，橙红的果子饱满，像辉煌的桑葚，挟着天气中的甜味。
　　“你肯定是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才觉得自己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那有一样特别喜欢的东西，感觉一定很棒吧。”
　　这石阶盘旋而上，有的地方藤蔓悬挂，落下的紫红叶子积成一层，十月末还穿短袖的天气，竟显得有些寒怵。
　　上了山顶，只见青石板拼一个圆形的小广场，边上立了个亭子，里面坐着一对情侣，背对着林载仕两人，亲密的依偎着。亭子两边各种了三棵松树，左边的第二棵格外短小些，打破了设计者原有的对称美感。
　　在这里，可以一路望到湘水隔岸，衡阳城的霓虹还未亮起，天色落蓝上青，和上城市的灰白气息，多了层朦胧，便谈不上素净了。
　　“这山上怎么这么冷清？”这句话好像不是在问林载仕，因为张加下一秒又自己接到，“大概这个点儿，没课的学生都去吃饭了吧，等到六七点钟，人应该就多了。”
　　林载仕看到那被湘水烟波勾勒的市中心，嘴角牵动一下:“山上安静很正常啊，不然把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都请到山上来，那山上和山下又有什么区别呢？”
　　张加本想再说些什么，可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冷静地打量看着它的这个人，发现张加的脸色倏地紧张起来。
　　林载仕很自觉地把头偏到一边，看着那幢灰白的“”楼。
　　背后张加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却总是把话裹成了雪球，仿佛零散的雪片算不上雪，非要聚成一团才能召示冬天真的来了。电话那头问“天气怎么样”，这头得说上:“衡阳不是叫雁城嘛，现在虽然大雁还没来，暑气都消了下去，我柜子里还有好几件长袖，等过一周就可以穿了。”电话那头问“吃饭了吗”，这头又接着:“打完电话就去吃，食堂里又出了几个新菜，看上去还挺好吃的。”
　　林载仕不想再听下去，沿着广场的边走了几步，就地坐了下去。山下，几个笨重的铁皮水桶压在楼顶一角。“”，林载仕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大抵是“笃”的发音不太顺口罢。
　　张加挂了电话，向这边走了过来，林载仕做好准备地挂起了笑脸，“走吧，回去吃饭”六个字刚试着迈上喉结，却先被张加一句话压回了肠子里。“再等一下啊，我给我爸也打个电话。”说完，又退到原来的位置，接通了电话。
　　林载仕看着那人瘦削的身板，心里起了点滋味，却发不出什么感概。自己也拿出手机，点开了“妈舌儿”的对话框，通话键才出来，立马又被两个猝不及防的返回键按了回去。
　　“还是等她打过来吧”，林载仕心想。
　　天穹的青色又上了几分，张加说完“下次再跟你聊”，静静地等着对方把电话挂了。
　　转过身去，林载仕也刚巧起了身:“走吧，下山吃饭去。”
　　下山的路总比上山时候走得快些，上山的时候一直估摸不出还有几个弯才到山顶，下山看见一棵熟悉的树，心里就有了分寸，脚步也稳健起来。
　　可是张加的脚步却走得有些飘忽，少年人心里装了事，走着走着便露了馅。这回轮到林载仕觉得气氛沉闷了，想试着打破脚下石阶的沉沉死气:“你不是说六七点人就会多吗？你看我们一路下来，一个人也……”林载仕突然感觉到自己可能冒犯了这座后山，刚转过一个弯头，眼前两对情侣一前一后，朝着他们走来，但也面不改色继续道，“也没多少人来啊，就几对小倩侣有这份闲情逸致。”
　　林载仕暗道尴尬，耳朵差点儿没接住张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抛出的一个问句：“你说，要是我爸妈复婚了，我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