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看不见的脊梁

　　二〇〇五年春天，我还在北京漂泊，刚找到第二份工作没多久，尚未站稳脚跟。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我辞职不干了，回家养老了。”当时觉得好突然，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只是说：“也没啥事儿，就是不想干了。”
　　回头想想，父亲也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不再年青。父亲从小贫苦、父母早亡，经历过苦难的童年、疯狂的年代，也曾戎马倥偬、走上人生巅峰；然而命运兜兜转转、重回一介布衣，在赤贫中为生存挣扎、为发展抗争；几度颠沛流离、远走他乡，几度濒临崩溃、苦苦坚持，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妻离子散、家破人未亡的落魄境地。母亲带着刚上一年级的弟弟和父亲离婚改嫁他乡，剩下小学还没毕业的我和妹妹留存父亲身边。
　　但父亲并未就此自暴自弃，顽强地独立承担起抚养子女的责任，不仅把我们抚养成人，还把我们都带出了困锁命运的大山。我完成了学业，走上工作岗位；妹妹也学习了手艺，自力更生。父亲为家庭、为子女操劳了一辈子，不可谓不跌宕起伏。现在一双儿女不仅可以自食其力，还可以联手资助弟弟的学业。父亲肩上的担子卸了下来，也该歇歇了。
　　我辗转回到老家，满山的槐花开得正盛，芳香沁人心脾。然而，几间凋敝的老屋近十年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有间已经坍塌，墙壁也斑驳不堪。抬头便是蜘蛛网，低头便是老鼠洞。地上、坑上、家具上堆积的灰尘足有寸许。父亲却兴致高涨，一心要把老屋修葺一番，甚至还准备改一下院落格局，重建围墙。
　　父亲说：“这次回来，地不打算种了，就种点儿菜地平常吃菜，种点儿吃个稀罕儿的东西儿。”我欣然支持父亲的决定。父亲高中毕业后，修过路，教过学，从军七年；退伍后，为躲避计划生育东奔西走，常年在外打工；我考上学后，又为了学费到省城打工九年。这样算下来，父亲真正种地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年，算不上是种地的能手，常常一年下来收获微薄、勉强糊口，还落得一身劳累。
　　我说：“不种就不种了吧，反正也打不了几颗粮食。不过，我得给你留个作业。你看你这一辈子，不说是伟大吧，也算是个传奇，不如总结总结，写个自传吧。”父亲刚开始还有些犹豫，说：“写吧是有的写，就是写出来给谁看呢？”我说：“写自传，首先是给自己看，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记录和总结；其次，可以给亲朋好友看，让大家更全面地了解你；再者，可以留给后世子孙，让后人知道自己的前辈的经历和渊源。”
　　现代心理学认为，人到晚年获得意义和幸福感的途径，除了财富和价值观的传承，最重要的就是整理自己的人生，从而更从容的面对身体日渐衰老和能力逐渐丧失所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各种不适应。如果一个人退休后无所事事，失去了目标和方向，就很容易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加速身体和心理的衰老进程。我给父亲留这个作业，也是基于这一点，给父亲找点事做，让父亲老有所为。
　　父亲的解甲归田计划并没有顺利进展下去。因为在一次帮工中闪了腰，落下了腰椎间盘突出的病根，更加无法承受田园生活的劳累。第二年秋天，便就重新回到省城，继续过上了打工生涯，甚至后来又回到原来的工作单位，一干又是十年。但我给父亲留的这个“作业”，父亲还真把它当成个正经事不遗余力地去做了。
　　父亲仍然延续着年青时在方格稿纸上写作的习惯，每写完一部分，都非常郑重地交给我整理、校对和修订。我在父亲初稿的五段人生结构基础上，将每部分都根据事件的起承转合划分成了一千至两千字左右的小节，并给每个小节都仿照中国古代章回体小说的形式分别取了对偶句的标题回目。我还搜集整理了大量的图片和照片，以及给旧物拍照，制作人生和事件路线地图等做为文字的配图，并最终设计、排版、编辑成册。
　　在整理父亲的文稿中，也让我更深刻地了解了父亲的一生，特别是从父亲小时候到我小时候这一大段时间跨度所经历的事情，同时也填补了很多我小时候的模糊记忆。虽说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无法替代的艰难、痛苦、迷茫、绝望，但父亲那一代人所经历的时代所带给人们的冲击和剧变，纵然无法和那些在战乱年代东奔西走、救亡图存的老前辈们相比，却也是我们这些在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们无法体会的，更是那些在国家经济持续繁荣中成长起来的新生代们无法想象的。
　　每一个出生在那个年代的人，都有一本不寻常的故事。他们尽管历经起起落落、走过坎坎坷坷，却仍然以坚强豁达的姿态面对生活；他们虽然普普通通，但就像长在地里的庄稼，始终坚强向上、不屈不挠，只为结出自己的果实，只为把自己的儿孙托向更高处。正是他们，从最基本的源头，源源不断地为祖国繁荣昌盛和人民安居乐业输送着添砖加瓦的一代代人才，他们是这个国家看不见的脊梁。
　　十多年过去了，父亲也终于正式退休了。父亲的这本自传也逐渐整理成型，进入最后的校对阶段，不久就可以印刷成册了。但父亲的晚年生活才刚刚开始，或许未来还将发生更多激动人心的故事，不过，那就都是后话了，未来的事情就留到未来再来讲吧。
　　长子爱华
　　二〇一九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