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4

　　卯时，五刻。
　　北疆边陲鱼龙镇，青松树旁破酒馆。
　　白发老者瘫坐地上，衣衫褴褛。周遭桌椅皆被剑气损毁。门口处，身着一身满是补丁的锦衣少年脸色涨红，望着被剑气穿了个大窟窿的屋顶，热泪盈眶，盘旋打转。
　　风雪吹过，摇摇欲坠的半边屋顶轰然砸下，少年眼中热泪一涌而出。
　　“公孙季，你个败家老头……小爷我陪你在这北蛮之地待了三年，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当初你拿一本被撕了半部的残书诱骗小爷跟你走了两千里，从江南道来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三年来，我这金枝玉叶的小身板，给你又当爹又当妈。没地方住，我忍辱负重，险些被那杀猪泼妇扒了一层皮，才换来这么一个遮风避雨的小茅屋。没钱喝酒，我卖身求荣，叫了那个瞎眼老学究三年老丈人，才换来这么点卖酒营生……小爷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的白白胖胖，你可倒好！不知报恩就算了，偏偏还要去惹那个仙人境下最无敌的沈伤远……这下好了吧，心门被那个老不死一剑给封了，你这副残躯烂体要是还能再活一年，小爷我给你磕两百个头，叫你两百声祖宗！”
　　情到浓时，少年涕泪横流，嚎啕大哭，手脚并用的跑到吹胡子瞪眼的白发老者身边。
　　“老头子啊，我积攒这点家业不容易，反正你惹到了那个最无敌也是难逃一死，不如就把那本书的下半部给我吧……就当你补偿我这三年的大好年华，到时候我发发善心还能给你买副上好的金丝楠木大棺材……你别瞅啦，小爷我一向是慈悲心肠。
　　你还瞅。来来来，你瞅瞅我这脸蛋。遥想当年江南道上，那家小娘子不是对我垂涎三尺，小爷我一出门那叫一个春光无限好，两岸女声啼不住，姑娘不肯回家门。你再瞧瞧现在，我那吹弹可破的小腮帮现在被摧残成了什么样……”
　　少年仰面凑到老者身前，话未说完便被一巴掌扇到了一旁。
　　“好你个狼心狗肺的……”
　　“小崽子！”
　　被打趴在地上的少年骂声被打断，沙哑的声音传来，少年与老者齐齐望向门外。
　　同样是一老一少，拄着拐杖的盲眼老者怒气冲冲，身旁搀扶着他的瘦弱少女腰挎刀剑。
　　锦衣少年略为一愣，随后一扫脸上阴霾，用袖子胡乱一抹脸上的泪水鼻涕，慌忙奔至门外。
　　“老丈人，大驾光临，小婿有失远迎。来来来，屋里坐……诶呀！这屋里也没地坐了，桌椅也不知被那个不开眼的给弄坏了，这可如何是好？桌椅坏了就坏了，若是累着我老丈人就是罪过了！您老稍等片刻，我去您家把那张黄花梨太师椅搬来……”
　　少年说话间便欲溜之大吉，不料一步还没迈出便被一声未吭的瘦弱少女拦腰一抓，竟是凌空提起。
　　“娘子修为一日千里，若是早来片刻，那最无敌的一剑便能随手破去了。放眼天下，我家娘子当称女中真豪杰。什么烟雨楼的红拂，千音山的白衣，葬剑谷的冰美人，都不值一提……提……提慢些，我的老腰啊！”
　　哀嚎声中，少年被少女单手提至远处。坍塌的酒馆下，只剩两老者，一伤一瞎。
　　风雪渐大，那道自两百里外驰来的剑气将这座原本就破旧的酒馆变得更加不堪。屋顶塌了半截，桌椅尽数毁去不说，屋里的三大缸黄梅酒亦被打碎，酒水洒地，仅剩的一点酒香也被风吹散。
　　白发老者挠了挠头，环视周遭，视线落在了塌落在门口处的一截房梁上。
　　“寒屋陋室，张夫子见笑了！”
　　白发老者踉跄起身，缓步走到房梁处用袖子擦拭了数下，不顾嘴角还在不停渗出的血水，又走到盲眼老者身旁，将他搀扶到被擦拭过的房梁处，一人正襟危坐一人负手而立。
　　“非如此不可？”
　　锦衣少年离去之后，盲眼老者的怒气似乎瞬间消散，话语之间更多的是一股无奈。
　　“棋子落棋盘，大局已定！薛怜依身怀凤血，虽被那狼崽子毁了道心，不过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今日……她可入通天境。”
　　风雪落陋室，盲眼老者伸手捉住了一片雪花。
　　“那个女娃子被沈伤远百般保护，自她降生起便被带入葬剑谷。以前的葬剑谷哪收过女弟子，如今的听雪栈三十六女，不过是用来给她做丫鬟的。沈伤远对那女娃的期望可是仙人境啊！今日，公孙先生将她的凤凰涅槃给浪费在了通天境，没了凤血，那女娃子怕是再无希望成就仙人了！”
　　盲眼老者哀叹一声，再次开口。
　　“沈伤远一剑封了你心门，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丢车保帅之举，实属无奈！”
　　白发老者惨然一笑，盲眼老者捻须轻叹。
　　“一百三十年了，纵横之术重现大泽……三教百家，皆入漩涡。老夫的安稳觉睡不成咯！”
　　叹息声被风吹散，白发老者面向盲眼老者同时也是对着门外天地，躬身俯首从容一拜。
　　“公孙季，叨扰了！”
　　话音落下，门外风雪更盛，远处追逐打闹的少年少女双双驻足。
　　“姓李的！公孙先生真的……命不久矣了？”
　　少女歪头看向少年，自己明明要比他大上三岁，怎么个头却比他矮了半截。
　　“败家老头！败完人家败我家，败完我家败自己，现在又要干嘛？败这天下吗？呸！”
　　少年嘴上对白发老者不干不净，然而已停歇的泪水又再次涌出。少女嘟了嘟嘴，踮起脚将少年沾染了雪花的眼泪抹去，又回手紧紧握住了腰间刀剑。。
　　“张夫子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賦流形。世间万物，只要有一口正气在，便可继往开来，生生不息。公孙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只要他的学问还留在这世间，先生便一直都在……姓李的，你不要哭！公孙先生指着你传承他的学问呢，你要好好活着，活下去，去做一番大事……”
　　风雪迷人眼，少年少女并肩而立。少年紧咬牙关，少女紧握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