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2

　　卯时，二刻。
　　剑湖已被围的水泄不通，除去少数已入归真境的葬剑谷弟子维持秩序之外，余下的返璞境弟子与各派逃难而来的修士均是望穿秋水般的盯着剑湖中心的那座凉亭。
　　云梦泽万年历史，宗门层出不穷、更替不断但屹立于绝顶的却始终只有三教。
　　儒、道、释。
　　儒门有三间书院，学子无数。道门有七座山头，门徒万千。而释门却只有一条路，洞济寺的僧人苦行天下踩出来的一条路。
　　由南至北苦行僧，淬体磨心求正果。若是苦行僧人穷其一生却无法寻得正果时便要寻传人。道家有大黄庭术可将自身修为半数过传渡于他人，此术讲究一个实字，乃是实打实的修为过继。而洞济寺僧人之传承依靠的是醍醐灌顶之法，此法虽不能给予被传承者半分修为但却可以阔宽其心门。修道一途，最讲修心。修行者的天赋大小来自于他的心门可承受多少大道气运。心门越宽、越深所吸收的气运便越快越多，修行进度便可一日千里，修行的顶峰更是不可丈量。因此释门的醍醐灌顶虽虚但相较于道家的眼前修为便显得更加长远。两者一虚一实各有千秋，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篡改道命，施术者神仙难救，必死无疑。同时又因洞济寺僧人稀少，因此醍醐灌顶在日月榜机缘录中被排在大黄庭与之前，位列第二位。名列第一位的是洞天福地，洞天福地内三天可抵人间三百年，然而洞天福地虽可让人一步登天但其出现毫无规律不说其中更是危难重重，故此，醍醐灌顶方为修士们眼中最为有效的捷径。
　　天边鱼白稍露，凉亭之内楚余真与洞济寺老僧相对而坐，一名年轻修士提灯立于楚余真身后，但与老僧同行被称为师叔的小僧人却不知去向。
　　“神僧此番选中葬剑谷作为赐传承之地本是我派之幸事，照理楚某不应有疑虑。只是，眼下摇光大军将至，而神僧与小金蝉入北疆已有十九日之久，为何直到今日方才入谷？恕楚某不得其解！”
　　楚余真话音落下，闭目良久的老僧终于睁开了眼睛。
　　“楚施主是担心我洞济寺与摇光军有勾结，欲对葬剑谷行不轨之事？”
　　老僧拈手一笑，楚余真随即起身躬手行礼。
　　“洞济寺质朴之风响彻大泽，楚某自不会担心神僧会于庙堂有所牵扯。只是，此间葬剑谷弟子七百，四方落难道门修士两千余，楚某断不敢轻率众道友之性命。”
　　楚余真停顿片刻，遥望一眼剑湖周遭众人，黯然一笑。
　　“落花无情，唯恐流水有意。三个月前，摇光军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鱼龙镇十二峰下，一夜之间便攻破北疆门户。自后，摇光军队势如破竹，不足两月时间便已接连占领了十三座山头，北疆除却葬剑谷外所有道门宗派已全部沦陷。摇光军队在势头如此之盛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在风雪亭外二十里处扎营修整，停歇不前已有月余。今晨，神僧拜山之时，我几乎是同时收到了谷师弟的飞剑来讯。摇光军统帅孟厌章已亲率两千陌刀兵奔袭至风雪亭十里处。巧合？太巧合！”
　　楚余真眉头紧锁，老僧沉声道了一声佛号。
　　“楚施主惧于摇光军？”
　　“怕！很怕！”
　　一问一答，寒风拂面，楚余真抬手一挥，一道结界将凉亭笼罩。
　　“儒家读书，释门苦行。卸剑诏是冲道门而来。
　　天下七州，道门七山。江南境州白云山、龙虎山与东海瓶州千音山，前两者在摇光眼皮底下，后者是摇光皇后的娘家，三山早早卸剑，携州内大小道门宗派接受庙堂赐封。南疆蛮州青山宗与贵寺一同镇守十万大山。西域昕州昆仑山，门下弟子大多投戎，助平西军抵御月食国胡人，故两山不在卸剑之列。江北真玄山一个月前被吴伯灵的红袍军攻破，掌教吕清徽被带至太安城，说是待后封赏却是摆明的关押。
　　我道门李祖师当年骑牛过山海，何等快意洒脱。如今，这庙堂横插一手，江湖还能是从前的江湖吗？
　　楚某人一介平庸之材，论谋略断不是孟厌章这种久经沙场的大将军之对手，论战力亦敌不过进军北疆的四万孟家军。不久之后葬剑谷的下场怕是还比不上如今的真武山。不论是我还是亭外的众人，大家都心中有数。所有人都在怕。
　　怕！不丢人。儒门的那些读书人整日念叨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我楚某从前最为鄙夷，如今身临其境却是备加感慨！
　　儒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虽有惧意亦为之，方是真勇气，方为大丈夫。
　　道门七山，葬剑谷是最后的尊严。今日葬剑谷众修士皆是大丈夫。”
　　场间话停，风吹剑湖。楚余真身后的提灯修士，轻咳一声，将灯笼挂于凉亭石柱之上，朝老僧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葬剑谷莫乱拜见神僧！”
　　待老僧点头示意之后，年轻修士方才再次开口。
　　“楚师伯之顾虑，源自葬剑谷的两千七百余条性命。真武山沦陷之后，仅是掌教被关押的原因是因为，从头至尾出手的只有他自己。江北尚文，真武山虽是道门却无法不受儒门影响，所以吕掌教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要去跟摇光军拼个你死我活，而是想着如何与太安城里的那个人讲道理。
　　世间事皆有理，那么，谁强一些谁的理就大一些。吕掌教的道理没有讲过太安城所以他自愿被关押，但北疆不一样。
　　孟厌章入北疆的那一刻，便没想着与我们讲道理，也不想我们去与他讲道理。所以，他一夜攻陷十二峰，什么事沾了血便不可能再用道理来解决。不能讲理便只能一战。三个月来，北疆道门已有近千名修士殒命，孟厌章的平西军也伤亡数千。这是一笔很大的数，沾着很多很多血，倘若葬剑谷被破，北疆修士便再无庇护，下场远比真武山失去一个掌教要严重，惨烈的多。
　　如今葬剑谷，师祖闭死关已有七载，三大长老跟随护法。葬剑谷之存亡如今全部落在楚师伯身上，所以不得不多思考多疑虑一些！
　　望神僧海涵！”
　　年轻修士话音落下，楚余真拍了拍他的肩膀，灯火摇曳，这位日月榜上位列归真境前五的中年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疲态。
　　“神僧！楚某先前多有得罪，在此赔礼！”
　　这是楚余真来到剑亭之后的第二次鞠躬赔礼，亦是他自踏上修行路开始仅有的两次屈身。
　　“楚施主，有话便直说吧！老僧行将就木，时辰无多。醍醐灌顶是正事，但若还能有其他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老僧拈手一笑，飘散而起，抬步行至楚余真身前。
　　“今日叨扰葬剑谷实乃我洞济寺有愧。入谷之前，小师叔有过吩咐。老僧寻得传承施与醍醐灌顶之后尚有两刻光景可用，任凭楚施主差遣。小师叔也已赶赴蛟龙坟拖延孟将军，至少可阻半个时辰。”
　　老僧双手合十，默念佛语。楚余真脸色稍喜随后又恢复如常，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修士从石柱上摘下灯笼，再次攥回手中。
　　剑亭的结界散去，年轻修士右手提灯左手拿着一把通体漆黑的细长磨刀御剑而出，停于半空之中。。
　　“慧然神僧有言，拔刀出鞘者，得传承！”
　　剑湖一阵喧嚣，墨刀悬浮与半空之中，天边的鱼白已显露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