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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在希望的汉末 / 第一章 终始

第一章 终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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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沃野的关中,是很遥远的事情,赤地延千里,早无人诧异。巍峨雄都屹立,城中鼎沸人声,恍惚盛世依然。奈何郊野的苍茫,还是显露出衰败的本质。
  太阳新一轮的辉煌里,两鬓斑白的男人骑上垂垂老矣的黑马,离城南去。只是几十里,满目只剩荒草萋萋。左近的千丈里,惟余茫茫,他环顾、感慨、回忆,不知几时起,识途老马已经踌躇不前。
  磕绊地下马不复矫健,男人扛着锄头趋步而前,期盼与愧疚交织在他的脸畔。之后的时间里,就在这杂草丛生的天地中,他与一块老朽的石碑守望凝视,很久。
  袭来的饥饿,逼迫年迈的马儿丢弃矜持,垂头啃食荒草。几步之外的地方,它的主人则开始着周而复始的动作——他佝偻的身躯,正不断用锄开地。之后的三个时辰里,他的手渐渐开始酸疼,喘息也愈来愈急促。
  几十载寒暑,侵蚀他的躯壳,始终未曾磨灭他的意志。当风沙再度拂面时,腐朽的木匣隐约露出在石碑旁被掘出的坑中,沉重的双臂终是解脱。扯出几丝难看的笑容,一股疲敝袭扰心扉,男人的眼神渐是涣散。
  天穹之上,金乌不再凌空。灿烂落日挥洒金黄,绚丽且凄美。余晖笼盖中,男人拥着锄头背倚石碑,慵懒地沐浴着太阳最后的辉煌里。堆积的劳累带来困意,令他的眼皮逐渐遮盖浑浊的眸子,一切的尔虞我诈,下一瞬间全然被放逐出脑海。
  他,开始享受数十年人生中,罕见的惬意。
  或许,只是一小会儿。又或许,过去许久。总之,一马奔腾在前,马车紧随其后,嘈杂的声音搅扰这超然于世的美妙。意识回归躯壳,男人扶着锄头徐徐而起,垫着脚远眺依稀轮廓,他明白是他来到。
  朦胧月下,他的心涌出前所未有的期待。下一刻,溢出的期待化作嘴角会心的笑容。闯进视线的马车意味着什么,他最是清楚。随手将锄头丢进坑中,笨拙的身体紧随滑落,碎石撕烂衣衫甚至划开褶皱的肌肤,但这又如何?
  浑身疼痛中,男人俯身挖出木匣,待他昂起头颅时,目光与石碑再度交汇。它是一块饱经风霜却未曾镌刻任何一个字的石碑,只是他已经读出无数的内容,只因石碑代表着他的过往,他的记忆。
  渐渐,疼痛消散,或者暂时不被感知,男人任由思绪被旧日画面支配。不知何时,回忆与现实交错,他恍惚看到一个单薄的声音,朝着最伟大的城郭艰难迈步。
  他明白,这是四十六年之前的他。他想要制止,想要喊停,只是微微张开的嘴巴,始终不曾发出任何的声音。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想要去长安。
  ……
  “这里…就是西都。”宏伟城墙前,少年略是复杂的语气陈述着一个基本的事实。枯黄的发质,龟裂的嘴唇,干燥的皮肤,乃至挂着血斑的褴褛衣衫,无不透露他的窘境。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熹平六年,秋,瘟疫肆虐,饿殍遍野。世道动乱,九州上腴的雍地,艰难维持着最后的雍容尔雅。这座萧何四百年前营造的雄伟之都,或许真能恰如其名——长治久安。
  承平日久,居住城中的清闲贵族思维里,仿佛安逸地活着就是必然。他们的意识中,无论遥远之地的夏育筹备进击鲜卑,还是咫尺之遥的三辅良田遭到螟蛾侵袭,似乎都远不及古今逸事重要。
  就似这一天,长安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只是昨日城门口的落魄少年郎——京兆尹府管事纡尊降贵,亲自领此人进入府邸,令猜测其身份一跃成为城中热潮。
  究竟是破败的草原贵族?还是刘氏的宗亲?或者干脆是司马防的私生子?坊间猜测数不胜数,奈何无一正确,只因少年郎的来历,简单而渺小。
  他名唤贾诩,出生在武威郡姑臧县,是一位战死边将留在世间的血脉。他有幸进入京兆尹的视线,必须感谢前日回雒述职的戊及校尉,是他途径长安时,将贾诩只身踏遍千里荒漠的经历,当成趣闻分享给长安的贵人们。
  午后,京兆尹府客舍。勉强算作长安话题人物的贾诩,默然凝视着铜镜,凝视铜镜中展现的面容,憔悴的面容,他的面容。垂下头颅,屈指算着年岁,有些感慨堪堪停滞在嘴边,只是眼眶已经湿润。
  降生才不过十个寒暑,但西边边塞的风沙孕育的他,无论是粗糙的面孔,还是接近七尺的身长,都非十岁孩童该有的模样。丝丝幽怨,不经意蔓延心扉,回忆伺机击碎脆弱的心之壁垒,带出封存的记忆。
  掩埋记忆,不只是因为悲伤,更多是曾经幸福。
  贾诩最初的记忆里,生活与铁和血无关,只属于书以及家人。安逸的时光,他跟着母亲识字、看书,又将书中内容背诵给母亲,换回几声赞许。过目不忘,是他年幼时展露的天赋,或许在中原是稀疏平常,但在边塞却属罕见。
  只是随着他稍稍长大,稍稍懂事。当他无数次被要求躲在家中,只能偷偷窥视着屋外飘荡的烽烟,只能祈祷父兄能够平安归来时。年幼的他恍然明白,他生存的地方,大约是容不下他继续这般优雅、从容却无用地生活。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平常。一次次自我麻痹,等到的结果却是亲眼目睹母亲被掠走。愤恨自己只敢缩在阴影里的贾诩,终于反抗父亲的意志,他在某个夜晚用一把烈火焚尽家中竹简。
  倔强看着父亲失望的神情,他不曾后悔。这些父亲费尽心思带回的竹简,无法带给他勇气与安全感,他开始跟随兄长打熬筋骨,开始尝试练习杀敌的技艺。而当这些有用的事情,逐渐占据贾诩的全部时间,他也就变得与寻常边民无甚不同。
  倘若一千多日前,羌兵未曾袭击姑臧,他的人生,或许就是复刻父兄的经历:长大成人,以良家子从军戍边。然而三年多前,羌兵确确实实袭击姑臧,也带走贾诩仅剩的亲人——父兄一去未归,甚至尸体也不曾留下。
  亲人尽失,贾诩仿佛一夜失语。浑浑噩噩守孝的三年里,他一言不发。而当期满之日,他毫无征兆地消失。没有人知道贾诩发生什么变故,或者说没有人想要知道。但至少贾诩自己清楚,他毅然决然离开生养的故土,并非一时之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已经度过的三年里,每个昼夜,素缟与鲜血霸占现实与梦境,真实与梦魇编织出的未来图景,无数次粗暴撕开想要结痂的伤痕。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能保持纯粹与尊严,只是贾诩无法欺骗自己,他想活着,他想见识书中描绘的世界。每每这时,他也总能想起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里,没有你的未来。
  现实与梦境的双重折磨下,贾诩在悔恨中度一日,就似过一年。而他在这般煎熬的日子里,足足生活三年!离乡的种子,早在某刻时刻悄然种植,并随着他不愿重复父兄命运的执念,萌芽、生长,进而成为参天大树。
  然而命运或许有意玩弄这个可怜的孩子,当怀揣摆脱血色命运的贾诩,带着干粮战战兢兢踏上南下之路时,噩梦中的杀戮怪物,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眼睁睁看着驾驭杂色马驹,高举斑驳屠刀的羌兵袭来,他甚至失去逃跑的勇气,只是重重地瘫坐地上。
  无数惨叫声中,贾诩蜷缩着身躯,任由灵魂颤抖。他涣散而无神的目光顾盼着,漠然地看着好心带着他同行的异域商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在地上。他漠然地看着无数鲜血从他们的伤口涌出,沿着龟裂大地的缝隙缓慢扩散开去。残酷而美丽,是他脑海冒出的想法。
  纵然只是回忆,曾经绝望的阴霾依旧能令现在的他寒毛顿起。幸好结局已经注定,因而当时万念俱灰之感不曾回归。那一日,浑身震颤的他,抱腿垂头瑟瑟发抖,挽救他生命的是另一阵急促的马蹄。
  “杀!”
  粗狂且简洁的声音,陡然炸响,穿透贾诩的耳膜直达思维。而这本该充斥血腥的字,在那一刻远比韶乐美妙,只因这些声音来自他最熟悉的语言——意味着汉军军骑到来!
  “戊己校尉,董。”镜前,失神的贾诩心有余悸喃语。这是当日迎风飘荡旗帜上的文字,亦是深深刻进他心脏的文字。虽然这位董校尉最终拒绝幸存者们同行的恳求,然而绝处逢生的经历足令贾诩们对他铭记感恩。
  千难万险,终究在昨日。苦尽是否甘来,还需看今朝。屋外仆役催促声声不歇,只因京兆尹要拨冗见他。整理衣冠,一丝不苟,双拳反复紧握中,呼吸的节奏也在不断调整。只是心中不断的暗示与激励,并不能抹平全部的紧张,好在这些情绪全都被一张古井无波的面孔遮盖。
  “或许这风沙摧残的脸,算得上塞翁丢失的马?”忐忑的贾诩自嘲地笑笑。
  天与弗取,定受其咎,当仆役声音渐渐不耐烦时,他终于推门而出。一路上,他不断自问着,他的一生究竟能见到几位中二千石的高官?他无法给出答案,但他希望司马防不是最后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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