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收到汤娜的微信，没有出站，又回到地铁里转八通线，来到她给我的定位上——中建三局医院。
　　我急匆匆地往医院里走，我以为汤娜此刻已经浑身裹着纱布像个木乃伊似的——可能当年晓南和君婷遇到的那场意外对我的刺激太深，每当我听到“车祸”两个字时，就会不由自主地笼罩在恐惧和深深的绝望中——
　　“吴恙——！”
　　“啊？”
　　原来她好端端地在挂号窗口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呢，刚才我进来时经过这里，却没有看到她；毕竟我俩本来就不熟，而且她也辞职三个多月了。
　　“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她还是挺可爱的。
　　“你怎么样了？刚才电话里不是说被车撞了吗？”
　　于是汤娜开始哭诉起她的遭遇：她和她的同事骑小黄车出去玩，在拐弯的时候，有一辆三轮车迎来而来；汤娜赶紧刹车，三轮车也同时刹车（也就是说两辆车根本没碰上），但是汤娜却摔倒了。
　　“那你受伤了吗？”我问。
　　“还没检查呢！我们一起来到医院，挂号费是我自己付的，我要检查，照X光，那个司机不肯付钱，说他身上没钱，让我们再这儿等，然后就叫来了一大帮人，也不是来付钱的，说让我先检查，如果查出来是他们撞的，他们才肯赔钱！”说着她又哭了起来，就往我身上倒，“他们欺负人～！呜呜呜，我是没办法，才想到你！”我想我是不小心给你点了个赞所以你才想到我吧？
　　直到这一刻，我基本明白整个事情的经过了，“那么，”我把她轻轻推开，请她坐下，“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呢？”还好我和简梦奚已经撇清了干系，否则这时在医院的这一幕，我确实很难解释清楚！
　　她用手背擦着眼泪：“我们已经报警了。小玉——我同事在外边拦着他们，怕他们跑了。”
　　“我去外边看看吧。”
　　医院门口那个女孩估计就是汤娜的同事小玉吧，这时她正拉住其中一个男的——他们确实想走。好吧，虽然说伤的并不重，但肇事逃逸可就不对了呀！我冲了上去，要把这五六个人都拦住——警车来了。他们几个也不敢走了。
　　我就打电话让汤娜出来，说警察来了，你把情况跟同志反映一下。
　　警察同志了解完事发经过，让汤娜和三轮车司机坐上警车；我和在场的其他人都是无关人员，自己打车去派出所。
　　在出租车上，我得知汤娜现在一家街舞工作室教课，而小玉则是课程顾问；同时我发现小玉和汤娜也不是很熟，今天似乎是她俩第一次出来玩儿，小玉的口气里有些不快，似乎感到好容易有个休息日（他们一个月只有两个休息日）摊上这事儿特倒霉。（我的内心潜台词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只不过就是点了个赞而已。这件事情教训我，以后不要随便点赞了！）不过我明显感到，汤娜很孤独。在这座城市里，可能除了同事之外就没有其他朋友了吧？回看我自己这几年的遭遇，我在这个地方上的大学、读了研究生，离开之后再回来时，我也不再联络昔日的同窗；如今联系着的人，全都是基于工作关系而认识的；而当工作关系解除之后，我们便形同陌路，顶多便是在微信上给对方点个赞，表达一下“我有在关注你哦”或者“我还或者哟”。
　　我和杨教授研发情感机器人的初衷，有一个重要的主题是“陪伴”。2013年无人餐厅宣告成立的时候，杨教授已经攻克了机器人做家务的难题——君婷发生意外之后高位截瘫，君婷的母亲不辞而别，教授为了全天候陪伴女儿，租下了城中村里的小别墅——因为租金便宜，而且业主允许他任意改建，就是在那儿，他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发明。因为女儿大了，需要社交，想要工作，所以他把半自动机器人的发明投入到无人餐厅里去，不单解决了自己的家事，还为许多的残障人士解决了就业问题。我时刻都感到骄傲的是，我的导师——杨知古博士，是本世纪初最伟大的发明家！
　　那些不识货的生意人，枉称了“冒险家”的头衔；其实他们十分保守，他们只想用最少的成本（最好是不要成本）稳稳地获取小额的回报；和发明家相比，资本家只不过是一团坐等果实成熟时上前蚕食的小蛆罢了。
　　汤娜和肇事司机在审讯室里边录口供，我和小玉等一众人便在外头的走廊里等候；小玉说她明天一早还要上班，便走了。
　　我一个人只好无聊地发呆，想着当初的研究。
　　实际上，这几年来我虽然没有继续参与这项研究，但是对于人工智能——机器情感的问题却一直没有停下思考。包括我对表演的涉猎，实则也是该项目的延展。
　　最近演艺圈发生了一些丑闻，某某演员拍戏时念阿拉伯数字、某某明星主演的电视剧里大量的使用抠像技术……我便想，如果当时我们的研究不被中止，那么我们发明的机器人恐怕早就取代了这些流量明星了吧？我在搜集面部数据的同时，教授已经成功制作了一张“人面显示屏”，那个时候三星和华为的折叠屏还没有发布呢，而杨教授比现在刚面世的折叠屏手机更走在前头——人面显示屏上的光色，会随着角度、环境而自动变换肤色光影，看起来就是一张立体的人脸，而不是电脑显示器里3D建模的虚拟角色。教授没有把这项成果告知投资人，让我先把“俾面派对”这个很初级的工具抛出来，是为了“抛砖掩玉”——他深知商人们的急功近利，如果张总看到了人面显示屏，必然又会转移投资方向。
　　杨教授此举十分明智。盖因我作为一个没做过生意的南方人，却从小到大身边都有许多的生意人；小时候问家长：某某叔叔是做什么的？他是做生意的。当时国家刚改革开放，身边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做生意（当时的话叫做“下海”），我小的时候对“生意”两个字十分懵懂，它似乎不是一种可以具体描述的职业，不像医生或者律师，我们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当生意人在描述他们自己的工作时，他们总会说“什么赚钱做什么！”也就是说，生意人是没有固定的工作的。就像杨教授发明的人面显示屏，程序设定了什么，那块屏幕就能切换成任意一张脸。有利可图的时候，笑脸相迎；缺乏经济增长点时，马上就换一副面孔。人类自身的变化莫测，恐怕机器学习的效率是很难追赶得上的呀……。
　　“吴恙？”
　　我抬起头——哟，这不是周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