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远处看，这座建筑呈黑色的矩形，一张巨大的网格。被看见的每个格子里都有正在活动的人，有什么都没做的人，也有被遮起来的格子，暗下来的格子。换一个角度，仍然是矩形。从上面看，是一个口字，中间空出了一处巨大的空地，永远有一半处于阴影中。
　　在背对太阳的那块矩形顶端，一个黑点在这条直线上来回，已经有一阵子了。天空一片死寂，没有云，一动不动。直到它开始慢慢变暗，那个黑点才逐渐静止。日落开始在对面那张网格的背后。
　　L站在天台的中央，看表，分针再划大半个圆就入夜。所以，他已经是在这里无聊地巡视了一个下午，他的任务。这种高度上除了风声和脚下灰白的天台，什么也没有。地面对于他来说是颜色混杂的一团，相比天空还算清晰，清晰的一片空白。
　　站在这块黑色的圆形盖子边，L等它打开。打了个哈欠，他蹲下来，看着表上最后的几分钟，却突然感到一股寒意，L低头看了看装甲，它并没有打开，胸口的核心仍然亮着红光，他不应该感到寒冷。不过那股寒意确实闪过，并非幻觉。
　　L站起身，环顾四周。一切都很寂静，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走到天台边缘才发现风消失了。压抑感从上方传来，L抬头，那里什么也看不清。
　　“L！可结束了？”频道里炸了一句话出来。
　　“卧槽，吓我一跳，妈的。”
　　“咋了，可结束了？”
　　“好了好了，”L瞥见盖子已经弹开，“我换班了，你下次能不能先给我个提示音再说话？”
　　“我下次就把这句话设成提示音，你习惯就好。”
　　“wdnmd。”关上盖子前的最后一眼，天台四角的探照灯被打开，正垂直射向夜空，整个天空布满形状狰狞的云层。前来接班的人仰着头看着L，他肯定听见了那句wdnmd。
　　最高一层的网格已经暗下去，没有人。只有接L班的守门人眼睛处和胸口的装甲亮着红光，站在身份检测器上。
　　在这张巨大网格的不同位置分布着不同阶级，‘守门人’在网格的上端。这座建筑物的出入口开在上面，它的基础是一处海边的高耸岩壁。
　　走廊两边的玻璃门都是关上的，等候室，排满椅子。
　　“你们人呢？来了几个？”
　　“就我一个，他们上来要半天，而且有的还有事情。”
　　“哪？”
　　“我就在你下面五层。这个好像是11975，等半天了，上面几层一个人都没有，我有点怕。”
　　“哦。”
　　镜子里映出一张带有透镜和接收器的面罩。L断开与装甲的连接，它失去了能源，红光逐渐消失。他的更衣室里没有大灯，镜子里的那个人模糊地脱下装甲。
　　接下来的几层的确很安静，偶尔有几对在交头接耳的男女，是在谈恋爱？L推开11975的玻璃门。B和F在里面，估计无聊地坐在桌边有一会了。
　　“F怎么来了。”
　　“他要出差，准备出去。”
　　“出去？晚上出去干啥。”
　　“去搞事情。”
　　“那怎么搞，我们也出去么。”L问B。
　　“我无所谓。”B在听着他的频道。
　　“你出去到底干啥。”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新下来的黑盒。”
　　“黑盒不是可以带回来么？”B说。
　　“我哪知道，非要让人亲自去看，应该是没办法带回来，而且跟前不久的那件事有关。”
　　“卧槽，那我们不会也得去弄这件事吧？”
　　“你们不用去，他们说那边有人接我的，我只是顺便一起出门，你们可以去其他地方。”
　　“这个无所谓。”L躺在椅子上，伸懒腰。
　　“那就去呗，正好我想出去拍个夜景。”
　　F摘下眼镜，走在前面。这一层仍然是昏暗的，身份检测器在盖子下面亮着微弱的蓝光。
　　“今天晚上你看不到星星的。”
　　“为啥？”
　　“我刚才下来的时候，上面全是乌云。估计是要下雨，你看个毛夜景。”
　　“那我不看天上不就行了，我拍一点城市照，搞个背景，主要是要拍我。”
　　“哎呦呦，还拍自己。这么骚的么。”
　　“我最近经常，”B打开盖子，“梦到晚上我在高楼顶上面对整个城市的背影，意境叼得一比。”
　　“你是沙雕。”L把装有装甲服的背包丢了上去。
　　那个‘守门人’正站在天台的另一端，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要去的地方在哪？”
　　“06。”
　　“那不是在沙漠里面？”
　　“对啊，你们去不去那边？虽然没什么人。”F朝那个‘守门人’走去。
　　“我无所谓，等一下，X给我发了条信息。”B蹲在盖子边，兜帽盖住了他的脸。
　　“X在干嘛？”
　　“他说今晚上不来，还在录东西，昨天又送过来一批。”
　　“哪里来的？”
　　“海那头，09那边。”
　　“还没分类？”
　　“正在看吧，鬼知道，我又不管这个。”B调着他的频道，上面一些大眼睛小嘴巴的短裙子女孩在蓝天白云下面抛媚眼。
　　“搞定。”F从那边过来，“我跟他说了三个人去06。”
　　“那就走吧。”
　　透过舷窗，那张巨大的斑斓网格不断偏移，几根炽白的光柱锁链般连接着云层。F睡着了，B在频道里打字。L楞了好一会，抱着背包发呆。
　　这一天的时针还剩下四分之一的圆，运输机在降落。路上扬起的沙土一直升到看不见。F仍然在运输机上，他还没到达。
　　“你没带装甲么？”
　　“秩序在保护我。”B张开双臂仰头。L觉得这是一个牺牲前的姿势。
　　“秩序又不管这个，你只是做秩序的，不是被秩序所管的。”
　　“无所谓，你带了就行。我们找一个，”B原地转了一圈“高一点的楼，老子要拍个装逼的。”
　　没有看上去很装逼的楼，这座城市的高度似乎只有十米到二十米的样子。
　　L推开门，屋子里没有人，扶梯搭在上一层的入口。一切都很安静，似乎这里不是用于居住的屋子，而是自然形成的，就像一棵树。
　　“很多年，”他自言自语，“冰山形成以前。”
　　他在听这句诗，并走向梯子。
　　“等一下，”B踌躇着没有上来。L坐在扶梯最上面，探头。这里是附近最高的一处屋顶。
　　“你在干吗，你不是想拍夜景么。”L见B还在看他的频道。
　　“等一下，”他边说边爬上扶梯，不知道还在看什么。
　　“鱼曾浮出水面，很多年。”L说，看不远处灯塔之间的河流，河流穿过城市，城市嵌入沙漠。
　　“为什么我这里显示附近有很多人？”B在后边说。
　　“很多人？什么人？”
　　“很多信号，虽然都没有位置。”
　　“这里应该很久没人住了。”
　　“那就是不全在这里，只有一部分在这里。”
　　L皱起眉头，他好像听懂了B的话。
　　“只有一部分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反正很多信号。”
　　“你等一下，在这里，”L打开背包。“我去看看。”
　　“愿秩序保护你。”B把双手抬高说。L觉得那是僵尸的姿势。
　　“你先保护你自己，然后别突然在频道说话就行。”
　　一股引力在装甲和肉身间出现，两者都不再沉重。它的两个核心因这具活着的有机物亮起红光。
　　“小心，别把自己搞没了。”B凑在L的面罩外面说。
　　“别比比，我要开门了。”
　　‘守门人’这个词中所面对的门并不是那张巨大网格的出入口，是另一条边界。门的背后并不是另一处地方，是一个完整的镜像。
　　B看见L的向前走的动作慢慢出现重影，然后消失在它们随后重合的地方。
　　整个世界都在震动，一切都出现了重影。当它们逐渐平稳重合，L眼前的透镜模糊了，几点雨滴粘在上面。这里在下雨，B已经不在身后。
　　声音从黑洞洞的甬道传上来，杂乱不清，几只老鼠在原地乱串，被红光惊动。L深吸了一口气，要不要从这里下去？
　　“L！可结束了？”
　　“你他妈的还真把这句话当提示音了？”
　　“我等半天，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什么都没找到，上面没东西，估计在下面。”
　　“我这边下雨了，你说的下面是不是屋子里的。”
　　“对，你现在在我们刚才的屋子里？”
　　“你等一下，我下去看看地形，也许有好几条道，是死路也不一定。”
　　“地形可能不一样，”L抬起头看了看窗子外面。
　　“卧槽，这么多老鼠，等一下，里面有声音。”
　　“是我这边有声音，你把频道声音调小一点，我耳朵都要炸了。”
　　“不不不，是我这边，我这边有声音，你那边也有么？”
　　“你现在在哪？”L从甬道上边离开。
　　“在那个地道里面，你不是在另一边里面么？”
　　“那就是那边也有声音？好像不是有人被困在这里，”L半蹲在窗前靠着墙，“如果那边也有声音，说明那边是有人的。”
　　“嘘，你声音小一点。我在听。”
　　“你听个叼，别多管闲事，只要没有人被困在这边就行，我得撤了。”
　　老鼠在甬道里面发出吱吱吱的尖声，一大块阴影在木板的间隙下穿过。L关上频道，拉下了第二层透镜。那里什么东西在甬道里缓慢爬动，肥大，没有形状，正在不断融化。透镜中它的图像边缘一直消失在背景里。
　　L用右手敲击胸前装甲的核心，红光从那里转移，在手腕的射击口涌动。但那东西已经消失了，融化在没有生命的褐色结构图中。L拉上第二层透镜。
　　“呼，”站起来时L盯着甬道口，“什么叼东西。”
　　“你人还在么？”L朝门口走去，“喂？”
　　“嘘，你先别说话，我在录音。我要挂了。”
　　“啥？”我要挂了？听起来怪怪的。
　　这一天结束还有一小段距离，湿漉漉的，雨停了。
　　“你听见啥了，可遇到人了？”
　　“没，我都没继续往里走，声音也没怎么听清。”
　　“F可有消息，我们得用他的机子回去。”
　　向上看，那些厚重感的云层散出了许多窟窿，闪过几个运输机标志灯。
　　“你听。”B靠近坐在屋顶边缘的L。录的音沙沙沙的，持续不断。
　　“听什么？这个是人声么？”
　　“人？这不是人说话的声音，这是雨的声音。”
　　“哈？你不是录了音么。”
　　“确实录了，但是再放出来就没有了。”
　　“外面的雨声都录进去了，你说你在里面听到的声音没录进去？”
　　“当时确实是有声音，虽然没听清说啥，但肯定是有人声的。”
　　夜空里仍然有运输机的标志灯。如果刚才那几架已经飞远，那就是又新出现的。
　　“F跟你联系了么？”L看着天上这些闪闪的没有想太多。“马上都要到明天了。”
　　“没有呀，真是怪事了，回头问问F他们这是咋回事。”B还在调试他录的音。
　　L的表盘震动了一下，这一天结束。整个城市微微模糊，重影随即消失，昨天已经在‘门’后了。//
　　F踩上一块褐色的小平台，凸出在高层的边缘，运输机在后面带着风悄悄升入黑暗上空。面前几个隐约的人影在里边，没有任何亮光，很奇怪，他们身着装甲。
　　“是00的人么？我是06的‘守门人’，编号01。”一个没戴面罩一身装甲的男人，一脸胡子地从阴影中出来。
　　“哦，我是00的‘全知者’，编号，很长，我记不得了。你叫我F就行。”F尴尬地笑。那个01仍旧没什么反应，扭头向里面带路。F保持住尴尬，在两队身着装甲的人之间走过。
　　“你们这里怎么这么黑？不觉得看不清楚么？”F感知到墙后一片漆黑。
　　“‘全知者’不是能还原么，我以为你不需要亮的。”
　　“哦，我是不介意，我是问你们怎么不开灯。”
　　“我们有透镜。就在这里面。”前面停下了。
　　天花板上一个不小的缺口，下面就是那个正不断发出波动的东西，那里裂痕交错。
　　“这么重？我还没见过这种能把楼撞破的黑盒。”
　　“我们找到它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据说这是什么不详征兆之类的。其实本来不需要麻烦你们。我们的‘全知者’也已经在路上了。”
　　“嗯，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协助检查，他们非要有人过来看看，好像跟不久前的混乱有关，”
　　身后的那个01的气息变弱，F微微偏过头。他离开了这个房间，接近另外几个人，谈论的声音被掩盖了，地上这东西波动的频率变高。F面对着进来的方向打开了频道。
　　“X？你在么？我是F。”
　　“嗯？咋了，你是不是到了，哪里有问题？”一阵窸悉簌簌。
　　“先不管这个，你现在先停一下，有一件事问问你。”
　　“你找我干什么？不是在检查黑盒么？”
　　“这个黑盒里面装的应该不是自在的规则，是警告。只有戒律会带有重量，”
　　“果然，我就知道是这个。我这边一堆从海里捞上来的鬼东西。”
　　“这个先不管，我先问一下，那个护甲的衣服是不是跟生命力连在一起的？”
　　“你是说‘守门人’的那个外在秩序？”
　　“对，就是那个，上面应该有两个红点的吧？”
　　“是有两个，肉身和精神。不过你说的红点是你用眼睛看见的还是什么？”
　　“是我还原的，”F离地上的戒律近了一点，“即使还原之后还是有红点对么？”
　　“当然会，这个好像是在说明他们不在门的任何一边之内，而在门之中。”
　　“这东西穿上之后有没有不带红点的情况？”
　　“没有，除非秩序被破坏了。”
　　“秩序被破坏了？”
　　“就相当于，呃，”
　　“算了，”一个较大的阴影逼向这层空间的外围。另一架运输机掠过顶层。“我知道了。等会再跟你说。”
　　没有通往顶层的路，但四五个‘守门人’站在上面的四角，只有01还留在这一层，背靠在角落里。
　　“检查完了么，有什么结果？”他偏过头。F刚刚从里面出来。
　　“我也不太确定，等会让你们的人看一看。这个先不管，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他站起来，“嗯。”
　　“你们06的‘制序师’没有提醒你们什么东西么？”
　　“‘制序师’？提醒什么？”
　　“就是类似秩序出现问题什么的。有么？”
　　头上又过去一架运输机。
　　“没有，秩序出现问题？你不是‘全知者’么？怎么会管秩序？”
　　“我不太确定，你回去可以找几个‘制序师’问一下。”
　　“不太懂你们这些人说话，总是不说清楚，到底什么问题？”
　　“我没看见你们身上的红点，就是那个装甲上面的。”
　　他低头看了看，“我的核心是亮着的。”
　　“它是亮着的，灯也可以是亮的，但这两个东西的亮应该是不太一样的。”
　　“什么？”
　　“算了。你们的人还没到么？”F决定不再推测什么。也许X说的秩序被破坏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秩序本来就是被制造的。
　　“他们还有一会，最近运输机比较忙。”他皱着眉头。
　　“刚才就过去好几个，你们最近在忙啥？”。
　　“不知道，我只是个看门的。”他拉下透镜，回头向上说，“你们保持原地，继续等。”
　　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