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自从上次在稻田走散后，郑尹已经有十天没见到朱芸，这十天来他一直想着朱芸，想得上班都没精神，就是见不着人。他两次去宿舍找朱芸，一次在宿舍见到唐宁，唐宁说朱芸这几天都很晚回宿舍，一次被高丽青挡在门外，说宿舍没有人。郑尹想十月是销售旺季，店里忙，所以朱芸晚回来，这当然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怎么样他也不清楚。不见面的时间长了，翻来覆去很难受，他向人打听，听得专卖店的地址，想不如去店里找朱芸，看看朱芸近来都在忙什么。他以为有了地址，就能找到销售店，却不想自己很少去市区，对市区道路不熟悉，要找到一爿店并不容易。他没考虑这么多，只想着见朱芸。星期天没上班，他乘公交车到市里，按人家说的停靠站下车，下了车后，他发现街道又宽又长，两侧全是店面，商店多得像鱼身上的鳞片，要找到朱芸工作的专卖店非常难，问了几个过路的人，大多不理睬，稍有几个不那么冷漠的，也只是随手一指。街道很长，他按人家指的方向前行，走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他只好在街上一直走，两旁的店面看得他眼睛都花了，而且路上走的人多，他时不时就得避让。走了很长的路，都没看到电脑店，只有一家销售与电脑相关产品的店，却不是电脑专卖店。郑尹走了很长的路，都不曾停下脚步，现在虽已十月中旬，街道的阳光仍强烈，他身上的汗水冒出来，上衣开始湿透。
　　街道对面还没走，郑尹走了半天，在这边没看到电脑专卖店，他向对面街看，想朱芸的店或许在对面街，他穿过斑马线，在对面一侧寻找。他找了好多家店，总算看到前面有电脑专卖店，但招牌上的店名似乎不是公司的，不管了，走半天都没发现，好不容易找到家电脑专卖店，先进去问问再说。郑尹走近，看大招牌上写“简硕电脑专卖店”，感觉不像是公司的。这店门面很大，店内也很宽敞，柜台上摆放很多电脑。郑尹在门口往店内看，店内销售员也看到几个，但没有朱芸，看了一会，没看到人，郑尹想进去问吧。他走进店里，一位销售员迎上来，是位男销售，笑容满面，热情地问：“你好，你需要什么？”郑尹讷讷道：“没有，我找人，你这店有没有叫朱芸的人？”这位销售员道：“朱芸，我没听说，好像没有，你等等，我问一下——”转身叫对面一位女销售——“阿兰，我们店里有没有人叫朱芸？”那位女销售答道：“朱芸，没有，没听过有人叫朱芸。”郑尹想了想，问道：“你这是不是联达电子公司的专卖店？”销售员道：“不是，我们是简硕电脑。”郑尹想自己是找错门，便问他道：“你知道联达电脑的专卖店在哪里么？”销售员道：“不知道。”郑尹只好从店里出来。
　　走出店，郑尹透了口气，刚才的紧张已消失，他这时大脑空空的，在街上茫然地走着。街上商店很多，有单间店也有大商场，这些都和郑尹无关，他只想着早点找到朱芸的店。这边大商场比较多，很多人进出，郑尹走着，忽然想专卖店会不会开在商场内，他在大商场门前停住，商场门面全是玻璃，透明干净，里面假人模特穿着高档的服装，真人般站在你面前，用眼睛挑动着你。透过玻璃门，郑尹往里看，商场比巷子还要深，里面灯光明暗不齐，看不到头。要不要进去，郑尹正踌躇，眼睛直视商场，忽然商场里出现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在自己的心里想了千万次，是真的吗？郑尹揉清眼睛，是真的，她走近了些，郑尹看得更清楚了，是朱芸，她身旁还有一个人，自己也认识，冯仑，是冯仑——冯仑和朱芸两人手拉手，在商场内欢快地跑着，时不时还心口互语，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有如宴尔新婚的小夫妻，两人手里还各提着一只袋子，看到喜欢的商品，小鹿似的跑进店里。一切都很清晰，现在郑尹该看明白，但他却两眼昏瞀，周围好像全都暗了下来。郑尹低下了头，他在家也这么低头过，都是在他感到失败的时候。站了一会儿，他想自己该走了，他抬步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走向哪儿，只是往前走，他走的时间太长，走得很累，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就这样一直走，走了一个下午，到了黄昏时分，他竟然回到了厂区，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这一下午走错了多少路，他都不记得了。
　　郑尹没有直接走回自己的宿舍楼，而是朝吴平、李成、徐茂兴、范云明、唐宁也是朱芸住的新宿舍区走去，他也没有到吴平、李成、徐茂兴、范云明他们的宿舍，而是登上四层，来到唐宁和朱芸的宿舍。宿舍内只有唐宁一个人，她看郑尹进来，目光呆滞，一脸疲乏，走到朱芸的床前，像块木头站着不动。唐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诧异地叫声：“小郑。”郑尹像丢了魂，没听见唐宁叫他，呆站一会儿，忽然转身要走。唐宁见郑尹精神恍惚，很是关心，拉住他的手问：“小郑，怎么啦？”郑尹不知怎么，随手一甩，甩开唐宁的手，人也不看走了。郑尹力量并不大，唐宁却伤得很重，仿佛骡子奋蹄，踢在她的心口，唐宁平常也没少受过委屈，可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痛苦，郑尹走后，她颓然坐下，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端详了很久，恰似雨中的山花，无人怜惜，她想到郑尹失神的原因，开始同情起他，更怜惜镜中的自己。
　　离开唐宁宿舍，郑尹走回自己宿舍，宿舍里没有人，只有灯光伴影，他拣了椅子坐下，整个人傻了似，好久才有感觉，像一头骆驼，在沙漠里长途跋涉，身心疲惫，只觉得口渴，他站了起来，走到桌子前，拿起水壶，倒了杯水，端起喝了一口。他开始想今天的事，想朱芸和冯仑亲爱的样子，心里痛苦不得了。晚上，罗率回来的时候，看郑尹躺在床上，两眼紧闭，似乎微有泪光，猜他可能梦到故乡哭了。郑尹哪里睡得着，他心里难受，罗率回来，他不敢睁开眼，怕罗率见到关切，闭上眼睛，可以将内心的痛苦隐藏。这一夜，把郑尹折磨得不成人，想起商场所见，绝望得要死。
　　一整夜没睡好，郑尹天亮去上班，打螺丝时频出差错，被警告了几次。晚上下班，他和吴平、李成、徐茂兴去餐厅吃饭，徐茂兴一路上说笑不停，见郑尹一句话也不说，觉得有些反常，问道：“小郑，怎么啦？一声不吭的。”吴平笑道：“他今天精神不好，被线长骂了几次。”徐茂兴笑道：“精神不好就请假，休息一天再去上班。”郑尹内心痛苦难消，勉强说道：“没事。”
　　到了餐厅，四个人来到窗口买菜，吴平三人今天心情不错，看到有卖经烧牛肉，便各要了一块，郑尹也随他们买。端到桌子上，吴平三个吃得细咬慢嚼，吃得津津有味，郑尹没怎么咬，一整块咽下，滞胀在胃里，倍感难受。吃完后，吴平说：“咱们等下吃完饭到外面玩好不好？好长时间都在宿舍，也没到外面玩。”徐茂兴道：“到哪里去玩？”吴平道：“去溜冰场玩，听唐宁说溜冰场最近重新翻修过，很多人滑，唐宁说她最近常去，我们也去玩玩，即使没鞋滑，也去看美女。”郑尹听到唐宁就想起朱芸，心里一痛，强忍住泪。吴平等人商量好去滑冰玩，叫郑尹也去，郑尹提不起兴致，并不想去，但他还没想好不去的理由，吴平徐茂兴李成已经旋风般地卷着他走。
　　吴平郑尹四人来到滑冰场，已经过了晚上八点钟，滑冰场灯火如昼，音乐声震荡，直贯人耳，场地上激情迸射，滑冰的人像回流的鱼群，群头并进却不会擦碰。郑尹在场边看了惊奇，这么多的人在滑，居然不擦碰，人人相安无事，技艺真高。滑冰场平如砥，地面刚打过蜡，场上人移动快得像流水线，看得人眼花缭乱。李成说他去租鞋看，说完就向服务部跑去。吴平笑道：“李成这趟肯定白跑，场上这么多人，鞋肯定早被租完，咱们这么晚来，哪轮得到。”徐茂兴道：“看看唐宁有没有在场内滑？”吴平仔细看了一会，道：“人太多了，大家都滑得很快，灯光又眩，找不着，人脸都看不清。”徐茂兴道：“再找看。”说完把两掌卷曲成圆，放在双眼当望远镜，搜寻起来。郑尹也细致察看，场内人实在太多了，而且都是一闪而过，不容易找，找了半天也没见到唐宁。李成回来，还带了一个人来，大家看是唐宁，都感到欣喜，吴平高兴道：“哎！你们俩怎么会一道回来？”李成道：“我去服务部，她和一群女孩也在那儿，看到我，就叫我，我说你们在这边，她就和我一同过来了。”唐宁笑道：“你们今晚怎么也来？”吴平道：“在宿舍闷得慌，听徐茂兴说，你最近常来溜冰，我们也过来看美女。”唐宁笑道：“这溜冰场美女很多，你们看上哪个，我帮你们介绍。”吴平笑道：“看得眼都花了，不知道选哪个，嘿嘿。”徐茂兴道：“我们刚才找你，看你有没有在滑。”唐宁道：“没有，我也才来不久，在服务部没租到鞋，正好看见李成，他说你们几个在这，我就过来了。你们今天怎么想着来滑冰，好久没见你们来滑冰。”李成道：“是呀，我们这么久时间来一回，也没有鞋，真是的。”唐宁笑道：“最近天气好，来这儿玩的人很多——等一下，找找看有没有认识的人滑累了，叫他们先让我们滑。”吴平笑道：“还是唐宁妹子本事大，一来就有希望，要不然我们只能回去。”郑尹刚才听到唐宁和一群女孩同来，心里一跳，想这群女孩中有没有朱芸，她没跟唐宁李成过来，肯定不在。想到朱芸，郑尹的心有如木炭烧完后剩下的灰烬，被风吹开，露出残存的火星。
　　唐宁常来滑冰场玩，认识的人多，好几个在滑的人看到她，都向她打招呼。过一会儿，有个男工滑过来，和唐宁说起话来。
　　“唐宁，怎么不滑？”
　　“没鞋呀。”
　　“哦，今晚人太多了，鞋都租光了。”
　　“嗯。唉，能不能弄几双鞋，你朋友都玩腻了吗？”
　　“场上太刺激，大家都玩得疯，哪个愿意停？再等一下看——诶，唐宁，问你一件事，你宿舍那位大美女是不是搬走了？我昨天看她提着箱子走出宿舍区。”
　　“嗯，她是搬走了，不住宿舍了。”
　　“嘿嘿，果然被我料中，搬走了，我早说她会搬，她不属于这里，早晚会搬走。诶，以后宿舍再也看不到那么美的女孩了。”
　　“哈，你有女朋友还惦念别人，你就不怕你女朋友不高兴。”
　　“嘻嘻，她太美了，不由得人不惦记——哦，有人叫我，我得走了。”
　　滑冰场有个女孩在叫他，他向大伙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就滑过去，渐滑渐远，最后闪入人群中。吴平看他的背影道：“这人滑得还挺溜。”
　　唐宁笑道：“他叫陈恭，也住在我四层，他谈恋爱没地方玩，常和女友来滑冰，就滑出水平了。”
　　“他刚才说的是朱芸搬走了？”李成感到意外。
　　“是啊，朱芸昨晚搬走，我还帮她收拾行李。”唐宁点了下头。
　　吴平道：“啊，搬出宿舍，这么快？记得国庆在稻田失踪，我们找了半天没找到她，到现在已有半个月没见她，想不到她搬出宿舍了。”
　　“是呀！我也觉得突然，她在宿舍时间不是很长。哼，搬走了好，我看她满脸喜色，比刚来的时候快乐多了，像是找到了真爱。我们应该为她高兴，祝福她吧，唉——”唐宁看郑尹一眼，叹了一声。
　　徐茂兴道：“朱芸长得真美，刚才那个陈冰说她不属于咱们这里，倒是真的。”
　　吴平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她长得又那么美，更难，祝她幸福吧。唉，她一走，以后恐怕很难见着她。”
　　他们说的时候，郑尹在听着，他有如一叶孤舟，被人遗忘在野水中，一直忍受风吹雨水侵打，当他听到吴平说“以后恐怕很难见着她”，难过得不能自抑，眼泪夺眶而出，赶紧别过脸，转向黑暗处，不让吴平、李成、唐宁、徐茂兴看到他脸上的痛苦。吴平唐宁几个人又等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鞋，看来今晚是不能尽兴，还是回宿舍吧。大伙在前面走，一路有说有笑，只有郑尹一个人在后面落寞地跟着。
　　接下来两个星期，厂里又忙起来，车间没日没夜地加班，大家都累得像狗，要趴在流水线上。直到月底，才有一个休息日。郑尹睡觉醒来，并没有起床，在床上想了很长时间，到了中午才爬起来，洗好脸穿好衣服，去餐厅吃午饭，吃完后直接走出厂区。郑尹沿着公路走，也不乘车，就是一直往前走，走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来到市区那条高楼林立的金融街，台阶上的青石仍像往日洁白，只有台墀上增添了许多盆花，隔段路就摆放一盆，郑尹到了这个路段，看到青石铺成的长台阶，踏着台阶上去，到了台墀上，再往前走，转过弯，看到江滨公园，那天朱芸带着他就是从这条路走进公园。
　　没有高楼的障碍，公园的视野开阔多了，天上日照朦胧，大多时候都被云层包裹，天边一隅仿佛鲸鱼的肚皮，微微泛白；望眼过去公园有些萧瑟，有许多树的叶子都干枯了，开始凋落，露出光秃的枝杈。郑尹穿过广场，来到鹅卵石铺的小径，郑尹光脚踏在上面，脚心被顶疼。远远看到斜坡上的两头石狮子，仍然蹲立在两侧，瞪大双眼，居高临下地睥睨自己，已不如当初调皮可爱。郑尹仍沿着“之”字形踏上台阶，来到桥面，两头石狮沧桑如旧，只是忘了郑尹这个故人，但郑尹却没忘它，没忘记朱芸对它说的话，“它的嘴好大，牙齿好硬，不知道它乖不乖”，“哈哈，你口张这么大，每天也不吃东西，肚子还怎么圆圆鼓鼓的”，“嗯，还是你心慈面善，有爱心，呵护着小狮”，“飞吧，你怎么不飞”；朱芸的话在耳畔萦绕，她的活泼的举动，俏皮的笑容，郑尹仍能看得到，仍觉得很美好。郑尹站在石狮子旁，笑得有些凄然。。
　　郑尹在石狮子旁站了很长时间，才沿着“之”字形下台阶。来到小道中，两排迎宾树还在，似乎长高了些，树上结了很多果子，鸟来啄果子，有些没衔住掉落在地面石条上，人走过后踩成烂泥，路面红黑相杂，到处斑痕，一片澜污。小径当时的幽僻荫翳已不在，风刮过来，树枝上的枯叶掉下，落在郑尹的衣襟，停留一会儿才滑落。郑尹在小道走，情思迷乱，他每踏一步，心就碎一寸。
　　走出小道，来到河岸前，对面的山变瘦了，山顶树木的枝杈形同一具具鱼骨头，眼前河水不停地流，哗哗汤汤，向前方流去。郑尹站在石护栏前，凝视河水，心与水一同流逝。透过水流他可能也看明白，他过去跟着朱芸来到河水前，站在她身边，她的忧愁，他能感受到，而他心中所想的，她是否也有同感？就如这水，自顾自去，留给岸上的人无限伤心。郑尹在河边伤心了很久，才回过身，看到石椅，就走了过去，这张石椅他和朱芸曾坐在一起，现在再坐下，只觉得冰凉坚硬。坐不多时，看到一只昆虫从草丛往上飞，飞到十几米高突然掉下，郑尹想这只昆虫也和自己一般可怜，希望到了高处却摔下来。郑尹想得越多，越感伤心，不觉天色暗下来，对面的山开始消失，眼前的河也远去，公园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