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月天逐渐热起来，郑尹住在山里时四季清凉，很不适应这里燠热，走在电子厂路上都觉得地面烫人，阳光照射下，厂房外壳闪烁刺眼的白光。郑尹所在的操作车间，里面虽然有空调，但工人多，还是很闷热，最近一段时间生产任务又紧，工作量大，大家都干得很辛苦，每天都要流很多汗。
　　一天工作又是从早开始，干到中午去餐厅吃午饭，吃完饭回来，上班时间还没到，工人们不愿意立即走入车间，都来到厂房一侧没有阳光的地方站着，这边空旷有风，正好乘凉。线长陈桦和一群女工也在旁边站着，等时间到再进去上班。
　　一位女工颇有些自豪地对另一位女工说：“哎，刘娟，告诉你，我昨天去吃汉堡了。”
　　那位叫刘娟的女工笑道：“啊，是吗，世界变了，你平时那么抠，一分钱都看得紧紧的，今儿怎么舍得去吃汉堡？”
　　“我算想明白了，你说我们这么辛苦做工挣钱为什么？也没得享受，昨天我看见别人吃，火就上来了，凭什么我们干得这么辛苦，一个汉堡也舍不得吃，我狠下心，进去好好吃一回。”
　　“就是么，辛苦挣钱也该享受，我平时就劝你不要那么省，你就不听。”
　　“唉，我也是看挣钱辛苦，吃一餐就花几十块钱心疼。”这位女工叫林静，她对陈娟说完，就转头问身旁的线长道：“哎，陈桦，你有没有常去吃汉堡？”
　　陈桦答道：“没有。”
　　“啊，为什么？你又不像我们少钱？”林静有些意外，她觉得陈桦应该和朋友常去吃外餐。
　　陈桦笑了笑，说：“呵呵，我不爱吃那东西。”
　　“嘻嘻，你是怕吃胖不好看吧。”林静本想说吃胖了没人要，看旁边有胖子，怕得罪人，改了过来。
　　“胖不好看么？我倒不这么认为。”陈桦说完笑了笑。
　　刘娟道：“就是么，胖有什么不好看，我奶奶就喜欢胖一点的人，说有福相。”
　　林静不以为然道：“你信你奶奶的话，老人说的话不可信，我们线上那小高长得够胖吧，她有福相么？有福相还会在这儿，跟我们一样受苦受累。”
　　陈桦笑道：“什么受苦受累，我们工作有这么苦这么累吗？”
　　林静道：“怎么不苦不累，我们每天要拧这么多的螺丝，手都酸死了，你们线长站在旁边，当然感觉不到我们做工的有多累多苦。”
　　刘娟道：“就是，我们工人就像蚂蚁，每天加班，工资也没怎么涨，我看新闻报道说，都有人工作猝死。做老板一点都不体贴工人，只顾自个挣钱。”
　　陈桦笑道：“也不能这样说，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这么大的厂，上万工人，一池水要养活许多鱼，你说我们工人像蚂蚁，那么老板就好比大象，你们想想看，工厂这座大厦如果倒了，最先压垮的是谁？是大象，蚂蚁还能四处逃散。”
　　“呃，你当干部当然是帮领导说话。”刘娟嗤了下。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凭良心说话，咱们也要为对方想想，是不是。大家再坚持几天，这批订单快要做完了，等做完了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好了，时间到了，大家去上班吧。”
　　在线长的督促下，工人们陆续进了车间，走在后头的一位女工对身边的女工说：“唉！才休息几分钟又要进去干活，真命苦！嗨，你说我们人如果能变成金鱼就好了，不用活得这么辛苦，早上我骑自行车路过一条巷子，看到巷子里有一口古井，我好奇过去看，井水很清，我看到一条金鱼在井水中游，也不知谁把金鱼放在古井里，好美的一条金鱼，在井中游来游去，大尾鳍像裙子在水中一摆一摆，非常悠闲。她在井水中自在游着，我在井上看，都羡慕死了。”
　　女工比男工能吃苦，她们干活辛苦，抱怨几句又回去干，像拉磨的驴，换做没韧性的男工，就不一样，这些男工一旦嫌苦，就会尥蹶子不干。李开碧的弟弟李开强就受不了苦离厂不干，还瞒着他姐姐，没和姐姐说。李开碧头天没见着弟弟，以为他有什么事没来，第二天又没见到弟弟，她才开始发慌，下班去宿舍找他，宿舍的人告诉她李开强不干离厂了。李开碧听了后着急起来，弟弟竟然不干走了，也没跟自己说，他这会儿去了哪儿？他没向厂里辞职就走了，就是不想自己知道，怕自己阻拦。李开碧心里慌乱，赶紧跑到街上去找，可街道这么多，她到哪里去找，只能能找到哪里算哪里。一连找了几天，跑了无数条大街小巷，腿都跑断了，也没找到弟弟，想会不会回老家去了，打电话给家里的叔叔，叔叔说根本没看到人，李开强没有回来。李开碧上完班后，出厂去找弟弟，到很晚才回厂，在厂门碰到一位认识的保安，他说几天前有几个人来找李开强，后来李开强跟着他们走了，几个人穿得很花哨，像是社会混的人。李开碧听了心里发慌，怕弟弟跟这些人去干坏事，突然想到弟弟平时很向往高档娱乐场所，去那儿找说不定找得到。她也不顾晚饭还没吃，在路边买了面包填肚子，然后又去娱乐场所门口等，看弟弟会不会从那儿出来。夜晚灯红酒绿，娱乐场所遍街都是，她等得心力交瘁，又看到娱乐场所斗殴流血的场面，更是心惊肉跳。她找不到她弟弟，整日忧心忡忡，失魂落魄，她丈夫看着心疼，想为她分忧，托人在外面找，没想到这反误了她，她太过担心弟弟，一听有人说在哪儿见着人像她弟弟，她就立刻跑去找，也不管上班时间不容许私自外出，车间主任警告几次，她也不改，最后撤了她的职，让她做回普通操作员。
　　李开碧被撤除线长职务，李成、徐茂兴等人都深感惋惜。傍晚下班，在餐厅吃饭时，李成对吴平、郑尹说他们线上线长被解职的事，吴平道：“你们线长李开碧人虽然接触不多，看上去挺不错，真可惜，那现在线长怎么样？”李成道：“不知道，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恐怕不会比李开碧人好。”吴平道：“她真被弟弟给害了，记得五一假期去深圳么，我就看出李开强这人不实在，没想到把自己姐姐给害了。哎，你们说他会去哪儿？”李成道：“不知道，他姐姐一直找他不着。”郑尹笑道：“说不定他在厂外找到更好工作了。”李成笑道：“但愿吧。”徐茂兴道：“别管他，我们先管自己，唉，吃完了，今晚这饭真难吃，时间还长，我们难道就回宿舍，有没有别处玩？”吴平道：“今晚早下班，现在才七点，唉，不如我们到滑冰场去玩，前些天碰到唐宁，她说她晚上有空会去滑冰，今晚时间还早，不如我们也去滑冰场看看。”徐茂兴李成都说“好”。郑尹对滑冰不感兴趣，可他还没开口拒绝，就被三人硬拉着去了。
　　滑冰场在东路，距离电子厂不远，从厂门口出去，到大路往东走十分钟，右拐进入一条路，再走几十米就到。他们四个人到了滑冰场，郑尹远远就听到音乐声，他第一次来这儿，看是一个露天滑冰场，灯光从高处往下照射，场地被照得发白。场地挺大的，能够容纳好几百人，今晚来玩滑冰的人很多，轮子在地面滑行，人在漂移，音乐在耳畔震荡，整个场地都震得兴奋。场地四周用栏杆围起，旁边还有人隔着栏杆看。他们四个人也站在栏杆前，吴平隔着栏杆看场内，看了一会儿，扭头道：“没看到唐宁，你们俩有没看到唐宁？”徐茂兴道：“没有。”李成道：“我也没看到，可能今晚没空来，走，不管她，我们去租鞋。”四个人来到租鞋处，要租四双滑冰鞋，郑尹说自己不会滑，可是吴平三人说没关系，我们带你滑，两下就学会。郑尹只好硬着头皮大胆穿上滑冰鞋，吴平和李成站在他两旁，各拉住他的一只手，带着他往前滑。郑尹从前没滑过，心里紧张，身子前倾，屁股后翘，双腿紧绷，任他俩拉。吴平和李成两人很有经验，拉住他的手，带着他前行。徐茂兴一个人快速滑行，在人群中滑得不见身影。郑尹跟了几圈，渐渐脚下也能滑行，身子也能展开，又滑了一圈，郑尹对他俩说道：“你们滑去吧，我在旁边自个慢慢滑。”吴平、李成两人听了，就点了点头，松开手，让郑尹自己滑，他们俩也快速滑走，去赶徐茂兴了。
　　吴平和李成滑走后，郑尹在旁边自个儿慢慢滑，滑一会儿觉得还行，便尝试加速挺进，没想到腿刚一上力就失控，人向前扑，赶紧一只手抓住栏杆，总算没有跌倒，只手碰痛了点。这一失稳，他不敢再滑，靠在栏杆看其他人滑。滑冰场上有几十人，他们大都在打圈，围着场心转，场地中还有个坡，很多人落下去又冲上来，像在冲浪。郑尹看有个人在人群中穿梭，速度比其他人都快，像在高速路上超车，溜冰鞋晃动刺眼，也没和别人碰撞，技术真是超群。吴平、李成、徐茂兴你追我逐，玩得很开心，其中还有个女孩，这女孩瘦瘦细弱的身子，轻捷曼妙，像燕子在空中穿梭。郑尹想这滑冰是要女孩滑更好看，正想再滑出去，还没迈出脚就看到吴平三个人向他滑来，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孩，就是那个和他们一起追逐的女孩，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吴平仨和那女孩滑到郑尹身边停住，吴平问：“小郑，怎么不滑了？”郑尹正要回答，那女孩先开口问：“这位是谁？”吴平介绍说：“哦，这是我车间的工友，和我同一条线，叫郑尹，我们都叫他小郑，你也可以叫他小郑，他比你小两三岁。小郑，这是唐宁，是包装车间的，跟我一样也是河南人。”郑尹看这女孩头发齐肩，脸圆圆的，眼睛虽不大却很水灵，身材不高，但比较瘦，看上去还适可。唐宁见郑尹看她，脸微红道：“小郑，你好，我叫唐宁。”郑尹不好意思笑道：“唐宁，你好，我叫郑尹。”唐宁大大方方地笑着，郑尹有些局促，傻傻地跟着笑。唐宁笑道：“小郑哪里人？”郑尹道：“我青川人，四川青川。”唐宁笑道：“哦，四川青川。”郑尹觉得她很爱笑，跟她相处一会，她脸上常露笑，心想和她在一起会很开心。郑尹道：“唐宁，你滑得真好。”唐宁笑道：“是吗，常滑就会滑好。你怎么不滑？”郑尹不好意思道：“我不会滑，我今天才学，还没学会。”李成笑道：“你刚才不是会滑了吗？”郑尹道：“刚才差点跌倒，有点害怕不敢滑，现在忘了怎么滑。”徐茂兴、唐宁两人听了发笑，郑尹感到微窘。吴平道：“多滑就不会忘，你站在这儿更生疏了，不要怕跌倒，学滑冰哪有不跌的，这地面跌下不会擦皮，没关系，来，我们带你滑。”说完，拉着郑尹的手，郑尹随即跟上，李成、徐茂兴、唐宁也向场中心滑去。
　　不知道是学得快，还是在女孩面前要尽力发挥，郑尹竟然很快松开吴平的手，滑了几圈，虽然速度不快，也能独自滑行，终归是学会了。吴平离开郑尹后，有如出笼鲸鱼，在大海里冲浪，这段时间在车间憋太久了，这时得到释放。几个人玩得尽兴，才歇下脚步，脱下滑冰鞋，交还服务处，然后走出滑冰场，要回厂宿舍。唐宁也跟他们回去，临走前向场内正滑冰的女工友摆手势，告诉她自己先走了。
　　走在路上，吴平问郑尹道：“小郑，怎么样，滑冰好玩吗？”
　　郑尹笑道：“还好，刚开始有点怕，后来放开了。”
　　唐宁道：“对，学滑冰其实和学自行车差不多，放开就学得快。”
　　郑尹感谢道：“也好在有你们教。”
　　唐宁笑道：“我也刚学成不久，你别说我教你，吴平、李成、徐茂兴他们才是师父，我了是跟他们学的。”
　　郑尹笑道：“你滑得也很好。”
　　唐宁笑道：“多滑几回就好了。”
　　徐茂兴道：“唐宁妹子说得对，其实开车也是如此，放开胆子多开几回就会了，上次李成还和我争开车不好学，吴平还站在李成一边，其实无论学开车学滑冰还是学其他什么，胆大点放手去学就学得快，畏畏缩缩反而学不成。”
　　郑尹道：“初学滑冰会摔屁股。”
　　唐宁笑道：“嗯，初学都是这样，我们刚学的时候也跌倒过，跌其实并不痛。”
　　郑尹笑道：“那么多人，大庭广众，跌倒会被人笑。”
　　“这有什么，跌倒才好玩，有次吴平被人撞倒，躺在地上四脚朝天像乌龟，大家都笑翻了天。”唐宁说着“吃吃”笑起来。
　　吴平道：“唐宁，我们刚开始找你不着，还以为你不来了，没想到你迟来，你今天晚下班？”
　　唐宁道：“嗯，今天晚下班，本来不想来要回宿舍，有一个同车间的女工说去滑冰，我就被大家拉去。”
　　郑尹道：“你们女孩子也挺喜欢滑冰的哦。”
　　唐宁笑道：“嗯，天天上班闷死了，就去滑冰玩。哎，吴平，你们几个今晚怎么来了？”
　　吴平笑道：“我们今晚下班早，没地方玩，就想来滑冰。”
　　“哦。”唐宁愣了一下，接着走。
　　吴平笑道：“前几天我碰到你，问你下班干什么，你说晚上有去滑冰，今晚下班早，大家没事做，徐茂兴说有什么地方玩，我就和大家说去滑冰场玩，大家就来了。”
　　唐宁笑道：“你们车间比我们还要忙。”
　　李成忽然问唐宁：“哎，唐宁，你是不是喜欢上哪个男孩了，才常去滑冰场？”
　　唐宁笑道：“嘻嘻，没有。哎，李成，给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的车间女伴，就是今晚叫大家去滑冰的那个，她可能看上哪个男孩了，最近老爱拉我去滑冰，嘻嘻，有可能，我明天上班要去盘问她。”
　　五个人边走边说，通往新宿舍区的巷口到了，见郑尹要和大家分开，唐宁诧异道：“哎，小郑，你没有和我们住一个区。”
　　郑尹道：“嗯，没有。”
　　吴平道：“他住在旧宿舍区。”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以前没见过。”唐宁说完吃吃笑了，郑尹也笑了，然后向大家挥手告别。
　　郑尹跟他们分开，朝厂门走去，进了厂门，他直往里走，现在已经将近十点了，两旁路灯照亮道路，迎面来的人还挺多，应该是有的车间工人刚下班，去往餐厅吃饭，可能是干活累了，他们都栽着头往前走，都没有说话，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只听到两旁树叶被风吹得“唰唰”响。郑尹走到宿舍楼，宿舍楼灯光晃晃，很多宿舍都亮着灯，他上了四楼，用钥匙打开宿舍的门，按开电灯，宿舍里没有人，只有几只蚊子飞舞，看见郑尹进来，飞到暗处藏着。郑尹拿了衣服去洗漱间，洗完澡回来，罗率和李竞还没回来，他就自己先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