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罗率在贴片车间工作，他车间离宿舍较远，靠近厂门口，他从宿舍楼走到车间，要走很长一段路。他今天早上到车间时，正好碰上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名叫蔡痕，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瘦高个，人很刻板。蔡痕是粤北人，很早就来珠三角谋生，先是到佛山，替一私人车主开货车跑长途，这位私人车主极其冷酷无情，蔡痕为他干死干活跑长途，没日没夜地出车，到福建山区拉木柴运水泥，在险山峻岭间颠簸，他却丝毫不体恤，反而怪蔡痕开车技术差，车损坏严重，挣的钱不够修车。蔡痕向他解释山路难行，坑坑洼洼，车容易出状况损坏，他不听，把蔡痕毒打一顿，连夜赶走。蔡痕被打得半死，逃离佛山，来到东莞，恰遇上电子厂招工，他前去应聘给老板当司机，老板对他很好，开了几年车，提拔他当车间主任。这是天大的恩情，蔡痕想要鞠躬尽瘁用死来报答，他在电子厂可算是最勤奋的干部，对车间工人要求非常严格，经常加班加点，不顾工人劳累，一心只想着工厂利益，工人吃不消，暗地里埋怨，却不敢明说。蔡痕高人一头，一双眼睛锐利如剑，常常逼视工人，车间工人都很怕他。罗率在这种人管理下工作，自然不会轻松，幸好罗率人聪明心手灵，来车间没多久，就娴熟掌握技术，做事情一丝不苟，蔡痕也无可挑剔。
　　贴片车间只有几十名工人，不比郑尹所在的车间人多，车间里都是技术工，车间老员工有一定技术能力，讲资历凑成一个圈子，像罗率这样新进没多久的工人被他们排斥，其中有个叫赵凯，是最早一批来车间工作的人，资格老，在车间里有一帮人和他要好，常围在他身边。有一次，赵凯穿了一套新买的衣服来上班，他的一帮朋友围着他，赞他穿上这套衣服帅气十足，可以再娶一个老婆。赵凯听了高兴，上班时间快到，仍不舍得换。这时罗率走来，赵凯看罗率秀气英俊，虽然穿着普通工作服，仍然朝气蓬勃，自己在他面前顿失神采，一身名牌也惘然。大家注意力转向罗率，赵凯心里起了忌恨。有个工人叫任小友，是个胖子，一身肥肉可当拳击袋，他在车间里见谁都低三下四，任人打任人欺，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轻慢罗率，欺罗率文弱。有一次，车间分配任务，要两人协作，任小友恰好和罗率分在一起，任小友见和罗率搭配，竟然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做事拖拉，不愿和罗率配合，罗率叫他递工具，他装没听见。罗率等的时间长了，催促道：“快点，你怎么这么慢？”任小友竟然恶声恶气道：“知道了！只你长得俊啦！有什么了不起！”罗率心里纳闷，他今天受了谁的气，自己又没得罪他。
　　罗率走进车间，上班时间还没到，他走过一台机子时，见有五六个人聚着说话，赵凯在中间。罗率听一位尖嘴的人说：“百丽这下要把新花都比下去，他们重新装修，非常豪华，这下很多人会去他们那儿玩。”
　　另一位男工道：“百丽又加入一位股东，增资重新装修，就是为了和新花都争，不过百丽争不过新花都，新花都那边有后台。”
　　尖嘴的人说：“百丽新股东也是很硬，不输给新花都。”
　　赵凯笑道：“新花都那边小姐漂亮，都是新来的，嫩女，嘿嘿！我还是爱去新花都。诶，赖子，你小子倒有情有义，你和那小姐叫什么？哦，林小姐，你泡她那么久也不腻，每次去玩，你总是叫她，也不换新的，你怎么只喜欢她，是不是想娶回家做老婆？我有说错吗，你这么绵她，不如娶了她。”
　　赵凯身边一个人也戏谑道：“就是，新花都里有的是刚来的小姐，长得又好看又鲜嫩，我们几个人去包厢，都是叫新小姐，只有你还跟老相好，你那林小姐有什么好，你这么迷恋她，我看她一双手老鸡皮，脸上妆化得那么浓，像雪糕，也能看得出一条条皱纹，哪比得上新来的小姐，又年轻又漂亮，皮肤嫩嫩的，摸上去爽爽，人家都抢着要，就你不要，怎么？你怕人说你老牛吃嫩草，哈哈……”
　　那个叫赖子的被说的难为情，结巴道：“没有啦……老熟人啦……不好意思啦……”
　　一圈人围着谑笑。尖嘴那人笑了后说：“话说回来，新来的小姐虽然漂亮，却也稚嫩，不懂事，不如老的有感情，容易叫出，呵呵。”
　　赵凯笑道：“幼稚才可爱，昨晚我叫的小妹，说话嗲嗲特别有意思，她说她家种了很多油菜，油菜花开在田里很好看，会招来蜜蜂采蜜，她还说蜜蜂有牙齿，我一听笑了，说蜜蜂有牙齿，那老鼠还有翅膀啦，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也不知是装还是天真，说真的吗？还说蛇有屁股，飞蛾有肚脐眼，呵呵，笑死我啦。”
　　罗率在旁边听了，不禁笑道：“呵呵！飞蛾有肚脐眼……”
　　赵凯一群人听到有人说话，立即闭上嘴，五六双眼睛全都盯着罗率，如见仇敌。罗率看着几个人眼神凶狠似狼，心中颤栗，赶紧离开。
　　贴片车间很宽敞，工人进去工作，门关上，整个车间封闭就像一个大集装箱，地上铺着粉红的磁砖，天花板灯光很明亮，照在磁砖上发出淡雅的光，一台台机床崭新铮亮，工作时发出“喀嚓”的机器声，轻微不刺耳，整个车间相当安静。罗率对这里的工作环境相当满意，他一进入车间，就把刚才的事忘了，到了机子前，他准备一下，就开始工作，他一件件的焊，认真细致地察看，不容许出现差错，直到下班，他收起焊好的元件，拿过去给检验员核收。时间已经晚了，车间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离去，罗率在一台机子前停下，这是台新机子，是工厂刚从国外进口的新机，罗率好奇，就仔细观察起来，他前前后后看了很长时间，正要离去，起身看到车间主任蔡痕在机器旁站着，眼睛盯着他。罗率一愣，也没多想，坦然走了。蔡痕比罗率高半个头，罗率从他面前走过时，却仿佛高过他半个头。蔡痕见罗率不服逊的样子，皱紧了眉头，眼睛直盯罗率后背。
　　罗率走出车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路上灯光照着，周围全被黑暗包裹，只有眼前的路是亮的。路上也没什么人，罗率一个人孤独地走着，想起过去在县城读高中时，有一次放假，他没有回去，同学们都走了，他一个人在宿舍觉得闷热，看教学楼后面的走廊比较清幽，想不妨去那儿纳凉。这走廊前面有教学楼遮挡，把烈日隔绝，后面绿树荫翳，时不时还有凉风吹过，清爽得让人忘掉炎热。罗率在廊道长时间坐着，脚有点麻，就站起来活动脚步，他在教学楼前走来走去，透过玻璃看里面老师的办公室，见桌子上课作业堆得很高，心想老师工作还是很辛苦。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后面有压迫感，转过身看到学校的保卫处科长在高处站着，眼睛像探头一直对着自己，盯得罗率很不舒服。今晚车间主任的监视让他想到学校保卫处科长，他们都恶意揣测人，把人当破坏分子看。
　　罗率走到子宿舍楼，抬头看宿舍楼明亮如昼，各个宿舍几乎都亮着灯，自己宿舍的灯也亮着，想郑尹和李竞可能都回来了。他登上楼梯，走进宿舍，见郑尹正对门坐着，一脸迷茫，似乎在想什么。郑尹看到罗率进来，高兴地站起来，欢迎道：“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你回来多久了？”
　　“比你早半个小时。李竞还没回来，宿舍就我一个人，我在等你们回来。”
　　“等我们干嘛？干了一天活不累么，为什么不睡？”
　　“我睡不着，有问题想不通，等你们回来问你们。”
　　“什么问题？”
　　“你说电子厂一天生产这么多，都卖给谁？我一天要拧万颗螺丝，全车间八九百人，这得要做多少台电脑，每天流水线转不停，也不知有多少台机流过，做这么多都卖给谁？”
　　“卖给全世界的人，你想整个地球有几十亿人，市场大得很，我们一个厂子的生产量还供不上啦——呵呵，干活干怕了吧。”
　　“怕了，每天都这样，枯燥单调，真是干怕了，感觉自己都成机器的一部分了。”
　　“后悔来这厂吗？”
　　“后悔倒没有，就是干活累，这一个月工作量真是太大了，每天都要加班。”
　　“不想干就换个工作，有没有想过到外面去找工？”
　　“到外面找工，倒没有想过，想想到外面也挺好。你想不想另换一个工作？”
　　“想倒是想过，其实一个人可以尝试多种工作，这样更能看出什么工作最适合你。”
　　“那好呀，我们一起去外面找工，我跟着你，你到哪个厂我就去哪个厂。”
　　“唉，再说吧，我怕我爸不同意。”
　　“哦，哎，罗率，你爸工厂离咱们厂不远哦，你爸工厂做什么？”
　　“不远，公交车坐一两站就到，走路也不长。我爸厂是做电缆，大多用于闭路电视。”
　　“你爸的厂好吗？你为什么不去你爸的厂？”
　　“我爸厂还可以，但我爸觉得我在电子厂更好，他的朋友介绍我进电子厂，我的车间还可以，我爸说这个车间工资环境都比较好，所以要让我进这厂。”
　　“肯定是这样，哪个父母不希望儿子好，不想儿子有好的工作。”郑尹说完，忽然想到远方的父母，想念家中的亲人，他沉思下来，罗率也没说话，过了一刻，郑尹才开口道：“我的亲人都不在这边，在这儿能认识你们真好。”
　　“你车间的人怎么样？你和他们合得来吗？”
　　“合得来，我车间里的人都不错——”郑尹想起吴平仨，心情愉悦，笑道：“有三人我和他们最要好，他们都是河南人，一个叫吴平，一个叫李成，一个叫徐茂兴，三个人都很好玩，有时候笑死人，前几天干完活，大家都累得半死，他们三人还苦中作乐，排成一队说学白鹭飞上青天，嘻嘻。”
　　罗率见郑尹张开手臂做飞翔状，笑道：“你这样子不像白鹭，倒像乌鸦。”
　　郑尹笑道：“怎么会像乌鸦，乌鸦有我这么长的手臂吗？”
　　李竞从门口进来，看他俩在说话，便问道：“你们俩在聊什么？”
　　罗率笑道：“没什么，郑尹说他要高飞。”
　　李竞一愣，笑道：“啊，高飞，高飞到哪里？要升职了？”
　　郑尹笑道：“没有，我刚进厂不久，升职哪轮得到我。”
　　李竞道：“那高飞到哪儿？要换工作？”
　　罗率笑道：“嗯，是想过另找工作。”
　　李竞道：“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另找工作？”
　　郑尹做个苦脸道：“累呀！每天加班，太累了。”
　　李竞道：“这段时间生产任务重，加班是累，你刚来还不习惯，习惯了就好，我刚来也像你这样觉得累。”
　　罗率和悦道：“李竞，还真佩服你，在这厂做了这么久。”
　　李竞脸红一下，笑道：“其实到别的厂不也一样，还不是一样加班，有的厂工作环境差得让人受不了，我们厂工作环境还可以。罗率，你车间在厂里最干净了，是不是？”
　　“嗯，”罗率笑了笑，“我的车间还好。”
　　李竞道：“你们要去哪个厂？”
　　郑尹笑道：“随便找家，我们干干看，不好就换，直到找到好的厂。”
　　李竞道：“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罗率看李竞不舍的样子，笑道：“呵呵，我要去问我爸，看我爸同不同意。”
　　李竞道：“噢，那小郑你啦？”
　　郑尹笑道：“我跟着罗率，罗率什么时候走我也什么时候走。”
　　李竞看着站在面前的他俩，想起自己和郝全用初来这厂时也和他们一样年轻，那时厂规模还小，人也不多，自己和郝全用上班同一车间，下班也在宿舍聊天，现在见他俩这么要好，又欣慰又伤心，轻叹口气，道：“晚了，睡吧。”
　　夜已深了，宿舍的电灯大都暗了，他们三人各自上床睡觉，临睡前郑尹还和罗率开玩笑，说罗率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和他一起去山里砍柴卖，爬上悬崖摘草药卖。罗率想起初中读书时，班里春游，老师带同学们到森林公园去游玩，同学们玩得开心，在山路上蹦来跳去，老师见了立刻喝止，老师说山路就在悬崖边，下面就是深谷，谷底全是岩石，你们蹦蹦跳跳，万一摔下去还有命么？同学们都吓得不敢再跳。罗率当时也很活跃，他一手拽着左边的树木，借力跳到右边的石头上，而石头过去就是深谷，当时一点也不害怕，现在想起后怕，这万一石头松软，坠入悬崖，自己岂不是也要跟着跌落深渊，要摔个粉身碎骨。想到这后果，罗率仿佛又置身山谷旁，看到谷底，心里发怵，懦怯道：“我不敢爬悬崖，我有恐高症。”郑尹笑他胆小。
　　第二天一早醒来，罗率看对面床郑尹已经睁开眼，背靠枕头面对窗户，罗率道：“郑尹，看什么？”郑尹见罗率也醒了，扭头道：“没有，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丢了件东西，我想回去拿，却醒了。诶，罗率，你有没在梦里丢过东西？”罗率想了想，笑道：“好像有，梦里掉东西。”郑尹问道：“诶，罗率，你说梦里丢东西算不算丢？”罗率笑道：“应该算吧——什么东西，重要不重要，如果重要你就重回梦里再把它捡回来。”郑尹笑道：“时间不够了，再说也不知道能不能重回旧梦。”李竞从门口进来，催促道：“上班时间快到了，你俩还不起床。”郑尹和罗率这才翻身起床，穿好衣服去洗漱间。
　　郑尹今天下班早，晚上六点多就下班，吃完晚饭还没七点。他别过吴平等人，往宿舍走去。夜色深沉，天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颗星，不知谁用指甲在上头留下一道掐痕，就是今晚的月亮，很小也很迷人，风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吹，两旁的树叶沙沙发出声响，地上有一片枯叶，远远看像是蟾蜍趴着，风刮起，才知是枯叶。郑尹走到宿舍楼前，看到楼梯旁有个人，正拿着扫帚正在扫地，是扫地的清洁工，他站直看郑尹，手里拿扫帚像拿枪，郑尹一照面，便从他身边过去，上了楼梯，回到宿舍，李竞和罗率都没回来。
　　郑尹在宿舍坐会儿，想去撒尿，便起身去厕所。厕所内亮着灯，郑尹走进去，看到有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趴在墙上像只壁虎，两只手掌抵墙，身子一动不动，等了很长时间，忽然伸出舌头往墙上一舔，舔完后转身，正对着郑尹。郑尹看清他的脸，是刚才楼梯旁扫地的清洁工。郑尹看这位清洁工，大概有五十多岁，长得又矮又丑，两条腿短得像凳子，双手很粗，半边脸像被人打肿，看起来很不对称，笑时眉毛一边收敛，一边飞扬，异常滑稽。他被郑尹撞到，若无其事笑道：“刚才墙上有一只蚊子，蚊子叮人，让人痛痒难耐，我吃了它解恨。”郑尹没说什么，对他笑了笑。清洁工笑着问郑尹：“诶，你叫什么？我叫岳谰。你可能是新来不久的吧，我在这儿做卫生很久了。”郑尹头一点道：“嗯，我叫郑尹。”说完走去撒尿，等他出来，岳谰已经不在了。
　　郑尹回到宿舍，没过多久，罗率、李竞先后回来，郑尹把刚才厕所见到的事说给他们听，还笑道：“他肯定吃过很多蚊子，不然舌头不会这么快，一下子就舔着蚊子。”李竞笑道：“我以前听人说有人吃树虫，没想到蚊子也有人吃。”罗率笑道：“说不定岳谰也是山里人，在山里吃树虫成瘾，到城里没有树虫吃，就拿蚊子代替，不知道蚊子味道怎样？”郑尹笑道：“你要不要吃树虫，我现在就去挖给你吃。”罗率笑道：“我不吃，你还是留着自己吃，你这么懒，肯定是树虫吃多了变懒。”两人取笑一通，才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