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郑尹进入电子厂，到了操作车间，车间非常宽敞，有好多条生产线，郑尹被安排在A3流水线当作业员，普通的螺丝工，经过简单的培训就会操作。熟悉车间后，又被带去宿舍，郑尹在厂道走，看这厂着实大，一座座宽大的厂房整齐地排列在路旁。宿舍区在后头，郑尹等人跟着管理员，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宿舍区，看宿舍区里有好多栋大楼，也都是整齐排列着，前后楼的距离还挺宽，每栋楼前都有一块空地，有很多人在散步，大楼高七层，每一层楼上都有人晒衣物。郑尹的宿舍在C座411室，他跟管理员上了四层，来到411室，这间宿舍里有四张床，可以住四个人，里面已经住了三个人，郑尹再住进就满了。宿舍管理员带他进宿舍时，宿舍里只有一个人，正坐在凳子上看杂志。管理员给郑尹指定床位，照常他应该分得一个壁柜，用来放衣物，可现在四个柜子全都上锁，显然有人多占，管理员质问谁占的，让腾出来。看杂志的人从椅子上起来，过去打开壁柜，笑着取出里面的东西。管理员教郑尹把衣物放在里面，置个锁，然后对他简单说下注意事项。管理员走后，这个人笑着问郑尹：“你好，你新进厂吧，你叫什么？”郑尹看这个人身高比自己略矮些，年纪比自己大，人偏瘦，眼睛小小的，皮肤浅黄的，笑容极其可亲，他就住这宿舍，自己以后将和他住同一宿舍。郑尹笑道：“我叫郑尹，是新来的，你也住在这宿舍，你叫什么？”那个人答道：“我叫李竞，我来这厂已经有八九年了，算是老员工。我一直住在这宿舍，这宿舍还有两个人，一个叫郝全用，跟我一样进厂有八九年了，我们同在模板车间；一个叫罗率，年纪和你差不多，长得很帅，进厂时间大概有一年。”
　　郑尹知道他叫李竞，以后大家同住一个宿舍，不知道他人怎样，初接触看这个人还比较友善。郑尹问道：“李竞，你是哪里人？”李竞道：“我是广西苍梧人，有听说过吗？郝全用和我一样，都是广西苍梧人。”郑尹摇头道：“苍梧，没听说过。”李竞笑道：“我那地方很偏僻，知道人不多。你呢？你是哪儿人？”郑尹道：“我是四川青川人，你肯定也没听说，我住在山里，我们村子被山环抱，四面全是山，嘿嘿。”李竞道：“中国太大了，世界更大，很多地方都没听说，这也不算孤陋寡闻。”说完哈哈大笑，郑尹也被他感染，也跟着笑。这时进来一个人，郑尹看这个人很壮，身材不高却很壮实，眼睛炯大有神，暗黄的皮肤富有光泽。这个人进来就说：“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门外都听到。诶，这位是谁？”李竞介绍道：“他叫郑尹，厂里新招的工人，以后和我们住同一宿舍，四川来的。”这个人听了李竞介绍后，伸出手握住郑尹，开口道：“郑尹，你好，我叫郝全用。”握他厚实的手，郑尹觉得很温暖，笑道：“你好，哦，你就是郝全用，刚才李竞跟我说过，很高兴认识你。”郝全用点头道：“嗯，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以后我们就住在一个宿舍，大家互相关照。”李竞道：“明天就开工了，今天春假最后一天，明天就上班了。”郝全用道：“李竞，走，上街去——”转头对郑尹道：“小郑，郑尹，我以后就叫你小郑。小郑，你坐，我们出去一下。”说完，和李竞一起走出宿舍。
　　两人走后，郑尹一个人在宿舍铺棉被，把衣物放进壁柜，事情做完后，就坐在椅子上，想明天就上班，不知工作会是怎么样？正想着，门口进来一个人，郑尹抬头看了这人一眼，竟然脱口道：“你来了？”这人听了一愣，道：“啊，我来了？诶，你是谁？这不是我的宿舍吗？我没走错呀？”郑尹看这人真是英俊，他跟自己年纪相近，比自己高，眼睛不大不小点漆似发亮，鼻子英挺得让人羡慕或者嫉妒，郑尹自然是羡慕，他初看到这个人，就感到亲切，藏在心里的友谊种子自然萌生。李竞刚才说宿舍还有一个人叫罗率，长得很帅，肯定就是他了。郑尹站起身，高兴地看着他，笑道：“你好，我叫郑尹，新进厂分在这宿舍，你叫罗率吧，刚才李竞有跟我提起。”罗率笑道：“哦，郑尹，新来的。是，我是罗率。”郑尹欢喜道：“很高兴认识你，我一个人来，以后请你多关照我。”罗率哈哈笑道：“好说，好说。”郑尹看他笑起来真好看，李竞说他帅是真的帅。
　　他俩聊了一会，罗率说要去吃晚饭，问郑尹吃过没有。郑尹说没吃，问去哪儿吃晚饭。罗率笑道：“敢情你连到哪里吃饭都不知道，这饿着肚子明天怎么上班，走，我带你去餐厅吃晚饭。”郑尹一心欢喜，轻快地跟着他去餐厅。餐厅离宿舍有几百米远，从宿舍区往前直走，在厂里直道一侧。到了餐厅，郑尹看这餐厅大得惊人，有几百上千张桌椅，他从没见到过这么大的餐厅，张大口叹道：“哇！这么大的餐厅，这能容千把人吃饭。”罗率笑道：“大吧，这厂上万名工人，像这样餐厅有好几个，我刚来也像你一样惊诧，现在已经习惯了。”郑尹跟着罗率到窗口买了饭菜，端到桌子上吃，简单的一碗饭一碗番茄蛋汤一条鱼。郑尹吃得快，两下吃完了，罗率问道：“怎么样，吃得饱吗？”郑尹笑道：“吃得饱，还可以，第一次在这食堂吃饭，就和你一起吃饭，真的很好。”罗率也吃完了，说：“吃饱了，走，回宿舍吧。”说着站起来，两人离开餐厅。
　　回到宿舍，没过多久，李竞和郝全用就回来，看见他俩在一块说话，李竞笑道：“诶，你们俩认识了。”郑尹笑道：“认识了，早就认识了。”李竞一愣，笑道：“早就认识了？小郑你哪里人？”郑尹答道：“四川青川。”李竞又问：“罗率，你哪里人？”罗率道：“福建云霄县。”郝全用插嘴说：“说怎么说得清，来，我拿地图来给你们指。”说完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地图，在桌面张开，这是张大地图，把整个桌面都给覆盖住。四个人聚在桌前，各自在地图上找自己的家乡，罗率用手指家乡的位置，郑尹看罗率指的地方靠近海边，喜道：“唉，罗率，你们云霄县在海边，你家乡靠海，你见过大海吧，大海肯定很大？大海好玩吗？我生活在山里，还从没见过大海。”罗率笑道：“我到过海边，我还出过海，大海当然大，你这么好奇，有空我带你去海边玩。”郑尹开心道：“真的，那太好了。”李竞笑道：“你俩一个家在四川山里，一个福建沿海，离得那么远，怎么会早就认识呢？”“会，”罗率手掌张开，按在地图上一量，笑道：“你看，远吗，也不远，不足一拿，还不到半步。”郑尹笑道：“对，还不到半步距离，我迈半步就到你家了。”郝全用笑道：“比我和李竞的家还近。”李竞笑道：“要真能半步迈过去就好了，省了许多路费和时间，想去哪儿就可以去了。”罗率问：“郑尹，你这个名字好像古代官名，你爸妈给你起这名字是不是希望你当官？”郑尹笑道：“没有，我爸姓郑，我妈姓尹，我自然名叫郑尹——罗率，你爸妈是不是看你帅，才叫你罗率。”罗率笑道：“可能不是，名字是小时候起的，听我爸妈说我小时候长得挺丑的。”
　　李竞突生疑惑，问郝全用：“你这张地图从哪里拿的？”郝全用笑道：“我买的，哪有地方拿，你拿给我。”李竞问：“哪买的？”郝全用道：“前天汽车站买的。”李竞发愣说：“前天汽车站？前天汽车站我不是和你在一起，我们两个不是在一起吗？我怎么没见到你买地图。”郝全用哈哈大笑道：“我哪知道。我买地图光明正大，又没有偷偷摸摸，谁知道你眼睛瞅哪儿了。”李竞想了想，笑道：“哦，我知道了，肯定是我看汽车站上面的牌子的时候，你偷偷买的。”
　　夜深了，宿舍四个人都上床准备睡觉。郑尹盖上被子躺在床上，头靠在枕头，眼睛还没闭，他在想以后就住在这个宿舍，今天刚来就和罗率几个人相熟，能和他们住在一起真好，明天第一天上班，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正想着，余光瞥见一只蚊子正沿着棉被的边角飞，飞到盖脚掌的位置，看到脚掌顶出的缝，竟然一头钻了进去。郑尹惊叫道：“哎呀！蚊子从脚底下钻进被里了。”说完脚乱踢。罗率睡在他对面的床上，听见郑尹惊叫，侧身面向他，笑道：“你脚臭，蚊子闻到臭气飞进去。”前床的李竞道：“宿舍蚊子多，你刚来不知道，现在天还冷，蚊子还少，等到了天热，蚊子就多起来了，我们夏天睡觉，床铺都要用蚊帐围着，不然夜里要被蚊子叮得全身红肿发痒。”罗率笑道：“我去我爸工厂，要过一条巷子，巷子旁有草丛，那里的蚊子才叫凶，它藏在草丛里，人一走过，它们便冲出来，好像要和人拼命，一点也不惧人。”郝全用道：“这里的蚊子特别凶，盯人又痒又痛，这些蚊子还特别厉害，能察觉到危险。有一夜，一只蚊子远远朝我飞来，被我看到，我盯着它，双掌做好准备，等够得着拍死他，没想到它飞到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停住，竟然发现我在盯它，转身掉头逃走了。”李竞笑着对郝全用道：“你这人长相蛮横，蚊子看见你目露凶光，吓跑了。”郑尹笑道：“这么厉害——它现在钻进被里出不来了，我踢不死它我闷死它。”
　　第二天起来，郑尹吃过饭后就到车间上班，车间工人很多，有好几条生产线，每条生产线都有百多人。工作虽然很简单，但是工作量却大，一天要锁上万个螺丝，手一刻都不能停，郑尹第一天操作，手头还不熟练，机械地干着，一天下来，全身酸痛，手指头蜷曲，肌肉无力，说不出的苦。下班后，郑尹吃完晚饭回到宿舍，见宿舍里灯光亮着，罗率躺在床上睡。罗率侧身躺着，郑尹见他面朝外，就蹲下身来，仔细端详起罗率。罗率闭目睡着，呼吸均匀，一脸安详，五官精致得就像雕出来，很是完美。郑尹想这张脸真的很熟，虽然见面时间不长，却像是认识了很久，仿佛儿时的伙伴竟在这儿遇着。
　　郝全用和李竞下班回到宿舍，见罗率在床上睡，郑尹蹲在床前看，笑道：“小郑，你看什么？”郑尹受惊，见是他俩，释然道：“我看罗率睡的真好看。”郝全用笑道：“是好看，偶像派。”李竞问：“小郑今天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辛苦吗？”郑尹双手摊开，苦笑道：“不停地拧，量太多了，真是累，手指头都没力伸直。”李竞道：“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刚开始都是这样。”
　　郑尹发现罗率所在的车间经常加班，星期天还上班，郑尹星期天没上班，一个人在宿舍无聊，他中午到餐厅吃完饭，想到厂外走走。电子厂位于石门村，从厂门一直往前走就到石门村，受到经济开发区的影响，石门村也发展起来，本来只是一个村子，现在比一个小镇还要热闹，街道不断延伸，店铺越开越多，一爿爿沿街开着。开发区工厂聚集，很多工厂的工人星期天会来石门村买日用品闲逛，街道上热闹拥挤。郑尹在街上逛，看到很多穿工作服的人在街边的店子买东西，街上行人很多。郑尹走了大半条街，回转时瞥见街道旁边有一条小巷，小巷子里有家理发店，心思一动，想头发长了，不如进去理个发。这家理发店不大，蜗在巷子里面，理发师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看见郑尹进店，大声说：“理发吧，坐。”郑尹坐好，理发师罩好了问：“你在这儿打工，新来的吧？”郑尹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新来？”理发师傅笑道：“呵呵，在这村子开理发店十几年了，每年看着一批人离去，又看到一批人来，像衣服旧了扔掉，然后又换新的，看多了就能看出，你是哪个厂的？”郑尹道：“联达电子厂。”很快理完发，洗过头，郑尹给了钱，走出店门，理发师忽然叫他，郑尹愣住，还以为钱给的不够，愣在门口看着理发师。理发师傅笑了笑，从桌边拿出一个包裹，对郑尹说：“我有个表弟在联达电子厂当保安，这是他要的东西，本来他说好昨天过来拿，没过来，可能在上班，你现在回厂，顺便帮我把这包裹交给他，他叫林文，现在可能在门口保安室值班。”郑尹感到意外，问道：“你我不熟悉，你放心交给我？”理发师傅笑道：“没事，这包裹也不值钱。麻烦你一下。”他将包裹递给郑尹，郑尹接过包裹，离开理发店。
　　郑尹刚理过发，精神爽朗，他拿着包裹，往回走。一个星期工作下来，操作也渐熟练，不像刚开始那么累，今天天气好，心情也特别地愉快。他走出石门村，穿过马路，进入厂道，前面不远就是厂门。现在还是初春时节，厂门上方的天空一整块蓝，像玻璃可以敲出声音，两旁几棵小树正发嫩芽，看上去生机盎然，但沾了尘土，不像在家山野里的树木那么明丽；家乡的山道是土路，这里是水泥路，踏在水泥路上，他的脚步算是从山里踏进了城里。到了厂门口，郑尹往保安室里瞧，见里面坐着两个人，都穿着保安制服，有一个大眼阔嘴，有一个留一撮胡子。留胡子的保安看见郑尹眼睛一直盯保安室，便问：“有事么？”郑尹道：“我找人。”保安道：“找谁？”郑尹道：“你们这儿谁叫林文，我找叫林文的保安。”保安感到意外，睁大眼睛说：“你认识林文吗？你找他有事吗？”郑尹道：“是这样，我刚才去巷子里理发，有位理发师傅托我把这包裹转交给林文，他说是他表弟，在你们这儿当保安。”“哦，对，是我表哥，我托他给我买鞋，这包裹肯定是鞋子。”保安出来接过包裹，就转回到保安室。郑尹也迳自走了。
　　郑尹回到宿舍，见郝全用正站着听音乐，嘴里还哼着歌。郝全用见郑尹进来，拔掉耳听，道：“小郑回来了，今天去理发了。”郑尹道：“嗯，在宿舍一个人无聊，就到街上走走，看见巷子里有家理发店，就进去理发。你在听歌。”“嗯，你喜欢听吗？我很喜欢听歌唱歌，他不喜欢。”说完用脚踢了下旁边坐着的李竞。李竞正看电子杂志，被郝全用一踢，放下杂志，笑道：“你听的唱的，都是又嚷又叫，鼓乱打，像石头乱砸，心脏都被震破，我受不了。再说听歌有用吗？不如看看书，提高技术，对工作有帮助。”“那是摇滚，震憾刺激，你不懂欣赏，没音乐细胞，俗人——小郑你听好不好听。”郝全用把随身听给郑尹，郑尹听里面播放的歌曲，果然高亢激烈，震动心魄。郝全用道：“好听吧，小郑，你看电视上唱歌比赛多精彩多刺激，有机会我也想去参赛。”
　　以后郑尹白天上班，夜晚在宿舍，李竞给他看电子杂志，罗率教他从初步学起，郝全用与他分享音乐，他在宿舍过得还挺有意思。一天晚上，郑尹去上厕所，他穿过走廊，还没到厕所，就听到里面传出歌声，有人在里面唱歌，走近听是郝全用的声音，原来郝全用怕在宿舍唱歌吵着别人，所以他有时来厕所放声歌唱。他蹲在厕所里，别人看不到。郑尹听郝全用的声音很嘹亮，厕所比较封闭，他的声音在里面长久回荡。他唱的是《嫂子颂》，郝全用过去给他听过这首歌，所以郑尹知道歌名。“嫂子——”郝全用的声音拉得很长，饱满高亢，有种磁性，郑尹想这么悠长的声音如果在家乡的山谷里唱，会穿过整个空谷，传扬到很远。厕所较闭塞，不会吵扰别人，郝全用可以倾情演唱，一气贯注，他在自己的歌声中激荡，把厕所当成舞台，整个人像在飞。他的音域宽广，情感强烈，果然如李竞说，唱得天崩地裂，乱石从山上滚落，当头向你砸来，或者像激流裹着你往前冲，让你一往无前、心无所惧。郑尹正想如果有音乐伴奏就好，忽然歌声停住，郝全用唱完了要出来，在厕所久了，臭得受不了，得出来了。郑尹心里偷笑，怕郝全用看见自己，就先溜出厕所。
　　郝全用回到宿舍，脸粗脖子圆，亢奋得像条龙。他见郑尹、李竞、罗率都在，不由意兴大发，开口唱道：“今夜室内灯光明又暗，四个男儿聚在一堂，不要看我们住宿简陋，不要欺我们衣裳破旧，我们的生产却是无穷尽，你们听过大河的澎湃，你们看过大地的辽阔，你们没见过我们生产的东西比世间的草木还要多。”三个人听郝全用激情表演，都乐了，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他是唱还是说。